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六十五章 還鄉(第2頁)

 崔東山雙指捻杯,輕輕在桌上劃抹,笑眯眯,“蘭樵啊,拎著豬頭找不著廟的可憐人,世上茫茫多,蘭樵你算運氣好的了。”

 宋蘭樵前一刻還聽著陳平安喊自己宋前輩,這會兒被他的學生左一個蘭樵右一個蘭樵,當然渾身彆扭。

 春露圃以誠待人,陳平安當然不會由著崔東山在這邊插科打諢,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事與宋蘭樵要談。

 不曾想就這麼個動作,接下來一幕,就讓宋蘭樵額頭冷汗直流。

 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陳平安一巴掌打飛了出去,連人帶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轉無數圈,最後一人一椅就那麼黏在牆壁上,緩緩滑落,崔東山哭喪著臉,椅子靠牆,人靠椅子,怯生生說道:“學生就在這邊坐著好了。”

 陳平安黑著臉。

 宋蘭樵心中震撼不已,難道這位和顏悅色的陳劍仙,與那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般無二,根本不是什麼地仙,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劍仙?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個崔東山,開始與宋蘭樵正兒八經議事,爭取談妥未來落魄山與春露圃的合作事宜,只是一個大框架大方向,宋蘭樵當下肯定做不了主,還需要返回祖師堂鬧哄哄吵幾架才成,一旦雙方最終決定合作,此後一切具體事務,落魄山一樣需要朱斂、魏檗他們來定章程。陳平安對春露圃的生意,還算知根知底,所以與宋蘭樵聊起來,並不生硬,北

 俱蘆洲之行,他這包袱齋不是白當的。落魄山最大的依仗,當然是那座作為重要運轉樞紐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鎮披雲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納絕大多數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這就相當於一個包袱齋有了落腳的店鋪,天底下的錢財,在某處稍作停留,再流轉起來,便是錢生錢。

 陳平安偶爾甚至會想,一顆磨損較為厲害的雪花錢,到底見過了多少修士?一千個?一萬個?會不會已經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圖?

 宋蘭樵原本聚精會神與陳平安聊著大事,冥冥之中,老金丹修士甚至覺得今天所談,極有可能會決定春露圃未來百年的大走勢。

 然後宋蘭樵看到對面陳劍仙瞥了眼牆壁那邊。

 宋蘭樵順著視線望去,那白衣少年雙手握住椅把手,整個人搖搖晃晃,連帶著椅子在那邊左右搖擺,好像以椅子腿作為人之雙腳,踉蹌走路。

 給先生髮現後,崔東山立即停下動作,仰頭吹著口哨。

 宋蘭樵禮節性微微一笑,收回視線。

 這傢伙是腦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陳平安跟宋蘭樵聊了足足一個時辰,雙方都提出了諸多可能性,相談甚歡。

 宋蘭樵到了後邊,整個人便放鬆許多,有些漸入佳境,許多積攢多年卻不得言的想法,都可以一吐為快,而坐在對面經常為雙方添加茶水的年輕劍仙,更是個難得投緣的生意人,言語從無斬釘截鐵說行或不行,多是“此處有些不明瞭,懇請宋前輩細緻些說”、“關於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輩先聽聽看,若有異議請直說”這類溫和措辭,不過對方不含糊,有些宋蘭樵打算為高嵩挖坑的小舉措,年輕劍仙也不當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輩在春露圃祖師堂那邊多費心”。

 那個白衣少年,一直無所事事,晃盪著椅子,繞著那張桌子轉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折騰出半點動靜。

 宋蘭樵已經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聊完之後,宋蘭樵神清氣爽,桌上已經沒有茶水可喝,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但是依舊起身告辭。

 宋蘭樵讓陳先生不用送,年輕人笑著點頭,就只是送到了房屋門口,只是讓崔東山送一程。

 宋蘭樵走入廊道後,不見那位青衫劍仙,唯有一襲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絃緊繃起來。

 只見那位少年倒退而走,輕輕關上門,然後轉頭笑望向宋蘭樵。

 宋蘭樵便開始笑容僵硬起來。

 崔東山來到下意識彎腰的宋蘭樵身邊,跳起來一把摟住宋蘭樵的脖子,拽著這位老金丹一起前行,“蘭樵兄弟,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啊。”

 宋蘭樵差點沒忍住喊聲陳先生,幫著自己解圍一二。

 宋蘭樵驟然心頭驚悚,便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沒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的拽著,一步跨出之後,宋蘭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經沒了身影。

 宋蘭樵發現自己置身於白霧茫茫之中,周圍沒有任何風景,就如同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視野中盡是讓人倍感心寒的雪白顏色,並且行走時,腳下略顯鬆軟,卻非世間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腳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漣漪。

 他小心翼翼開始徒步行走,一炷香後,開始御風,一個時辰後,宋蘭樵還是祭出法寶,再顧不得什麼禮數不禮數,開始傾瀉寶光,狂轟亂砸,始終無法改變這座小天地絲毫,一年後,宋蘭樵盤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斃。

 剎那之間,宋蘭樵抬起頭,見到了一顆巨大的頭顱,少年臉龐,明明帶著笑意,卻眼神冷漠,他緩緩抬起手臂。

 宋蘭樵頭皮發麻,原來自己一直在對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轉?

