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柏 作品

第134章 後會有期(第2頁)

 一見到吃的,方才驚恐後退的雜役們立刻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撿地上的食物。 

 “一刻鐘後開始行軍,拿好你們的食物,然後挑起扁擔牽好牲畜,延誤軍令者殺無赦!” 

 森森殺氣,震懾人心。 

 兵刃之下沒有人再敢鬧事。 

 商憫腳背被踩了好幾下,她鑽進人群中搶了一張餅,靈活地鑽了出來。因為怕被別人搶,她還爬到了車底下吃。 

 然而剛咬一口,她就被裡頭的小石子嗑到了牙。 

 商憫著實餓壞了,習武之人食量本來就大,她身體底子好可以多撐幾天,但是不吃東西真的頂不住,連戰鬥力都會下降。入雜役部隊商憫 

 ()也不好帶太多東西,身上貼身藏的都是銀票銀子和一些防身的小型刀具,沒有多餘的地方藏食物了。 

 她用牙費力地磨硬成石頭的饢餅,啃了沒幾口就發現旁邊有幾雙眼睛眼巴巴地盯著她手上的食物。 

 是幾個半大小孩,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沒搶到飯,靠在一起像幾隻病歪歪互相依偎的雛鳥……商憫立馬吃不下去了。 

 這樣的人,她短短幾天看見過很多,在這糧草大軍中尤其多,她幫不過來。 

 可是商憫長嘆一聲,掰下夠自己墊肚子的一小塊饢餅,剩下的塞到了那幾個小孩懷裡。 

 “給,你們吃吧。()”她悶聲道。 

 那幾個小孩幾乎是把饢餅從商憫手裡搶過來的,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也沒一句道謝,甚至來不及分餅就低頭咬了下去,比護食的小貓小狗的吃相還要兇狠。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如今境況,實在是無法要求這些可憐人太多。商憫慢慢啃完了餅,心裡不是滋味。 

 一刻鐘後,糧草大軍再度啟程。 

 哪怕許多雜役已經吃到了食物,可是身體上的虧空豈是一塊餅一把餿米能補過來的?人們的喘息聲比之白天更加劇烈,夜晚溫度驟降,他們的口鼻處呼出了白霧,那些被或牽或駕的牲畜口鼻也噴出白霧。 

 疲憊的不只是人,被壓榨的也不只是人,茫茫大軍,放眼望去,居然分不清人和牲畜究竟有什麼區別。 

 他們的神情麻木而空洞,步伐僵硬且緩慢,眼中全無生氣,如同行屍走肉。 

 這死氣是可以明確感受到的,是可以具現化的。 

 商憫抿了抿唇,抬起頭開啟眉心靈竅,觀氣術運轉。 

 成千上萬道死灰色的氣運光柱沖天而起,簡直密不透風,宛若牢籠般將商憫束縛其中,那灰色濃郁到化不開,連天上的明月都被灰色遮蓋。 

 他們的命運是如此直觀,他們的未來是如此明確。 

 除了死,他們無路可走。 

 燕軍在護糧草,譚軍將要突襲,無人在意這些徵調來的雜役。 

 孫映一行人為糧草而來,若是力所能及,他們或許會對這些雜役伸出援手,可是現在他們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說到底,這些人死不死,很少有人在意。 

 就算有人在意,也只是感嘆一聲:“死得真可憐啊,他們成了兩軍對壘的犧牲品。()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感嘆完他們會繼續關注這批糧草,甚至不會去數有多少雜役死在了這場戰役裡。 

