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見我崔東山(第3頁)

 魏白笑容如常。

 老嬤嬤卻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手中那杯至今還沒敢喝完的繞村茶不苦,可渡船管事心中悲苦。

 這位劍仙老爺,你一劍砍了人家金烏宮的雷雲,柳質清還要盛情邀請你去喝茶,你老人家需要這麼點名聲嗎?咱們能不能做人稍微敞亮一點,求你劍仙老爺給一句痛快話,別再這麼煎熬人心了?

 白衣書生轉過頭,“這位老嬤嬤,似乎覺得我不太有資格與柳劍仙喝茶?”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兩位劍仙,林下泉邊,對坐飲茶,一樁美談。春露圃的那個小本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白衣書生保持那個轉頭微笑的姿勢。

 老嬤嬤臉色越來越僵硬。

 白衣書生突然眯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繃著臉。

 白衣書生又說道:“關於美談一事,我也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位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願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後,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來著,不知是什麼貴重物件,能夠讓一位少年那般動容失色。”

 老嬤嬤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拼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青青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麼與柳質清喝那茶水!

 但是那個白衣書生卻已經轉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

 魏白身體緊繃,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

 白衣書生緩緩起身,最後只是用摺扇拍了拍那渡船管事的肩膀,然後擦肩而過的時候,“別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

 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白衣書生徑直走向房門那邊,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摺扇,“不用送了。”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閉。

 魏白苦笑不已。

 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之後。

 魏白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後,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

 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

 可我很介意!

 方才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

 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裡比得上狗往死裡咬狗的兇狠。

 白衣書生返回屋子後。

 開始六步走樁。

 他突然停下腳步,來到窗戶這邊,夜幕降臨,輕輕躍上船欄那邊,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

 當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在船頭欄杆那邊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一尊天下地上的金身神靈。

 ————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

 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在門口,鋪子裡邊的石柔偶爾瞥了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後,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塾那邊,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慣了在那邊的求學生涯,再不會想著翻牆翹課。

 但是哪怕如此,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塾與授業夫子詢問近況,結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塾裡邊沒跟人打架,罵架都沒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聖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然後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哪裡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後,那麼一嫌書角,要麼就是小人兒打拳,要麼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該算是練劍了。

 老夫子當時哭笑不得,倒是沒有立即發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曾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只是提醒她不許在聖賢書籍上鬼畫符,後來小姑娘就不知道從哪裡買了些學塾之外的書籍,課業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那邊抓只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胳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豎,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她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隻螞蟻就在迷宮裡邊兜兜轉轉。由於龍尾溪陳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先生,只需要將裴錢當做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除非是與夫子的問答才會開口,每天在學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傢伙,學塾同窗們都不太跟她親近。

 隨著學塾相處的日子久了,有些消息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在壓歲鋪子那邊每天都會與人做生意,幫著鋪子掙錢。

 再就是有蒙童信誓旦旦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裡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又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後,又還會跟小鎮最北邊那隻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麼吃我一記趟地旋風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學塾一次後,回來鋪子跟裴錢聊了一次,裴錢終於不在書上畫小人,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搭房子了。

 就只是放學後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一個人在那邊捏小泥人兒,排兵佈陣,指揮雙方相互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

 石柔看到了,與朱斂私底下說了,朱斂說這個不用管。

 但是後來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天裴錢抄完書後,興沖沖跑去當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果很快就回來了。

 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站在櫃檯後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櫃檯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

 這讓石柔有些揪心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麼可能讓那些家當給雨淋壞了,可後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是第二件事,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消息後,專程從落魄山那邊跑了一趟騎龍巷。

 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裴錢拽著一隻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後去將大白鵝的埋在了不知道什麼地方。

 裴錢當時在自己屋子裡邊一個人抄著書。

 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麼都不願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消息。

 裴錢在放學回來的路上,給一位市井婦人攔住了,說是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裡的白鵝,罵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婦人還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後,只是說不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後,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隻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的。

 石柔憂心忡忡,問朱斂怎麼辦,要不要跟裴錢談談心。

 朱斂當時背對著櫃檯,面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沒用,裴錢什麼性子,只會聽誰的,你石柔又不是不清楚。

 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學塾那邊的頑劣孩子,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

 結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嗎?

 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後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了落魄山,沒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後,裴錢就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後一得閒,就在鋪子這邊幫著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種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

 石柔倒是寧肯裴錢一巴掌打倒了那個市井婦人,或是在學塾那邊跟某位老夫子吵架什麼的。

 可是裴錢都沒有。

 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止那個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

 而他在不在裴錢身邊,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麼,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盡頭那邊。

 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後院那邊,打算練習一下幾乎趨於圓滿的瘋魔劍法,結果就聽到老廚子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衝衝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老廚子身邊站著個雙臂環胸的小丫頭片子,她站在門檻上,繃著臉,跟裴錢對視。

 裴錢愣了愣,一本正經道:“這誰啊?就是老廚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於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罵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娘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那邊送來的。”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黑衣小姑娘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眯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後笑眯眯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之後,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做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然後嘴上還發出咄咄咄的聲響,打完收工之後,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世第二,只比我師父略遜一籌!”

 然後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麼大魚嗎?你吃過這麼大螃蟹嗎?”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擺出雙臂環胸的姿態,皺著臉,滿臉的汗水,眼珠子急轉。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頭小魚怪。

 周米粒靈機一動,用彆彆扭扭的大驪官話說道:“你師父讓我幫忙捎話,說他很想念你唉。”

 裴錢一雙眼眸驀然放光,黑衣小姑娘趕緊跳下門檻,有些害怕。

 裴錢重新拿起那根斜靠著肩頭的行山杖,大搖大擺走到門檻附近,望向那個黑衣小姑娘的眼神,那叫一個……慈祥,伸手摸著她的小腦袋,笑眯眯道:“個兒不高哩,白長了幾百年的矮冬瓜啊,沒事沒事,我不會瞧不起你的,我裴錢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