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魚龍變(第2頁)
王湧金撲通一聲跪下去,伏地不起。
陳平安問道:“要麼當大官,要麼出大事。所以如果想要當大官,就千萬別想著掙大錢。這兩句話,是誰說的?”
王湧金泣不成聲道:“不敢隱瞞國師大人。是下官剛剛升任永泰縣知縣,跟一位視若己出的同鄉晚輩說的肺腑之言。卻不是下官最早發明此說,而是從聽愚廬先生一本書上看來的,深以為然,奉為圭臬。”
陳平安說道:“很喜歡當官?”
王湧金始終額頭貼地,悶聲道:“喜歡。”
陳平安緩緩說道:“這麼好的一個名字。”
王湧金茫然。
陳平安說道:“那就讓你再當三十年的永泰縣知縣。”
王湧金抬起頭,疑惑不解。
陳平安說道:“起來答話。”
王湧金戰戰兢兢站起身。
陳平安說道:“哪天當膩了,覺得已經當到吐了,什麼時候想要辭官,也不必跟誰打招呼,留下官印,走了便是。這個天子腳下的六品京官,你王湧金不當,還有一大把人想當。”
王湧金渾渾噩噩走出“廳屋”,下了臺階出了院子,那些衙署胥吏都望向這位也不清楚還是不是知縣大人的男人。
王湧金收拾好情緒,走到他們身邊,牽起那匹馬,淡然道:“回衙。”
竟然能夠留任永泰縣的堂官,既不是最壞的結局,也絕不是最好的結果,況且好像這輩子註定都要在這個位置上幹到致仕回鄉的那天了。翻身上馬,王湧金一時間悲欣交集,一趟老鶯湖之行,這位曾經確實簡在帝心的青壯派實權官員,好像就將大好仕途和錦繡前程交待在園子裡邊了。
當容魚來到水榭,唯有韓禕如臨大敵,至於在菖蒲河開酒樓的韋赹,名叫陳溪的少女,不混官場的緣故,都沒有太多感覺。
容魚笑道:“你們都一起。不過等會兒國師會先跟韓署理閒聊幾句。”
帶著少女一起走在前邊,容魚問道:“陳溪,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陳溪搖搖頭,覺得還是跟在容魚姐姐身邊更好些。
少女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容魚姐姐,他真是陳國師嗎?”
容魚笑道:“我們也不敢假冒國師招搖撞騙啊。韓署理他們,個個精明,不好騙吧?就算是開酒樓的韋老闆,別看在園子裡邊說話嗓門不大,到了菖蒲河,也是八面玲瓏、打慣了算盤的。”
少女掩嘴而笑。也是,剛才容魚姐姐離開水榭期間,韋掌櫃就邀請自己去他酒樓那邊幫忙了,她還在猶豫,主要是韋掌櫃給她的“官”太大了些,管著十多號人物呢,每月薪水也委實太多了些。她既感激他,也很佩服韋掌櫃的膽子,就不嫌自己晦氣麼。
跟著韓禕走在後邊,韋赹小聲問道:“韓六兒,國師大人要去我酒樓喝點?”
否則胖子實在想不明白,見自己這麼個廢物做什麼。
韓禕深呼吸一口氣,強行擠出一個笑臉,“你覺得呢?!”
韋赹說道:“我覺得完全可以啊,我可以親自下廚露兩手……”
韓禕伸手使勁抓住胖子的胳膊,壓低嗓音說道:“進了屋子,你給我少說兩句,想一想你爹,你們家族。就算沒辦法光耀門楣,也不要給他們惹來不必要……算了,你自己看著辦。記住一點,每句說出口的話,總要先在腦子裡過兩遍……”
韋赹打了個激靈,“曉得了曉得了!”
容魚帶著他們到了院子,韓禕先去裡邊見國師。
韋赹看著好友的背影,怎麼瞧著有幾分慷慨就義的意思?韋胖子便揪心起來,若非自己在這邊請喝酒,韓六兒當官當得多穩當。
進了屋子,年輕國師坐在主位的椅子,讓韓禕落座,韓禕默默坐下。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起一事,“當時,要不要封禁金魚坊邊疆學書籍一事,禮部跟國子監各執己見,其中就有這門學問開山祖師爺的洪崇本。禮部是覺得要從嚴管制,這個口子絕對不能開,一旦效仿,不怕幾本書的廣泛流佈,但是就怕越來越多科舉落第的落魄文人,以此邀名,在地方上和文壇士林愈演愈烈,到時候再來管?就不好管了。覺得你們國子監是有了個好名聲了,我們禮部卻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爛攤子的。至於國子監那邊,依舊是覺得不該管,認為我們大驪連如潮水般湧入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都不怕,還怕幾本書上的幾句話?開了口子,幾百本又如何,說句難聽的,朝野民心果真被幾本書牽引,也就說明大驪朝廷處處是問題了。估計現在洛王就在跟他們在丙字號院子討論此事,韓禕,你作為長寧縣署理知縣,是搗了漿糊的。為什麼?”
