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魚龍變(第3頁)
許謐無奈點頭,先生唉,你跟年輕國師較勁做啥子麼。
接下來一撥人,除了大源王朝太子殿下盧鈞,國師楊後覺。還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從大綬朝轉投大驪邊軍的武夫高弒。
陳平安笑道:“盧鈞,楊真人,你們可以立即回信給你們陛下,關於中條山一事,已經沒有必要繼續籌劃了。不過此事雖然沒有繼續,我跟大驪都要承情。所以我會立即建議大驪宋氏跟大源盧氏結盟一事,希望你們陛下那邊也還是個‘沒問題’的答覆。”
盧鈞說道:“師父,‘沒問題’這個答覆,我這邊就沒問題啊,都不用跟父皇打商量的。父皇若是不答應,我就讓他知道什麼叫斷絕父子關係,什麼叫大源王朝一日不可無太子……”
楊後覺聽得直揉眉心。
畢竟涉及兩國大事,陳平安望向楊後覺,後者點頭道:“貧道也覺得沒問題。”
“那就說定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以稍作修飾,比如兩國結盟一事,屬於大源太子盧鈞倡議,國師楊後覺附議,大驪國師陳平安贊成,大驪皇帝宋和點頭,再召開御書房小朝會,通過了此事,稍後遞給大源盧氏的國書,大驪宋氏皇帝鈐印寶璽,國師和兵部禮部各有堂官蓋印署名。”
盧鈞撓撓頭,這裡邊彎彎繞繞的,“聽著有點麻煩啊。”
楊後覺卻是毫不猶豫答應下來,“就此說定。”
陳平安會心一笑。看看,跟北俱蘆洲打交道,就是爽利。
陳平安手肘擱在椅把手上邊,斜坐椅子,笑望向那位化名“曹略”的大端太子,“大端曹氏,有無興趣,一起結盟?還是說再靜觀其變個幾個月半年,等到大驪王朝跟大綬朝在蠻荒那邊先打幾場硬仗,是驢子是騾子拉出來遛遛看,分出勝負了,大端王朝審時度勢與權衡利弊過後,再來做決定?”
曹焽笑道:“我個人自然是傾向於跟大驪宋氏、大源盧氏結盟的,只是這麼大的事情,我又沒有盧渙盧鈞那麼牢靠的父子情,陳國師容我跟父皇飛劍傳信一封、甚至是寄信?”
陳平安點點頭,“理當如此。”
曹焽問道:“如果大端決定等等看再決定,會不會因此早早失去了與大驪結盟的機會?”
陳平安搖搖頭,“當然不會。就算你爹說必須我親自跑一趟大端王朝,商議結盟具體事務,我也會去的。”
曹焽笑道:“不敢,這哪敢。”
陳平安微笑道:“何況你們大端王朝等的,也不是蠻荒那邊的戰場走勢,而是中土文廟的態度。誰與誰寄信,或是需要往返答覆幾封信,目前都是不好說的。”
曹焽臉色尷尬起來,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盧鈞覺得讀書人聊天,真得勁,跟問拳似的。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文鬥?自己武鬥不錯,文鬥,確實還差點意思,以後要多讀書。
陳平安轉頭望向孤零零坐在一邊的高弒高宗師。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高弒瞬間挺直腰桿,聽候發落。
陳平安問道:“這把刀?”
高弒一聽就頭皮發麻,怎的,你們一個個的,都瞧上這把寶刀了?問題是你們好歹稍微掩飾掩飾啊,都這麼直白?
高弒嘆了口氣,這一刻,真有了“寶刀贈英雄”的覺悟。
“陳隱官,此刀是祖傳之物,只要出鞘,它就能主動夠汲取修士的靈氣,武夫用來對付山上修士,極為霸道。”
“也怪我自己,喜好江湖虛名,青年時就帶著它一起去闖蕩了。二十年間,為了保住它,好幾次差點出現意外,所以必須找個厲害的靠山,最近的靠山,就是蔡玉繕幫忙牽線搭橋,推薦了皇子殷邈給我。”
說到這裡,高弒自行摘下佩刀,雙手奉上,“陳隱官,送給別人,我豁出命去也不肯,唯獨送給你,心疼歸心疼,倒也捨得。”
陳平安擺擺手,笑呵呵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就只是好奇,沒有讓你為難的意思。我見過的好物件,多了去。”
不曾想高弒反而急了,“陳國師,我忍痛割愛,送出寶刀,你投桃報李,還我一個大驪朝的武將大官噹噹,是可以的……”
盧鈞瞪大眼睛,這哥們,妙啊。曹焽也覺得高弒去大端邊軍更好。
陳平安忍俊不禁,“你擱這兒說書呢。”
高弒赧顏無言。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讓你去蠻荒打生打死,是強人所難了,估計你兩害相權取其輕,真去了蠻荒,也會丟下刀就連夜跑路,就當是一筆買命財了?”
