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五章 還鄉(第3頁)
龐蘭溪與他太爺爺龐山嶺已經站在門口那邊。
少年笑著招手道:“陳先生!”
兩人見了面,龐蘭溪第一句話就是報喜,悄悄道:“陳先生,我又為你跟太爺爺討要來了兩套神女圖。”
陳平安輕聲問道:“價格如何?”
龐蘭溪笑道:“按照市價……”
龐蘭溪停頓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錢!”
陳平安笑道:“龐仙師也太心疼你了,不過咱們還是按照市價算吧,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
龐蘭溪有些失落,“這才幾天沒見,陳先生怎麼就如此見外了?”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客氣話,又不花錢。你先客氣,我也客氣,然後咱倆就不用客氣了。”
龐蘭溪笑得合不攏嘴。
又學到了。
陳先生真是學問駁雜。
四人落座,龐蘭溪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便站在他太爺爺身後。
陳平安直奔主題,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肅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飛劍傳訊別處山峰上的一位元嬰修士,名為韋雨松,比晏肅低了一個輩分,歲數卻不小了,與龐蘭溪是師兄弟,韋雨鬆手握一宗財權,類似春露圃的高嵩,是個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與崔東山後,十分客氣。
自從竺泉做成了與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樁小買賣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韋雨松談心,表面上是身為宗主,關心一下韋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實上當然是邀功去了,韋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馬屁話都不講,結果把竺泉給憋屈得不行。韋雨松對於那位青衫年輕人,只能說是印象不錯,除此之外,也沒什麼了。
可是對那個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理很簡單,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後,山上山下晃悠了兩天,然後就找到披麻宗祖師堂,給了一大摞圖紙,直截了當說木衣山的護山大陣,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撥英靈的戰力。結果木衣山祖師堂聚集後,還邀請了一位墨家機關師出身的老供奉,發現按照崔道友那份圖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陣,耗錢不過千餘顆穀雨錢,便能夠將大陣威勢增加兩成!那位墨家機關師更是愧疚得無地自容,兢兢業業完成了大陣的查漏補缺之後,差點沒辭去供奉頭銜。
說句天大的實在話,別說是一千顆穀雨錢的小小開銷,就是砸下一萬顆穀雨錢,哪怕只增加護山大陣的一成威勢,都是一筆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買賣。
所以披麻宗祖師堂諸位老修士,看待崔東山,那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尤其是當那白衣少年丟下圖紙,在祖師堂內說了些關鍵事項後,便大搖大擺走了,繼續逛蕩木衣山去了,與神仙姐姐們嘮嗑。
事後竺泉親自出面詢問崔東山,披麻宗該如何報答此事,只要他崔東山開口,披麻宗便是砸鍋賣鐵,與人賒賬,都要還上這份香火情。
崔東山也沒客氣,
指名道姓,要了杜文思與龐蘭溪兩人,以後各自躋身元嬰境後,在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只是記名,落魄山不會要求這兩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兩人自願。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當時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嘆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這邊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罵他。”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麼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竺姐姐這麼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於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的時候,依舊怒氣衝衝。
韋雨松是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肉,消磨殆盡了宗門底蘊。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那都從來沒個笑臉,喜歡每次帶著賬本去議事,一邊翻賬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說得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賬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韋雨松打算盤算賬的時候,晏肅與龐山嶺便開始習慣性微笑,崔東山覺得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兒,就跟龐蘭溪擠眉弄眼,龐蘭溪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同齡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會擔心青梅竹馬的姑娘,遇上了更好的同齡人,難免會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畫城見她的時候,她隨口聊起了這位來鋪子購買神女圖的外鄉少年,雖然她說的是些少年脾氣古怪的尋常言語,可龐蘭溪心裡邊一桶水七上八下。
龐蘭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
所以特別想要與陳先生請教一番。
陳平安這個野修包袱齋與管著披麻宗所有錢財的韋雨松,各自殺價。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無奈。
這個韋雨松,真是摳門得有些過分了。
半點宗字頭譜牒仙師的風範都不講。
一旦有些難聊的細節,韋雨松便搬出晏肅之外的一位遠遊老祖師,反正就是潑髒水,言之鑿鑿,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錙銖必較,些許折損宗門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這位老祖都要在祖師堂興師問罪,誰的面子都不給。他韋雨松在披麻宗最是沒地位,誰跟他要錢,都嗓門大,不給,就要翻臉,一個個不是仗著修為高,就是仗著輩分高,還有些更不要臉的,仗著自己輩分低修為低,都能鬧事。
反正聽韋雨松的牢騷訴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數他韋雨松最不是個東西,說話最不管用。
於是陳平安沒轍了,輕輕放下茶杯,咳嗽一聲。
正在打著哈欠的崔東山便立即正襟危坐,說道:“木衣山護山大陣一事,其實還有改善的餘地。”
韋雨松一拍桌子,“全部按照陳公子的說法,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滿臉誠意,問道:“會不會讓披麻宗難做人?”
