第 135 章 烏鴉回來了(第3頁)
“我買了種子,你教我。”陽燧的眼睛亮了亮,“我和你學。”
陽燧攥著指節,等到一等一厲害的中原探花點頭,彎一彎琥珀色的眼睛,把手放在自己頭頂,就徹底鬆了口氣。
等他種出米,種出菜,就天天給黎風做中原的飯。
有了中原的飯菜吃,就會願意住在這,不會想家了。
祁糾揉揉他的頭髮:“叫師傅?”
陽燧沒回應,倒是撐著胳膊,悄悄往他身邊挪了挪。
離得近了,更能看出少年尚顯單薄的身形,在山林裡摔打著長起來的筋骨結實強韌,兇悍內藏,像把好刀。
陽燧喜歡祁糾身上的味道,貼在祁糾的肩膀上,低聲問:“這個要泡?”
他看著祁糾手裡的餅,原本乾燥噎人的麥餅叫肉湯一泡,果然肉眼可見的有了變化,看著就好吃了不少。
“不少做法。”祁糾挑了塊泡好的,夾起來遞過去,“以後慢慢教你。”
陽燧抬起黑眼睛,看了看他,快速收回視線,銜走了那一小塊肉湯泡餅,學著祁糾的樣子,放慢速度咀嚼。
……以後。
陽燧懂“以後”的意思,這是個好詞,代表日子還有很長。
陽燧喜歡這個詞,也喜歡肉湯泡餅,麵餅還有一點韌勁,蘸飽了鮮香的肉湯,滋味很足。
都說漢人會做吃食,琢磨出不知多少稀罕飯菜,原來真有這麼多門道。
他可以一樣一樣學。
陽燧把餅嚥下去,陪著祁糾慢慢把飯吃完,收拾妥當,擰開酒囊灌了兩口酒。
烈酒香傳出來,祁糾有些好奇,剛看過去,酒囊就被陽燧的手掌蓋住。
“你不能喝。”陽燧說擰上蓋子,“這個太烈。”
草原上的孩子從小把酒當水喝,要活血、要壯膽,更重要的是禦寒,夜裡風冷,是真的能把人凍到醒不過來。
陽燧喝酒是為了活血暖身,時候不早了,再過一會兒,等月上中天,就到了打獵的時候。
只要不怕黑,打獵這事最好在晚上。鹿、獐子、野豬都在夜裡活動,出來覓食飲水,只要在水潭邊埋伏,就能有收穫。
說不定能弄回來只小狼。
不過他得先把初來乍到的漢人哄睡。
這是成親的本分,陽燧特地向族裡的老人問過,人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難免不安,不可能睡得踏實。
陽燧在這片草原長到十七歲,還沒離開過這座山,難以體會這種心情,卻知道黎風一定不好過。
“我買了書。”陽燧想了辦法,翻出從胡商那買的幾本漢籍,交給祁糾,“你能給我讀嗎?”
他會說漢話,是因為要跟漢人的馬商做生意,但並不識字,不知道上面的具體內容。
胡商說是好書,放心看,看了準能讓人睡得著。
祁糾伸手接過來,翻開看了看。
陽燧幫他把燭火調亮,身上因為酒暖和了,就解了靴子,鑽進同樣烘得乾燥溫暖的被褥。
他其實有些緊張,但隨手翻書的漢人探花並不介意,低頭看見陽燧靠過來,琥珀色的眼睛就彎了彎,把暖炕分給他一半。
陽燧拎著被子,小心掩了掩,垂著頭低聲問:“難不難受?”
“不舒服就說。”陽燧揉了幾下被角,“我們習慣了,有地方就睡……”
草原上沒那麼講究,天當被地當床,鋪點稻草就算條件不錯。
遇上來得突然的暴風大雪,為了取暖,人和人、人和馬睡在一起,擠在羊群裡睡,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陽燧聽漢人馬商說,在中原,“同塌而眠”是件大事,要關係特別好才能做。
……他們特別好了沒有?
陽燧沒把握,又去盯帳篷的影子,心跳得有點快。
少年身上還有烈酒的香氣,混著乾淨的皂莢味道,也不知道反覆洗了多少遍,衣服上還有很努力燻出來的艾草香。
他穿慣了獵裝,對漢人的服飾也不熟,低頭的時候,沒繫牢的領口就又亂了套。
“不難受。”祁糾溫聲說,“別動。”
陽燧屏著呼吸,任憑祁糾給自己整理吉服,看著那些白皙頎長的手指,心想這一句實在沒必要。
……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動,也有點想不起來怎麼動。
衣襟複雜到眼花繚亂的繫帶,在那雙手裡變得格外服帖,整件衣服被祁糾整理妥當,比之前順眼到不像同一件。
要是叫那胡人的奸商見了,一定還要把價錢再翻個番。
祁糾整理好最後一點衣領。
陽燧身上也有不少疤,全是騎射打獵遇險留的,最兇險的一次叫熊拍在左肩,一路扯下來,離心口不足一寸。
頸側還有片很顯眼的舊傷,被衣領掩著,像是什麼猛獸撕咬的牙印。
祁糾問:“怎麼弄的?”