 他們的屍體將被就地掩埋,或被禿鷲啄食殆盡,或被荒野上的野獸刨出來吃掉,數百年後戰場痕跡不在,無人知道這片土地下埋藏著累累白骨。 

 這樣在意是浮於表面的,是廉價的,除了感嘆,什麼都沒有做到,除了憐憫,什麼都沒有給予。 

 許多高位者潛意識中有一個想法——這萬千百姓生命的重量,抵不過數千車的糧草,抵不過攻譚大局,將這千萬百姓的性命和攻譚大局一起放在天平上,那麼這些百姓 

 ()的性命就變成了可以被犧牲的東西。 

 商憫大汗淋漓,手指輕顫,冷風一吹,她打了個哆嗦。 

 這些事情她不是沒有想過,也不是沒有做好心理建設,但事到臨頭,她還是忍不住往深了去想。 

 商憫知道自己已經變了,前世她愛好習武登山與親朋好友聚會,是個普通人,現在她變成了上位者,變成了當權者預備役,她今生今世的所有親人都在把她向這個目標培養。 

 他們教導她硬起心腸,教她當斷則斷,指引她御下弄權,他們告訴她什麼叫做權術,何時需要拋棄道德,何時需要利用道德。 

 商憫學得極其優秀,也確實把這些東西學到位了。唯有一樣,就是許多道理她是知道,但還沒有用於實操。 

 她曾對鄭留說,聯合各國發動反燕大戰是在舍數百萬人而保數百萬人,是為了保整個人族。 

 當日的她就已經做好了決定,也做好了準備。 

 成王的路必定伴隨枯骨,光復人族的路必會遍佈屍骸。 

 鄭留視之為理所當然,換成父親和姑姑,更不會覺得有什麼。 

 如今舍數百萬人的機會沒有擺在商憫面前,可是舍數萬人的機會,的確已經到來了,就在今日,就在現在,就在她的眼前。 

 商憫不是實操者,孫映等人才是,可她是目擊者,是旁觀之人,也是局中人。 

 此刻商憫驀然驚覺,驟然清醒。 

 她回想起,從前的自己從來不會把人命放在天平上衡量,這個選項壓根不存在於她的腦海中,她接受的是生命無價的教育。 

 可是在這個世道,生命就是有價的,是可以被評估的,也是可以被買賣捨棄的。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商憫,你早該接受這一切了,不是嗎?你連人都能殺了,捨棄更多的人命又有何不可?世道如此,你該適應。你是被選定的王,你心中有著宏偉抱負,這條路,怎麼可能不死人?更何況那些死去的人不是白死的,他們的犧牲是為了人族的偉業。 

 可是又有另一道聲音對她說,你認同的,究竟是哪個你?前世的你信奉生命無價,信人人平等,今世的你被教育弱肉強食,被告知你生而為王,兩個你都是你,但同一個人不可能有兩套相悖的思想。 

 生命無價,人人平等,宛如美好的理想。這世間弱肉強食,她生而為王,這才是現實。 

 商憫的野心被現實澆灌,她的眼界因理想而抬高,內心也因理想而糾結,這糾結來自於前世和今生的思想矛盾。 

 她沒法求助於任何人,因為沒有人能理解她。 

 她不禁想,如果她不是武王之女,而是轉世為了此世平民,面對這等亂局,她是否依然會踏上逐鹿之路? 

 答案是,會。 

 只是武國不會是她的直接後盾,她所行的路也不是借力各國,而是糾集平民民間起義,效仿歷史書上各朝各代的起義將領。 

 可是商憫就是武王之女,她這輩子天生站在高處,被長輩帶領著俯視塵世。這導致她 

 既能夠共情底層平民,也染上了上位者的殘酷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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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心腸太軟的人不適合做上位者,心太狠的人又過猶不及。商憫需要讓自己處在一箇中間值,要保留憐憫,但也要殘酷。 

 如果她不曾保留前世的記憶,便不會有此刻的糾結,也不會陷入道德和思想的困境。 

 可是如果她不記得前世,也不會有這樣的眼界和心胸,那段記憶是瑰寶,是塑造她人格的重要之物,是她之所以為她的證明。 

 “我想……”商憫低喃出聲。 

 幫著趕驢的王善沒聽清,下意識問:“什麼?你剛剛在說什麼?” 

 “我想,救下這些人。”商憫眼神複雜地四顧。 

 烏壓壓的人群如同一長串爬行的螞蟻,行進在荒原的夜色中。他們在進行漫長的遷移,終點似乎近在眼前,死期也近在眼前。 

 王善喉嚨一哽,問:“怎麼救?就算有燕軍到來,譚軍還是要嘗試奪糧草,奪不走,也可以試著毀壞糧草,兩軍衝殺之際,沒有人顧得上他們,他們會在戰馬衝鋒之下。” 

 放在以前國力昌盛人手不吃緊的時候,運送糧草的不是雜役民夫,而是專門的雜役兵,戰鬥力差,但不至於毫無反抗之力。可是攻譚本就倉促,加上各地天災頻繁,國力不似以往,是以雜役手無寸鐵,徵調自民間。 

 甚至還有一批人是從牢獄中徵調出來的,腳上還戴著腳鐐,就這也要押送糧草,可見人手吃緊到了什麼地步。 

 如果譚軍做得狠一些,甚至可能會直接屠殺這些雜役,沒了雜役重新徵調也需要時間,這對於燕軍糧草運力算是重大打擊,何樂而不為呢? 

 “譚軍會屠戰俘嗎?這麼多雜役,他們會不會殺了他們?”商憫眼皮一掀。 

 她知道譚軍有時會屠戰俘,這時向王善發問是為了試探十方閣人馬有沒有就如何處置雜役達成協議。 

 “不可能!”王善下意識道,“他們承諾過會放過平民。” 

 “如何放過?”商憫先是放鬆了一點,接著又質疑,“令眾多雜役就地解散變成流民,還是說他們會同意接收流民去譚國安置?” 

 譚國當然沒有做出過這種承諾。 

 他們已經自顧不暇,沒有多餘的能力再收留流民了,但是翟國可以。按照十方閣原先的計劃,譚軍奪取糧草後,便由孫映主事,帶領眾多雜役行至西北大運河,乘譚國準備好的船隻一路南下,讓他們去往翟國謀求生路。 

 可是現在計劃無疑是被打亂了,糧草能不能順利奪取還不確定,若是隻有輜重部隊外圍的護衛隊,譚軍對付他們自然不在話下,可是接應的三千精銳大燕騎兵一來,十方閣的人也自顧不暇,仗一打起來,不知能不能順利脫身。 

 “帶我去見孫映。”商憫冷靜道,“不能坐以待斃了,按照原計劃是行不通的……你們十方閣來了多少人?” 