韋雨松大義凜然道:“開什麼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別說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韋雨松!”
陳平安故作恍然,笑著點頭。
韋雨松笑容不變。
果然是同道中人。
————
韋雨松與晏肅、龐山嶺一起離開。
韋雨松非要與崔道友敘舊,崔東山只好跟著去了。
只剩下陳平安與龐蘭溪,龐蘭溪落座後,輕聲道:“陳先生,這位崔前輩,真是你學生啊?”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不像,也很正常。”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是開口求人,難以啟齒,那就……”
陳平安不再說話,抬起雙手,比劃了一下。
龐蘭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圖。
龐蘭溪匆匆御風離去,匆匆返回宅院,將兩隻木匣放在桌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從雲上城寄來的信,收信人是他龐蘭溪,轉交“陳好人”。
陳平安收了信入袖,笑道:“現在是不是有底氣說話了?”
龐蘭溪小聲道:“陳先生,我有些擔心。”
陳平安心中瞭然。
龐蘭溪是一個不用擔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憂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宗門存亡興衰,而披麻宗談不上有此隱憂,或者說一直隱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習慣,那麼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陳平安笑道:“你先說說看,我再來幫你分析分析。”
龐蘭溪便說了那些事情,其實也沒什麼事情。
只是少年懵懂情思,有些時候也會繞山繞水,不止是少女會如此百轉千回。
陳平安聽過之後,想了想,忍住笑,說道:“放心吧,你喜歡的姑娘,肯定不會見異思遷,轉去喜歡崔東山,而且崔東山也看不上你的心愛姑娘。”
龐蘭溪漲紅了臉,惱火萬分道:“陳先生,我可要生氣了啊,什麼叫做崔東山看不上她?!”
陳先生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
以前不這樣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龐蘭溪想著想著,撓撓頭,有些赧顏。
那個心結便沒了。
不但如此,少年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自己姑娘知道,她喜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一輩子都不會後悔。
陳平安這才說道:“那個姑娘喜歡你,不是因為你龐蘭溪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麼喜歡你的姑娘,會更加高興,為你高興,然後她自己也高興。”
龐蘭溪輕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陳平安點頭,“是這樣的,這件事,我無比確定。”
龐蘭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陳平安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圖,攤放在桌上,細細打量,不愧是龐山嶺的得意之作。
龐蘭溪突然問道:“陳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你吧?”
陳平安緩緩收起神女圖,搖頭道:“沒有的事。”
龐蘭溪搖搖頭,“我不信。”
陳平安打開徐杏酒的那封信,言簡意賅,說了些雲上城近況,再就是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劉先生問劍成功,就再拜訪一趟太徽劍宗,這一次會是下山歷練,北至太徽劍宗,南到骸骨灘。
陳平安看過了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寫信人,雲上城徐杏酒,以後他可能會來這邊遊歷,你如果當時有空,可以幫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無需刻意分心。這不是客氣話。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會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強求。”
龐蘭溪點頭答應下來道:“好的,那我回頭先寄信去往雲上城,先約好。成不成為朋友,到時候見了面再說。”
陳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結交。
就像先前陳先生與韋師兄談論春露圃,龐蘭溪雖然不諳庶務,但是披麻宗修士就這麼多,多少了解披麻宗對春露圃的態度,談不上看不起,但絕對稱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來,畢竟春露圃的銅臭味,重了點,而披麻宗修士,對這些,是不太喜歡的。所以春露圃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韋雨松,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火,再者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在元嬰韋雨松這邊,說話都不太利索。畢竟韋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難講話。
可是當陳先生開口後,要三家勢力一起做跨洲生意,龐蘭溪卻發現韋師兄一開始就是鬆了口的,根本沒有拒絕的意思。
龐蘭溪覺得這也是自己需要向陳先生學習的地方。
為人處世,學問很大。
陳平安最後說道:“你知不知道,當你為崔東山而憂心的時候,其實你喜歡的姑娘,便是最開心的時候,所以笑容才會比往常多些,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因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緊張。”
龐蘭溪轉憂為喜,笑容燦爛。
陳平安笑道:“你還愣著幹什麼,假公濟私一回,去山下見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