陽燧一口氣憋到要撐不住,總算等到那種奇妙的古怪觸感結束,長長鬆了口氣,抬手摸了下:“狗咬的。”
他現在可沒那麼弱,狗咬不了他,這事是十來年前,陽燧小時候的事。
他兄長養的兩頭獒犬,從小拿生肉馴養撲咬撕扯,兇惡異常,不知道怎麼受了驚,就拿他當了獵物。
陽燧那時才幾歲,險些叫那兩條惡犬活活咬死,不知怎麼命大,叫一群黑壓壓鋪天蓋地的烏鴉救了。
他們這裡也有烏鴉,但沒有羽毛那麼黑、喙那麼利的。那片鴉群大概是遷徙時偶然停落,守到他脫險就離開,陽燧後來一直在找,也沒能找到。
“你放心。”陽燧把刀給祁糾看,“我現在很厲害,打得過豹子,他們害怕我拼命,就不敢動你。”
祁糾摸了摸他的頭髮。
陽燧現在不覺得他是薩滿了,這種感覺習慣了就不奇怪,反倒舒服,容易上癮。
陽燧垂著眼睛,抿了下唇角,解下那件高價買回來的暗紅緙金絲斗篷,披在祁糾身上。
斗篷買得剛好。
也有些不剛好的。
比如斯斯文文的漢人看起來瘦削單薄,身體又不好,居然比他個子高。
祁糾坐起來,倚在鋪了熊皮的寬大憑几上,一手拿著那捲書,空著的手還能輕鬆攬住陽燧的肩膀。
陽燧對這樣的姿勢陌生,有點不自在,但更想讓祁糾適應這裡、睡得著覺,就彆彆扭扭蜷著,抬頭問:“書上講什麼?”
祁糾翻了一頁:“小白狼大戰惡獒犬。”
陽燧睜圓了眼睛。
系統:“……”
系統實在過不了心裡那一關,暫時停下有關師傅和徒弟一個被窩的草原相關習俗研究:“真的?”
“假的。”祁糾給它看,“少林寺秘籍之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系統:“…………”
得找著這個胡人奸商,看看陽燧到底被坑了多少錢。
祁糾沒照著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隨口慢悠悠編故事,講了只跟著烏鴉群流浪的小白狼,一路跋山涉水歷盡艱辛,跌宕輾轉地找路回家。
陽燧沒聽過這種故事,不知不覺聽入了迷,靠在祁糾肩上,身上被溫暖浸著,居然漸漸生出點從沒有過的放鬆睏意。
他拿了兩塊打磨光滑的羊骨頭給祁糾,和祁糾商量,能不能讓小白狼再見烏鴉一面:“回家是不是很要緊?”
“有時候是。”祁糾收好羊骨頭,摸摸他的頭髮,“沒離開過這兒嗎?”
陽燧搖頭,打了個哈欠。
他沒離開過這地方,草原部落的確有遷徙的習慣,但舊址一定要有人守,否則草場就會被佔。
陽燧從小就被留下守草場,所以他的帳篷有暖炕。
“很漂亮。”陽燧說,“下大雪,全白,看不到邊。”
祁糾問:“你自己守草場?”
陽燧想了一會兒,點點頭,他是真困了,枕著胳膊,埋進祁糾肩膀。
他從小就自己守草場,雪把能看見的東西都蓋住,只有他的帳篷,天也是白色的,這種感覺倒也沒什麼不好,只是。
只是。
他很想再見一次烏鴉。
月上中天,銀白色的光芒從帳篷縫隙裡透進來,風呼嘯著張牙舞爪。
陽燧困得睜不開眼,聽見祁糾合上書頁的聲音,動了動:“不講了嗎?”
“講完了。”祁糾把書放在一旁,熄掉燭火,“在這裡結局。”
陽燧沒聽清,立刻追問:“結局是什麼?”
他被莫名熟悉的暖意攏住。
模糊的記憶鬆動,被雪覆蓋的草原群山,黑漆漆的烏鴉落下來。
“烏鴉回來了。”
祁糾說:“來見小白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