高弒滿臉心悅誠服,點頭道:“陳隱官真是料事如神。”
楊後覺微笑道:“高宗師混官場定能混出名堂。”
高弒皺眉斜眼,我一個大驪邊軍將卒與自家國師擱這兒聊正事,輪得到你楊真人一個外人在這邊說怪話?
“料事如神?我就沒料到高宗師這麼會聊天。”
陳平安笑道:“行了,大驪邊境暫時沒有仗可打,你去了也是混日子。你現在有三個選擇,一個是你自己說的,去投軍,無所事事個十年,之後也能想去哪裡就去那裡。再一個是擔任大驪刑部供奉,可以提前送你一塊三等無事牌,三年之後,如果碌碌無為,刑部就收繳回去,你再去投軍。第三個選擇,去北衙當差,從巡城兵馬司的普通小吏幹起,至於十年之內,能當多大的官,憑你自己本事。”
高弒毫不猶豫道:“我就去北衙!”
還真怕大綬王朝那邊狗急亂咬人。還是在大驪京城混日子更穩妥些。
這位年輕隱官的大致脾氣,還有洪霽洪統領的行事風格,高弒覺得自己都有數了。
後者好相處的,是個直爽漢子。前者不好打交道,我一個北衙小吏,打啥交道呢。
遙想當年,高弒也曾意氣風發,少年立志出鄉關。
覺得整座江湖都在等著自己,只等他去揚名立萬。
陳平安突然說道:“若是待了一段時日,實在是覺得大驪不如何,就去國師府找容魚說一聲,辭了官,繼續走你的江湖便是。”
高弒錯愕不已,“當真可以?”
陳平安笑道:“你要自己‘作假’,我有什麼辦法。”
高弒猛地站起身,再無半點寄人籬下的畏縮神態,豪氣干雲,拱手道:“陳平安,謝了!”
六爺“黃連”一行人當中,單單喊了有個江湖門派的渠帥柳䢦。
不是國師府容魚出面,而是一位兵馬司年輕官員,找到了柳䢦。
柳䢦得知此事的時候,都不敢說話,只能是用眼神與那六爺求助。
連那大綬皇帝的屍體都只是用一張竹蓆裹了,隨便丟在牆角,那他柳䢦算個什麼東西?
宋連猶豫了一番,還是與那位巡城司官員問道:“敢問國師的意思是?”
年輕官員淡然道:“不清楚。”
宋連無奈,只好與柳䢦說道:“去了再說。”
柳䢦更無奈。只好跟著那位巡城司的官爺一起去了甲字號院子。
說得直接點,大驪王朝的山上人事,由大驪刑部和禮部管。但是江湖恩怨,就是巡城兵馬司定他們柳䢦的榮辱和生死。
寬敞且亮堂的廳屋,除了那位青衫男子的主位,還有兩排官帽椅,以一隻只花幾間隔。
其中一把靠門椅子,花几上邊放了茶盞。
得了個“坐”字,十數步距離,對柳䢦而言,不啻天壤。
容魚在這位極有眼力勁的渠帥落座後就先行離開。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這些年替‘六爺’在大瀆以南,做了些事情?”
大驪朝廷畢竟是讓出了大瀆以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許多大驪百姓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留在南邊生活。年復一年,就有新恩怨。
有些事情,大驪朝廷不方便直接插手,山上的還好說,大驪刑部自有現成的規章制度,循著舊例做事即可。但是在那山下,不管是江湖的,還是市井的,就比較棘手了。在這期間,六爺就讓柳䢦這位“幫閒”,以江湖人的身份解決江湖事,離開大驪國境,渠帥帶著人或是銀子,擺平了一些糾紛。
柳䢦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敢看那位大驪國師一眼,聽聞問話,立即站起身,拱手輕聲道:“啟稟國師,都是六爺的意思,我只是聽命照做。”
陳平安說道:“她是鬧著玩,你柳䢦卻是實打實混江湖做事的,打理著一個明裡暗裡有三千號屬下的大幫派,並不容易,說吧,這麼多次往南走,總計花銷多少,送出去多少的‘茶水費’?”
柳䢦滿臉錯愕,震驚不已,國師大人竟然連這種小事都是熟稔的?
