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第3頁)
陳平安琢磨之後,不由得感慨大道之爭的複雜。
連聖都不得不承認“道德章做得好,一肚子學問不差”的廟陪祀“賢人”,不也做出瞭如此“無理無禮”的舉動?
可話說回來,這位廟七十二賢之一,他的道理和學問,對浩然天下難道就沒有教化功勞嗎?
自然會有,而且肯定不小。
那麼是不是說,他為了所謂的“千秋大業、運萬年”,所以此次針對了他陳平安,人家在他那條大道上就一定走錯了?走得不夠高不夠遠?
也不是。
陳平安在這些天裡,每天都會想這些以前不太顧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這會兒藥鋪裡,那位外鄉老者是個健談的,一邊挑選藥材,一邊跟陳平安這個“掌櫃的”閒聊。
付錢結賬的時候,富家翁裝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櫃,願不願意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勸?”
隱匿在暗處的趙氏陰神心一緊。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說。”
老人環顧四周,鄭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對也不對,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輕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們來幫忙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對付著過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紀,就這麼老氣啦,不好。”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個外鄉人,聽口音就聽得出來,不過老龍城這麼大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這才來的鋪子,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你不傻我不傻,這會兒敢來這裡觸黴頭的,老龍城土生土長的,不會有,也就我這種……世外高人了,對?”
陳平安哭笑不得,“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處那個方向,“我如今就住離這兒不遠的小客棧裡頭,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測的人物……”
他突然洩露出金丹境修為,笑問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地仙的份上,賣我便宜些?”
小巷中的趙氏陰神又是如臨大敵。
委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關係。
跟金丹還是元嬰沒關係。
結果老人來了這麼一出,趙氏陰神都想要破口罵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這可不行,做買賣不講人情,如果老先生說想聊天解悶,我和藥鋪都歡迎。”
老人拎著大包小包藥材,瞥了眼陳平安,嘆氣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隋右邊站在了竹簾子後邊,當老人釋放金丹境界的氣勢後,雖然只有一瞬間,隋右邊仍是火速趕來,可看到陳平安正跟人家“討價還價”,她便有些惱火。
老人看到隋右邊的模糊姿容後,立即轉過頭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其實是個藥材商,以後每天都來藥鋪啊,記得早些開門,晚點關門!”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離開藥鋪的時候,走路有些飄忽啊,這麼高興?
隋右邊已經返回,魏羨和朱斂也離去,唯獨盧白象走到櫃檯這邊,好奇詢問道:“只是金丹境?”
趙氏陰神現身後,“除非是仙人境,否則就真是金丹境了。”
盧白象苦笑道:“那麼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仙人境?”
下午的時候,老人又屁顛屁顛來了,買了一堆藥材,讓灰塵藥鋪掙了二十多兩銀子。
離開的時候,老人還在瞅竹簾子後邊。
陳平安在飯桌上,蓋棺定論道:“這位老先生,跟鄭大風和朱斂,一定聊得來。”
朱斂摩拳擦掌道:“老爺,如果那人明兒還來,我來探探底。老爺放一百個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隨便攀扯聊個幾句,就能看出來。”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掌握火候,別添亂子。”
朱斂笑道:“老奴曉得了,會牢記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個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見藥鋪沒開門,就老老實實蹲在外邊。
陳平安雖然早已睜眼,仍是按時打開大門,開門迎客。
在陳平安陪著老人揀選藥材的時候,朱斂悄悄來到這邊,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婦,大戶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動聲色道:“繡樓有少女,背誦蜀道難。”
兩人視線一個交匯。
絕對沒錯了,是同道中人!
簡直就是他鄉遇故知啊。
之後就沒陳平安的事情了,兩個老頭子一本正經地竊竊私語,最後灰塵藥鋪這次掙了足足八十兩銀子。
陳平安沒敢偷聽,到底是犯忌諱的事情,疑惑問道:“你們聊什麼了,這麼投緣。”
朱斂笑眯眯道:“書中自有顏如玉,跟這位老前輩切磋了一下書上學問。”
朱斂走向竹門簾那邊的時候,以拳擊掌,“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輩是下了苦功夫的!”
陳平安搖搖頭。
得嘞,還真是同道中人。
再加上個開始下床走路的鄭大風,估計不會消停了。
前兩天鄭大風差點捱了隋右邊一劍。
原因是範二這個好徒弟,不知道找誰,幫自家先生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得手之後,鄭大風就掛在了自己屋子牆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的那種。
然後裴錢告密。
隋右邊趕去一看,真是她的畫像!
笑得還十分嫵媚?穿得還挺涼爽?
