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父女相見
秦軍已下半數楚國城池,攻入楚王城的前夜。
秋日霜重,淮陰已納入了秦軍所轄。許梔收拾妥當,正要先行去往淮水大營。一輛裝飾富麗的車駕停在屋前。隨著王車前來的人不是隨侍嬴政左右的趙高。他下車時,黑色襟帶在風中飛揚,身上所著乃官服。李斯在百忙之中抽身,必然不是來接她這樣簡單。“辛苦廷尉。”李斯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幸有公主無恙。”他環視一週,韓信與阿鸚在側以待。他深邃的眼睛在韓信和阿鸚身上一晃而過,視線不留痕跡的看到了韓信腰側那柄劍。李斯這才明白,難怪墨柒會說楚國之行要注意的東西良多。墨柒早年偷了鴻至子的劍,轉手就把劍送給了一個山野之民。那時候墨柒已經神神叨叨的、和他說什麼送劍的原因是他卜卦所算:這戶人家的後代將有一個天縱奇才。在李斯將要與韓信的目光接觸時。“廷尉。”嬴荷華喊了他,“既然時間緊急,別讓父王等久了。”她將手中的韁繩交給秦士。“若廷尉對我的朋友感到好奇。不如廷尉與我同乘一車,我可與廷尉細細道來。”他在來的路上就知道了張良失蹤的事情。“公主言重。臣並無要責問公主的意思。”李斯立即讓人送了兩箱東西到堂屋中來,對阿鸚的母親言說此為這些時日照顧公主所贈。李斯不緊不慢的進行著這些平常的舉止。許梔在臨登車之時,從車軾上回身,盯著李斯道:“我想在面見父王之前,有的事情可以與廷尉先說。”許梔看見陽光在他臉上跳躍,除了蓄了鬚髮,時光並未在李斯的臉上留下什麼深刻的痕跡。李斯還是和七八年前一樣纖瘦挺拔,清癯矍鑠。李賢繼承了這樣一種外表。只是,即便是浸染多年,李賢的眼睛也到底沒有他父親那樣捉摸不透。“廷尉親自來淮陰,荷華很意外。”她還是自稱荷華。“臣知道公主要問何事。”許梔等著他的下文。李斯的精明,許梔學了不少。只要他不說,她絕不能先一步開口。“只是大王速至淮水,又連日在王帳同王翦將軍商議出軍之策,已然多日未眠。大王顧念公主的安危,這才命臣暗訪公主所在。臣請公主為大王身體著想。公主的事情不難說,只看公主何時說怎麼說。”李斯怎麼不知道嬴政留下姚賈在咸陽的用意。他畢竟擔心父女關係若因張良鬧僵了,到底於秦國無益。但他沒說一句關於張家的事情,一個字沒提他知道自己兒子幫她逃婚的事。“廷尉放心。荷華知道輕重。”她在看到李斯的時候,會很快回憶起八年前在咸陽宮外的初見,以至於她總是對他們有著同理心。她將李斯視作長輩,看作老師。她也沒有忘記她的初心,真誠的想要幫助他規避結局。許梔側身微微頷首,“荷華任性妄為,令李監察受我之累。若父王有責罰,我不會坐視不理。”李斯這下明白,嬴荷華與張良在一起久了會被教導成什麼樣。在李斯看來,他眼中跋扈的嬴荷華現有了一顆仁慈之心。這就是張家的軟肋,也是張平為何至今仍然被往事所牽絆的原因。若讓李斯來做上黨之事,恐怕不會有現在翻舊案的事了。馮亭既死,又哪裡能讓他的子孫後代在秦趙兩國紮下根來。其實這不是仁慈,而是現代文明給予許梔的理性。以至於讓她在有了可以顛倒黑白的權力之後,她還對人的本身抱有莫大的敬意。秋風漸起,黑色的大纛在空中發出獵獵風聲。鋪張開來的營帳像是猛虎雄踞在淮水之岸。波光粼粼的湖面時不時濺起投石的水花。