 “什麼?”王善滿臉驚愕,“這……我……” 

 “行了,知道你做不了主,趕緊帶我去,孫映藏太嚴實了我找不到她,你 

 肯定有辦法,你帶我去。”商憫一把將他扯下騾子車,對身邊的小孩討好地笑笑,“幫我們倆趕會兒車。” 

 她沒留給旁人思考和問話的時間就扯著王善隱入人群,夜色昏暗,他們的身影藏得很好,沒有任何人發現。 

 王善也知道此事不同尋常,沒怎麼反抗就帶著商憫找到了孫映。 

 商憫探頭湊到孫映身側,假裝跟她一起推車,實際上暗中傳音道:“閣下,燕軍護衛糧草隊伍,譚軍必不能順利得手了,我等何不早作打算?” 

 “你不是隻在意你們的公主嗎?怎麼突然又要摻和此事?”孫映目不斜視。 

 “我請示了上頭,上頭的意思是,可盡力相助。公主自有旁人去救,沒了我,也不算什麼大事。”商憫低聲道,“更何況,譚軍和燕軍一打起來,我是必不可能見到公主了,既然混了進來,不如出點力。” 

 幸好商憫于軍中失蹤的消息還沒有被公佈,給了她一個很好用的藉口。 

 “這也是武王的意思?”孫映探究道。 

 “這是天下人的意思,武國只是站在了天下人這一邊。”商憫婉轉地給出了答案,“不可坐以待斃了,譚軍不一定能打得過這三千精騎兵,他們中領頭的那個,是蘇歸身邊的親衛之一,最擅長衝鋒。想譚軍突襲順利,我們何不讓這輜重軍先亂起來?” 

 既然背靠武國,那麼有自身的情報來源也說得過去,孫映並未深究。 

 雜役沒什麼軍紀可言,可以亂,但是雜役也最容易被控制住,就算亂也只是一時。除非亂的是輜重軍外圍的護衛軍,以及那三千騎兵。 

 護衛軍中有新徵的兵,水平可能良莠不齊,那三千騎兵卻是精銳,更是由蘇歸一手培養的親信帶隊。 

 別看這三千兵馬人少,放在戰場上也是足以扭轉戰局的關鍵戰力了。 

 “你的意思是,先殺領頭的,讓騎兵無人統領?”孫映深深地看了商憫一眼。 

 “是,即便不成,也可引起全軍警覺,讓他們知道雜役之中混跡著一個刺客,他們警惕,說不定會暫停行軍,如此也可以稍稍阻擋他們與燕軍匯合的腳步。”商憫道。 

 商憫的提議其實正中孫映下懷。 

 能混進來潛伏這麼多天,孫映也不是什麼傻子,商憫能想到的事情她怎麼會想不到呢?她沒動手,主要原因是她不知道燕軍騎兵領頭將士的實力深淺。 

 孫映不知道的事情,商憫正好知道。 

 她跟這個人在軍帳內打過好幾次照面,甚至還搭過話。蘇歸身邊的親信,商憫都有意去記了,而且她也在悄悄探查對方修為幾何。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她明白,大燕軍中包括蘇歸在內的所有人,都可能是她未來的敵人。 

 這三千騎兵首領名叫徐丘獻,實力不算低,起碼比商憫高出三分,他身材魁梧,有一把子好力氣,更重要的是他性格勇猛又膽大心細,被蘇歸委以重任。 

 一對一以命相搏,再用上上古神兵游龍青鱗槍,商憫有兩分把握在經過激烈纏鬥後以傷換傷殺了他。 

 可是,現實是她沒有以命搏命的機會。 

 一旦商憫動手,等待她的就是被眾多騎兵一擁而上圍殺。 

 不過今日有孫映在,商憫盼望她能派上用場。 

 如果要動手,她只有一次機會。 

 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的事情只會在話本上發生,那騎兵將軍怎麼可能乖乖站在那裡讓人殺?直接衝殺過去不現實,除非將他引過來。 

 “你有毒嗎?”商憫微笑,“十方閣善機關,不知你可有攜帶機關弩?” 

 毒與機關,常見的搭配,非凡的作用,孫映要是說自己沒有,商憫還真不信。 

 “有。”孫映乾脆地說,“你還沒有告訴我那騎兵將軍是什麼實力。” 

 “他叫徐丘獻,實力可能跟你差不多。”商憫大致判斷了一下。 

 “那還算好辦。”孫映鬆了口氣。 

 同時她明智地沒有深究商憫的情報來源。 

 作為十方閣四弟子,孫映今年三十有五,習武三十載,論真氣修為她其實不算特別強,但是論機關術,她冠絕同輩。習武不僅要看勤奮與否,還要看天賦,人各有所長,孫映於真氣修為上天賦並不突出。 

 商憫看了她一眼,遺憾地嘆了口氣。 

 “何事嘆氣?”孫映眼神瞥過來。 

 “閣下十方閣排名第四,我以為在這糧草大軍中還有更厲害的十方閣門徒藏著,不料是我異想天開了。”商憫道,“抱歉,唐突了,在下並無看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