韓禕說道:“總計五人九本書,我想嚴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們的七本著作,全部從嚴封禁,不但如此,我還想請他們都來長寧縣衙署……喝個茶。只因為他們對於大驪藩屬和大瀆以南諸國,他們的腦子裡,書本上,骨子裡都透著一種昔年盧氏王朝治國的調性,既傲慢,且軟弱,朝廷不該說的話,書上說了,大驪兵部本該做的事,他們反而覺得沒必要。”
陳平安面無表情,“怎麼,是怕單獨摘出愚廬先生的兩部著作,去封禁了其餘的,到頭來在官場上落個欺軟怕硬的名聲?”
韓禕臉色苦澀,輕輕點頭,“下官不敢隱瞞國師,韓禕確有這份私心。”
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國袁氏家族的清客,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摯友,還是學力深厚、著作等身的本朝碩儒,說老夫子是大驪文壇執牛耳者之一,並不誇張。
陳平安沉默片刻,韓禕始終正襟危坐,不敢解釋什麼,解釋就是掩飾。
陳平安說道:“去喊韋赹進來。”
韓禕立即起身,片刻之後,容魚帶著韋胖子進了屋子,她忍住笑說道:“陳溪說她不敢進來。”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去陪陪她好了。”
容魚離開屋子。
陳平安說道:“韋兄弟,又見面了。坐下聊。”
一聽“韋兄弟”這稱呼,韋赹就想笑,只是瞧見一旁韓禕緊張萬分的樣子,韋胖子立即拱手作揖,裝模作樣道:“草民韋赹,拜見國師。”
陳平安笑道:“草民?你一個意遲巷出身的官宦子弟,還跟曹侍郎是發小,說不過去吧?”
韋赹坐在韓禕身邊的椅子,小心翼翼說道:“啟稟國師,我讀書不開竅,至今沒有任何功名在身,我爹和叔伯們,他們一合計,說怕列祖列宗們氣得棺材板蓋不住,就把唯一一個國子監太學生的名額,給了我一個大侄子,我順便坑了他幾百兩……”
韓禕漲紅臉,低頭捂嘴咳嗽一聲。
韋赹立即改口道:“說句‘草民’,都是我抬舉自己了,到了家裡,也不把我當個正經人看。”
韋赹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爺爺說過,真正當大官的,都是個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見了他們,言行不必過於拘謹,反正騙不過他們半點。只因為他們不同的性情、出身、求學經歷和為官履歷,卻有個共同點,真正學問、修養、才幹都很厲害的大官,看人就跟玩一樣,不必聽我們開口說什麼話,他們一眼都能看到後腳跟了。我爺爺還說,這樣頂尖的厲害人物,看遍大驪王朝也沒幾個,讓我不用怕,反正這輩子都見不著的……我爺爺沒有完全說對,今兒,就給我見著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撇開最後一句話不談,句句都是一個官場老人的金玉良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古人可能沒少騙人,古話從不騙人。”
韋赹輕聲道:“國師都曉得我爺爺是誰?”
陳平安反問道:“你爺爺當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我能不知道他?”
韋赹撓撓頭,小聲道:“我爺爺說,人走茶涼是世態常情,一卸任了,別說各類京官,就是那些門生弟子,第二天就都不認得他了。”
有些傷感,他爺爺去世的時候,京城都說是他走的是最沒排場的一個。花圈,輓聯,守靈的人,都少得可憐。
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能夠參加大驪王朝御書房小朝會的正二品啊。
陳平安問道:“韋赹,你覺得你爺爺是個什麼樣的官?”
韋赹想了想,搖搖頭,“我不曉得,爺爺自己說過他是個好官,京城裡邊,偶有評價,大概就是清官,再多好話,也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讓你爹和大伯,明天下午未時初刻到國師府。你再捎句話給他們,如果想發些牢騷,可以寫在冊子上邊。”
韓禕眼神熠熠。
韋赹卻是毛骨悚然,苦著臉問道:“國師大人,是我哪裡說錯話了?我爹他們也是清官啊,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國師大人,你千萬別覺得我這個人說話不靠譜,就誤會我爹他們當官拎不清啊……是有點拎不清,否則這輩子也不至於當這麼大的官了。”
說到後來,韋胖子嗓門越來越小,都有些哭腔顫音了。
韓禕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孃的,聽韋胖子跟國師說話,真是一波三折,驚心動魄……
陳平安氣笑道:“少跟我嘰歪些有的沒的,你只管捎話回家。記得出了屋子,再讓韓縣令跟你覆盤覆盤。我就奇了怪了,咱們倆都是在用大驪官話聊天吧?”