 心神憔悴的宋蘭樵下一刻,發現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中,不遠處那少年雙手籠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後餘生的宋蘭樵,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讓我送一程,我便自作主張,稍稍多送了些路程。蘭樵啊,事後可千萬別在我家先生那邊告刁狀,不然下次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時候是誰腦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說嘍。”

 宋蘭樵戰戰兢兢道:“謝過前輩提點。”

 崔東山問道:“習慣了春露圃的靈氣盎然,又習慣了渡船之上的稀薄靈氣,為何在無法之地,便不習慣了?”

 宋蘭樵怔住。

 崔東山與之擦肩而過,拍了拍宋蘭樵肩膀,語重心長道:“蘭樵啊,修心稀爛,金丹紙糊啊。”

 宋蘭樵緩緩轉身,作揖拜謝,這一次心悅誠服,“前輩教誨,讓晚輩如撥迷障見月暈,尚未真正得見明月,卻也裨益無窮。”

 崔東山置若罔聞,敲了敲房門,“先生,要不要幫你拿些瓜果茶水過來?”

 宋蘭樵看著那張少年面容的側臉,老人有那恍若隔世的錯覺。

 陳平安打開門,一把按住崔東山腦袋,輕輕壓下去,轉頭對宋蘭樵問道:“宋前輩,我這弟子是不是對你不敬?”

 宋蘭樵不知是喪心病狂,還是福至心靈,說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說的話,“實不相瞞,苦不堪言。”

 陳平安笑著點頭,“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著給陳平安扯入屋子。

 猶然有罵聲傳出:“狗日的宋蘭樵,沒良心的玩意兒,你給大爺等著……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幫著蘭樵兄弟修行啊,真沒有搞鬼戲弄他……先生,我錯了!”

 宋蘭樵抖了抖袖子,大步離去。

 舒坦。

 ————

 骸骨灘渡口停船,宋蘭樵乾脆就沒露面,讓人代為送行,自己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藉口,早早消失了。

 崔東山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左右張望。

 兩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東山開始訴苦告狀,“先生,竺泉見我第一面,就說先生從未提及過學生,假裝不認識我,把我給活活傷心死了,沒死,也算半死了。”

 陳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那邊提過你幾次,不過人家是一宗之主,萬事上心,還需要提防著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給忘了,有什麼奇怪。”

 然後陳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見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別給我鬧么蛾子。還有那個少年龐蘭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你一個外人,也別胡亂言語。我知道你做事其實自有分寸,但這裡終究是骸骨灘,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東山點點頭,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遺憾。

 無事可做,這就有些無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門那邊,暢通無阻,陳平安,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認識,而且時隔不久,便遊歷歸來。

 竺泉沒有在山上,已經去了鬼蜮谷青廬鎮。

 不過杜文思已經返回祖師堂,開始閉關破境,躋身元嬰,希望極大。

 崔東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這小子是個痴情種,據說太平山女冠黃庭先前去過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衝著杜文思去的,只是不願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黃庭此生無道侶’,傷透了杜文思的心,傷心之餘呢,其實還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唸的姑娘,自己沒辦法擁有,好在不用擔心被其他男人擁有,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杜文思便開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夠了,好歹有那麼點機會,比如將來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進一步,與黃庭一起遊歷山河啊……”

 陳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沒待幾天,就這麼一清二楚了?”

 崔東山點頭道:“瞎逛唄,山上與山下又沒啥兩樣,人人得了閒,就都愛聊這些兒女情長,痴男怨女。尤其是一些個愛慕杜文思的年輕女修,比杜文思還糟心呢,一個個打抱不平,說那黃庭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長得好看些,宗門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與世間多數仙家祖師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臺階直上。

 只不過嫡傳弟子,往往可以御風御劍而行,有些山頭,連尋常弟子也無禁忌,不過仙家洞府,往往講究一個飛鳥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線不同。龍泉郡那邊,之所以不太一樣,終究還是草創初期的緣故,加上龍泉劍宗與落魄山,本來弟子就都不多,又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所以才顯得十分另類,換成披麻宗、春露圃這些老字號仙家,規矩眾多,法度森嚴,在陳平安看來,其實是好事。

 只不過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搖動,就在於紙面宗法、檯面規矩,並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這一點上,披麻宗就要讓陳平安由衷敬佩,從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龐蘭溪,性情各異,但是身上那種氣度,如出一轍。

 生死事小,宗門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長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卻人人敢於為宗門赴死,竺泉與歷代宗主、祖師,每逢死戰,以身作則,願意先死!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著臺階,往下御風而來,飄落在兩人身前,老人與兩人笑道:“陳公子,崔道友,有失遠迎。”

 招呼過後,陳平安發現一件怪事,這位披麻宗老祖師似乎對崔東山十分親近,言語之間,儼然知己。

 難不成崔東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止是遊手好閒瞎逛蕩?

 不然哪怕崔東山與京觀城廝殺一場,也不至於讓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披麻宗修士,個個都是白骨堆裡殺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這種看似溫文爾雅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鬼蜮谷內久經廝殺。

 老祖師親自領著兩人去了那棟陳平安住過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來於骸骨灘與老龍城的跨洲渡船,約莫還需要一旬光陰才能返回北俱蘆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