茶水費是一個好聽的江湖說法,簡而言之,就是我柳䢦給誰面子,花錢消災。
但是如果誰不給我柳䢦面子,幫派就會給出一道不死不休的追殺令。其中有兩筆未能送出的茶水費,對方代價就是好多條人命。
柳䢦迅速回過神,說道:“回稟國師,都是小錢,不值一提。”
陳平安說道:“報數。”
柳䢦立即低了低頭,再彎了彎腰,說道:“總計是兩萬七千五百兩銀子,國師大人,幫派裡邊有賬可查,小的,既沒有多開銷一兩銀子,也絕不會少花掉一兩銀子。”
就在此時,容魚進了屋子,說道:“國師,剛剛對過賬了,刑部檔案,兵馬司秘錄,還有柳䢦他們幫派內部的賬簿,都已經點檢完畢,六爺黃連給了柳䢦五萬兩銀子,除了柳䢦親自出面的茶水費,沒有問題,其餘幾次幫派人物出面辦事,先後五次,總共昧掉了三千二百兩銀子,相信誤差不會太大。一開始都是幾百兩的賺錢,最後一次膽子就大了,湊了個整數,一千兩。”
柳䢦瞬間冷汗直流。
容魚笑道:“柳幫主好心是好心,只是做起事情就不清爽了。”
柳䢦顫聲道:“小的今晚回去之後,一定徹查到底。”
容魚說道:“徹什麼查?不是已經幫忙查清楚了嘛。”
柳䢦面如死灰,自言自語道:“小的該死。”
陳平安說道:“自稱名字‘柳䢦’即可,你要是臉皮厚點,自稱渠帥都無妨。”
柳䢦立即惶恐道:“小的不敢!”
容魚笑道:“不敢自稱柳䢦或是渠帥,倒是敢駁回國師的建議,你到底是膽子大還是膽子小?”
柳䢦身體抖如篩子。
容魚說道:“站直了說話!”
柳䢦嚇了一大跳,立即下意識仰起頭挺直腰桿。
陳平安問道:“柳䢦,你們在南邊,有沒有建造分舵的想法?”
柳䢦滿臉汗水,視線模糊起來,也不敢抬手擦拭,輕聲道:“之前有過這種想法,但是六爺怕我胡鬧,沒點頭,就做罷了。”
陳平安笑道:“京城不都說你是某位皇子的知己,還怕這些個?”
柳䢦哭喪著臉,“國師大人,那些都是敵對勢力坑害柳䢦的下作手段,絕無此事,柳䢦可以對天發誓,若有半點假話……”
陳平安擺擺手,說道:“發毒誓就算了,我怕你真挨雷劈。”
柳䢦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柳䢦,今天在這裡,你我是畢竟第一次見面。不過我希望以後到了大驪邊境,或者是去了大瀆以南的地方,你能夠見誰了,都是站直了說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朝廷這邊,很快就會替你安排一到兩位貼身扈從,放心,既不是摻沙子,也不是不放心你,你一手打造出來的幫派,昨天今天是你的,明天后天也還是你的。”
“就只是怕你出了院子,腰桿太直了,誤以為整座大驪朝廷都是你們的靠山,將來出了大驪國境,做事情沒了分寸,跟誰都喜歡說話太沖。這一兩位扈從,出手次數都是有限的,但是不會跟你直說,你全憑猜。總而言之,柳䢦,你自己悠著點。既不要不用、白白浪費掉,也不要隨隨便便就揮霍一空。”
柳䢦剛想要習慣性自稱一句“小的”,立即回過神,拱手沉聲道:“國師大人,柳䢦記住也明白了!”
陳平安問道:“柳䢦,知道你為什麼今天能夠坐在這裡嗎?”
柳䢦答道:“因為六爺?”
陳平安搖搖頭,笑了笑,“因為有個老江湖的前輩,他說你這個人好像還行,好像。”
柳䢦戰戰兢兢進了院子,跟騰雲駕霧似的離開院子。
到了湖邊,走遠了,柳䢦突然狠狠摔了一耳光在臉上,怎麼就不敢膽子再大一點,自稱渠帥呢!
不敢與誰炫耀此事,不也是可以自飲自酌自誇自樂一番?
巡城兵馬司一隊騎卒,已經將老鶯湖私家園林的東家魏浹,給“護送”到了意遲巷魏家門口。
其實除了魏浹,還有今天在這邊吃飯喝酒的所有客人,都是有此殊榮的。
除了意遲巷,還有篪兒街在內的幾條街巷,今晚都出現了不太一樣的錚錚鐵甲與馬蹄聲。
容魚站在門口,看著屋內的年輕國師,她輕聲問道:“國師,還要見什麼人嗎?”
她很清楚,國師真正要斬的,何止是鬼,而是整座大驪王朝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心鬼蜮。
陳平安走出屋子,看似隨意問道:“你覺得‘六爺’怎麼樣?”
容魚想了想,說道:“做事情毛糙了點,但是……有心。”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評價不低了。”
境界低了,縮地山河都成奢望,就讓宋雲間幫了個忙,陳平安去了一趟城頭,再次看著大驪京城外邊的那條官道。
白晝與夜幕所見風景,是不一樣的,此刻道路上邊燈火蜿蜒一線如龍。
多少人願意相信自己只要進了京城,就一定可以把明天過得比今天更好些。
也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默默走出這座京城的人,曾經希望而來,失望而去。
陳平安扯了扯青衫領口,喃喃自語道:“大師兄,齊先生,請你們放心,大驪王朝,寶瓶洲,浩然天下,這人間,明天都會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