韋赹都不用眼角餘光瞥韓禕了,胖子一下子就放心了,聽聽,這話就是熟悉的味道了嘛,順順利利,過關了!
出了院子,韋赹興奮之餘,突然愧疚起來,看了眼韓禕,好像國師也沒說韓六兒的“署理”一事。
但是韋赹卻奇怪發現,韓禕好像比自己更興奮,只不過公門修行多年,可以把情緒藏得好。
韓禕此刻心情確實極其激動,署理不署理的算個屁,完全不重要。老子今夜起,當真通天了!
容魚柔聲笑道:“陳溪,國師說了,以後在京城遇到事情,你就直接去國師府找他告狀。”
陳溪也沒多想,她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若是找韓縣令這樣的官就管用,就更好了。”
容魚聞言眼睛一亮,少女好像還挺合適去國師府啊。
陳平安站在臺階上,等來了愚廬先生洪崇本,與他的學生許謐。
進了屋子,各自落座,陳平安卻是先問那少女一個問題,“清風城丟了一座狐國,城主也從上五境跌境到元嬰,可謂元氣大傷,你身為清風城許氏子弟,作何感想?”
許謐說道:“以前比較恨,現在沒那麼恨了。以前恨的時候,總想要哪天學有所成,出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跟陳山主和劉劍仙討要個公道,不過說實話,也沒想著不擇手段報復你們,有些恨意和憤怒,是裝給許家的長輩們看的。先生教過我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我銘記在心。”
陳平安笑問道:“你家先生教了你什麼道理,說來聽聽,舉個例子。”
許謐愣了愣,說道:“比如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便是我求學時的座右銘,硯臺,摺扇,玉佩,都銘刻有這句話,國師若是不信,一查便知。”
年輕國師點點頭,笑道:“家教比我想象中要好。”
許謐一聽就挺高興的,只是她再一想,終於回過味了!不對啊,是好話麼?!意遲巷袁氏也好,清風城許氏也罷,她都是更多跟著先生在山中書齋治學啊。
洪崇本忍住笑。跟陳山主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舞文弄墨”,許謐到底是難稱敵手的。
陳平安問道:“愚廬先生,有沒有想說的?如果有,說不定我就不用把袁都察請過來聊天了。”
洪崇本搖搖頭,“容我再看看。”
陳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活到老學到老,一輩子都在做學問的愚廬先生,真是將這句老話給學以致用了,看書看到老。”
洪崇本涵養再好,養氣功夫再深,也有些臉色變容,年輕國師還有半截話沒說呢,完整的,是一句“看書看到老看到死”!
無非是譏諷他只會躲在書齋做學問,下山壁上觀熱鬧。抑或是那句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總之就是個兩腳書櫃?
不曾想對方來了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愚廬先生可不要多想。”
洪崇本穩了穩心神,說道:“國師也不必與我激將法,年紀大了,即便定力不如當過隱官的國師,還是有一點的,不多,但是夠用就好。”
洪崇本問道:“國師也未必說得出口,讓我一輩子就躲在書齋到死也別出來了的……重話,氣話?”
陳平安笑道:“確實說不出口。”
陳平安揮揮手,下了逐客令,反正接下來的大驪朝野,也不差幾個飽讀詩書的愚廬先生。
就你書齋裡邊的那些手稿,攏共就大幾十萬字,我恐怕比你洪崇本自己都清楚寫了什麼,哪裡有別字。
洪崇本站起身,說道:“我曾經在朝為官,這些年山居生涯,覺得沒兩樣,總是都要尋一處水源,可以自己採藥,辨認百草。”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得閒時,有機會就去山中跟愚廬先生請教請教邊疆學問。”
約莫是提到了山居學齋和本行學問的緣故,洪崇本一下子就反客為主了,老夫子氣勢判若兩人,“若是大驪王朝就此守著寶瓶洲的半壁江山,陳國師也不必去山中浪費腳力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像那座山,也不是你的私產。”
洪崇本一時無言。
出了院子,洪崇本以心聲說道:“許謐,我今夜不宜去意遲巷見你爺爺,你馬上回家,讓他早做準備,就只有這句話,其餘的就算袁崇定力不夠,忍不住要問你什麼,你只管記得一點,任何事情,大事小事都別說一個字,就說是洪崇本的提醒。再就是還有一件事……”
許謐好奇道:“先生,什麼事?”
洪崇本說道:“與袁崇借點錢,我要把那座山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