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二百三十八章 告別(第2頁)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著,宛如執著追求一個不可能結果:“我要留在這裡,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眼前漸漸起了層白霧,面前的人影重新變得虛無,她猛然意識到什麼,試圖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恍然聽見空中一聲輕嘆。

    “曈曈……”

    是爹孃的聲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戀過去。”

    又變成了陸謙和陸柔的囑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著空空蕩蕩的寂無,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來。

    為何還是被留下?為何永遠不能圓滿?明明她已經回了家,明明已經見到了爹孃兄姊,為何還是挽留不住。

    人應當往前走,可過去太沉重,未來又看不到頭,眷戀與依存似根連接與現實的線,她扯著那條線,遲遲不願放手。

    卻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一抬頭,黑漆漆的四周裡,陡然出現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個俊秀的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鮮亮,在這黑暗深淵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著窗,他把手中裝著甜漿的竹筒在陸曈面前晃了一晃,笑著開口。

    “你要一直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陸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徑自進了屋,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出來。”他說。

    門被推開了。

    她被他拉著,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層濃重長霧漸次散去,四周重新變得喧鬧起來。年輕人的聲音似風明朗,渾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嗎?”

    西街?

    這名字如此耳熟,隨著這句話,她看到不遠處,小巷拐角處,一株枝繁葉茂的李子樹在烈日下濃蔭青翠,樹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寫著“仁心”二字。

    年輕的東家托腮坐在桌櫃前,百無聊賴地打瞌睡。坐館大夫老眼昏花,湊近去看醫籍上的字痕,一面揉著自己搭著的腿腳。小夥計踩著凳子,認真擦拭牆上那面金光閃閃的錦旗,更俏麗的姑娘在對街裁縫鋪,拿起一條綠梅綾棉裙認真同掌櫃討價還價。

    姑娘回頭,看見陸曈,登時綻開一個笑容:“姑娘回來了啊——”

    日光濃烈而刺眼,耳邊又傳來年輕人含笑的聲音:“你忘記醫官院了嗎?”

    醫官院?

    於是她又看到了,那處她曾厭惡的、因籌謀不得不進去的府院。

    她看到藥室裡,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亂的醫籍,悉心分揀不同科類手札放入醫箱,她看到老好人醫正手拿蘇南救疫的名冊,據理力爭與人爭執非要在上頭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溼夜雨的夜雨中對她敞開心扉,孤燈下梅酒酸澀,而她醉話豪氣又爽朗,拍著她的肩喊道。

    “將來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祝你我成為院使!”

    她恍惚著,視線落在更遠處。

    霧氣漸漸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滿園紅芳絮中面色枯黃的女子,有鮮魚行中佈滿腥氣攤前草屋裡溫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滿嘴之乎者也的長鬚員外,有一面要給女兒尋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給她一籃李子的潑辣婦人……

    他們說說笑笑,從她身邊經過,寒暄與故語漸漸凝結成一根又一根細弱微妙的絲線,那些絲線牽絆著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張柔軟大網。

    原來,不知不覺,她竟已和這麼多人有聯繫了。

    

    原來,她已經在這裡這樣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絲淡淡不捨。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留下來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驚。

    所有的煙火紅塵倏然散去,四處驟然消失,陸曈轉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婦人還是那副嬌豔動人模樣,披著件金紅羽緞斗篷,冰天雪地裡,似朵濃豔盛開的紅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想離開這裡嗎?”她問。

    落梅峰一片銀白,重重山峰遙遙不見盡頭,陸曈後退一步。

    “留下來吧。”她溫柔說著,語氣似帶蠱惑,朝著陸曈遙遙招了招手。“留在我身邊。”

    “這世上,人心難測,世情險惡,盛京有什麼好呢?”她微笑著,娓娓為她道來,“柯承興,為了私慾,親手殺死枕邊人。範正廉所圖前程,罔顧無辜。你的表叔劉鯤,為了一百兩銀子,將侄兒送上刑臺,太師府權勢滔天,為平息生事,將陸家一門盡數滅口。”

    她向著陸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誇讚:“下手幹淨利落,一個都沒有放過。落梅峰來了這麼多人,你是第一個會殺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

    陸曈渾身一震,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你當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著將她額前碎髮別至耳後,女子手指冰涼,比這更冷的是她的話語。

    “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了,大仇已報,了無牽掛。”她愛憐地望著陸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這裡,從此解脫?”

    她拉起陸曈的手。

    “畢竟,你從來沒離開過,對嗎?”

    陸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說的沒錯。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沒有。回頭沒有陸家小院,往前看不到頭。她好像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裡,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總是不願想以後。

    “你與我,是一樣的人。所以,留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