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二百三十八章 告別(第3頁)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樹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經一無所有。”

    陸曈任由她拉著,如幼時第一次上山般,將未來不知如何的命運交與她手,走向那處她無比熟悉的、曾度過多年的隱秘。

    爹孃、哥哥、姐姐都已經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陸家老宅,回頭想想,除了這處落梅峰竟無落腳之處。

    舊人皆散,一無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婦人牽著她往前走,卻在這時候,聞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氣。

    香氣若有若無,芬芳冷淡,令她靈臺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他說:“你真的捨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他說:“要學會珍愛自己。”

    他說:“陸曈,我更喜歡你。”

    像是有什麼更深重的東西從腦海漸漸清晰,驅走恐懼與彷徨。

    陸曈腳步一頓。

    “你說的不對。”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樣。”

    “哦?哪裡不一樣?”

    “我是醫者。”

    “醫者?”

    芸孃的臉色漸漸變了,諷刺地笑了一聲:“你算什麼醫者?你救得了誰?你連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視著婦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訥、惶然避開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豔麗多情,從前她總覺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內心一片平靜。

    “我救過很多人。吳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雲姝、蘇南的百姓……我將來還會救更多人。”

    陸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著她:“你在貪戀什麼,汙濁塵世,人心叵測,有何留戀?”

    “我的確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陸曈掙開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過很多好人。

    刑場上給她糖果的莽漢縣尉、亂墳崗後救回來一路不離不棄的柔弱姑娘、街巷破舊醫館裡嘴硬心軟的紈絝東家、幼時蘇南橋上偶然經過的好心醫官……

    在蘇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雖然他們看起來並不起眼,不夠強大,如芸芸眾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塵埃,然而他們善良、堅韌,在市井煙火中贈與她溫情,讓她看到更強大的生機。

    這生機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陸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陸曈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你從沒問過我名字,我姓陸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陸家的女兒,仁心醫館的大夫,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我不再是你的藥人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著山下跑去。

    山風再一次掠過她臉頰,拂過她無數次途經的地方。耳畔傳來許多喧囂的聲音,一句句生動分明。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來,祝你我成為院使!”

    “姑娘,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那些聲音在她耳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溫暖的、喧囂的、熱熱鬧鬧填滿空蕩縫隙。

    她不再孤單了,那張細密的網柔和罩住了她,一個悲情的故事裡,出現了無數偶然出現的人,他們叫著她名字,或溫柔或擔憂,或喜或悲,他們一同拉住她,將她與塵世牽連。

    有朋友、有知己,還有喜歡的人。

    她不再是一個人。

    陸曈跑得越來越快,白霧隨著她奔跑得步伐逐漸散去,她在盡頭看到了一扇門,那扇門在黑夜裡遙遙亮著一點昏黃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裡不肯就息。

    她推開門。

    ……

    “有了!有氣息了!”

    屋子裡,陡然發出一聲喊聲。

    常進欣喜若狂地扶著床上人手臂。

    那點微弱的、宛如將熄燭火的脈搏那般輕細,但它重新出現了,似驟然降臨的奇蹟,震驚了屋中每一個人。

    林丹青淚如雨下:“陸妹妹——”

    他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她如那盞將要熄滅的燭火,不會再有重燃的一瞬。卻在最後一刻,柳暗花明。

    陸曈睜開眼睛。

    外面很吵,她聽到常進的高聲吆喝,似乎在同門外的醫官說著什麼,林丹青的笑聲無比激動,紀珣詢問她的聲音被門外雜亂的腳步聲掩蓋,聽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個影子。

    那個年輕人不同夢中恣意從容,目光相對,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一雙眼紅得嚇人。

    她怔了一下,然後輕輕笑起來。

    “裴雲暎,”陸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嗎?”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對方的身體竟然在發抖,抱著她似乎用盡全部力氣。

    陸曈任他抱著,沒有說話,卻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掉進她頸窩,燙得灼人。

    於是她伸出手,輕輕回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