如果這次不是陳平安攔下了隋右邊,估計鄭大風真要狠狠捱上一劍。
最後還是陳平安不顧鄭大風苦苦哀求,摘了畫像,送去給隋右邊發落,才算壓下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這樁風波,不過隋右邊跟鄭大風的樑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陳平安這個搗漿糊的也沒啥好下場,隋右邊竟是沒有將那幅畫家劈爛,冷笑著說不如你陳平安收著,反正是一路貨色。
思來想去,陳平安就用上了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去拎著裴錢的耳朵要她抄書一千五百字。
範二有些機靈,送完了畫卷就根本不登門了,不然陳平安會教他什麼叫做真正的王八拳。
年關了。
得購置一些年貨。
範峻茂來了一趟,說范家跟苻傢俬底下有了接觸,是後者主動找上門的,苻畦親自找到了她。苻畦親口保證會對灰塵藥鋪這邊給出一筆天價賠償。
裴錢,魏羨,隋右邊三人,一起去買年貨。
是裴錢苦苦哀求的隋右邊。
然後那個每天都要來藥鋪外小巷跟朱斂坐一起聊天幾句的老人,今兒就坐在拐角處,很世外高人,眼觀鼻鼻觀心。
朱斂這些天看書愈發勤快了,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嶄新書籍,都是那位老前輩贈予他的,幾乎每天都要挑燈夜讀。
裴錢三人滿載而歸的這天夜裡,陳平安關門藥鋪,坐在長凳上,喝了口養劍葫裡的小煉藥酒。
裴錢在外邊鬧騰瘋玩了一天,早早睡覺去了,當然沒敢不抄書。
盧白象走來坐在他身旁。
他聊了些這座天下的山上趣聞。
盧白象覺得很有嚼頭,說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該學一學這邊宗門山頭的作為。
比如這邊修士的仇殺,很乾脆利落,有幾條山上的不成規矩,被廣為流傳。
第一,對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斬草除根。第二,那些個修為不高卻運氣出奇好的年輕子弟,別給人家送人頭送法寶,一旦圍殺此人,一般都是結隊,一名修為相當或是同境子弟,用以砥礪大道,一旦捉對廝殺中將其斬殺,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氣數。一名短暫的護道人,比所殺之人,最少實力高出一到兩個境界。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暗中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第三,如果仍是吃了大虧,在涉及宗門存亡的關頭,就不能再講面子了,該給錢給錢,給法寶給法寶。第四,山澤野修的實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緊,這些沒有跟腳靠山的貨色,本就是會走路的寶庫,一旦他們膽敢惹事,不殺白不殺。
盧白象說到最後,由衷感慨道:“真是別有天地。再就是這邊收取弟子,太講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沒法比。”
然後他轉頭笑道:“比如你對待裴錢。”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個弟子,很難。不是有什麼就教他們什麼,裴錢,一開始我是不願教,後來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麼教。”
陳平安抬頭望向夜幕,“朱斂開玩笑說裴錢是鐵骨錚錚牆頭草,其實我覺得還好,孩子,少年,長大成人,我覺得大概都會有三個階段,小草柔弱,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稍有風吹,便是草動,其實這沒什麼,青草依依,搖來晃去嘛。接來下就是如山野青竹,有人厭惡,揚言要斬惡竹萬竿,但又有讀書人很喜歡竹子,這座天下甚至還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氣很大。之後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厲害很厲害的劍客,與我同行。現在回頭來看,他看待我,從性質上來說,跟我看待裴錢是一樣的,都在問心,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考驗。”
“我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劍術嗎?不能給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藥酒嗎?不能叫我淬鍊體魄的上乘法門嗎?不可以一股腦送給我法寶器物嗎?都可以。他隨手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都沒有。”
“為什麼呢?”
“我以前一直是沒想過,後來想到了,沒想太明白,直到自己身邊帶著個裴錢,才有些懂了。”
聖老爺,說我們所處的世道,總是這般複雜,走著走著,雜草叢生,荒廟破寺。走著走著,楊柳依依,桃花爛漫。走著走著,窮山惡水,夜幕深沉。走著走著,瓊樓玉宇,大放光明。”
陳平安喝了今晚最後一口藥酒,瞬間就滿臉漲紅,酒勁,真大。
陳平安極少與外人聊這些,今天是例外。
因為盧白象,陳平安覺得也是同道中人,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個感覺,就像姚老頭,還有聖人阮邛,死活不願意收取他陳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雙手搓著臉,然後呵了一口氣,白霧茫茫的,輕聲道:“我看待這個世界,總是好的,壞的,都想要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一些不那麼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儘量看到他們的好。不是說別人不喜歡我陳平安,不看好我陳平安。甚至是起了爭執。他就一定是錯的。在你們藕花福地,有個武學宗師,叫磨刀人劉宗,說了句話很有意思,‘腳底下路這麼寬,咱們各走各的,沒毛病’。我覺得這句話是真沒毛病。只是,做人,怎麼可能沒有好人壞人呢,大是大非之外,會模糊一些,都說人命關天,這就算大是大非了。比如那個飛昇境大修士,杜懋,他這輩子肯定做過很多壞事,也肯定做過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葉宗,他就是個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無數子弟願意為他做那自認為捨身取義的壯舉。”
盧白象雙手輕輕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