秦軍常以此練習投射之遠,整軍閒暇之際也沒有懈怠。許梔在淮陰想了很多次後果。雖然楚國用紅石不擇手段要挾在先,但一國公主公然逃婚,令秦國王室蒙羞。不問前因後果,按律所呈,她將被軟禁宮中,李賢無疑會被賜死。 這是她和他一早就說好了的賭局。還沒等到許梔與張良商議,張良就在淮陰失蹤了。而當下,嬴政會怎樣處置她?許梔沒有底。李斯避嫌,不能久留。許梔估計著日子,王賁如花似玉的妻子馮婠應該快要臨盆。王賁才從戰場上下來,看到她的時候也是匆匆一瞥,他不瞭解嬴荷華在楚國的前因後果,尚且還停留在她命人保護監視張良在大梁的事。王賁聽父親說過,督戰之前,嬴政已意在要將他的妹妹王姮指婚給扶蘇。哪裡知道這道旨意剛下,嬴荷華卻在楚國鬧得風風雨雨。先是與自己的少傅傳出謠言,接著就和李賢逃婚。扶蘇的親妹妹出了這檔子事,人又滯留於楚。王姮的婚事便一應擱置。而諸如楊端和、李信之類。這些將軍大多數不是很清楚其中的曲折,他們只知公主回秦是件好事。但趙高看到她的時候,臉上挺複雜。“侍中還請直言。”趙高垂首,他對嬴荷華一直印象不錯,小時候小公主沒少纏著他。直到趙國被滅,他才終止對她的好感。他便想著有意無意的誤導。“大王給公主留了臉面。”嬴荷華果然面色一僵。河岸邊上可見撐開一黃棕大簾,上頭印著黑色虎樣秦紋,最下頭又八個底座,皆乃是雙龍舉一虎將整個布簾支起來。趙高立在後面。許梔止住趙高開口通傳,她已經看見大簾之內的身影,頓住腳步,捏住裙襬,直接跪了下去。“姁嫚拜見父王。”回應她的是沉默,只有樹影晃動,聽得到風聲,看得到吹皺的湖面。“女兒向父王請罪。”她垂了首,重複了一遍。許梔在漫長的等待中,懼怕漸漸消散,留給她的是一種曠遠的靜默。她不會讓任何東西阻礙秦國。她也不許任何人傷害嬴政。如果她想要保住張家,她就將忽視了她是他的女兒這個前提。她的身體與嬴政血脈相連,她的靈魂與嬴政同頻。不能說服,不能屈服。這已經撕開了秦漢的邊界。范增對燕月說的那句話,在此刻真正應驗。——“如果你想讓嬴荷華痛苦,那太簡單了。什麼也不用做,她就會把自己困死。”她曾在史書上仰慕的兩個人,衝出時空的束縛,早就真真實實活在當下的世界。亡國之恨,互為宿敵。她心口發緊,眼淚滑下,滴在地上的灰草上,無與倫比的痛苦襲擊了她。許梔聽到佩玉撞擊到劍鞘的響動,下意識要把頭埋得更低。緊接著,寬厚的大掌覆在了她的頭頂。旁邊的趙高完全沒有預料到事情的走向。在簾中的王翦知道嬴政鍾愛這個捧在手裡的女兒,他以為嬴政最多教育嬴荷華一兩句,但王翦什麼都沒聽見。縱然她已經十六歲,心智從小就成熟,如今更是會謀善術。但在嬴政眼中,她依舊是那個纏著父王要出宮的小公主。嬴政親自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又親自躬下身,給她拍去了袖子上沾的雜草。他看她的眼神掩去睥睨寰宇的威嚴,放緩了語調,生怕嚇到了她:“姁嫚長大了。現在不愛穿赤色了嗎?”許梔沒想到嬴政開口的話是在關心她衣著的變化。只聽嬴政對她說:“寡人的姁嫚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她鼻頭一酸,眼淚更是啪嗒啪嗒往下掉。嬴政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哭。嬴政很小的時候就被困難剝奪了哭的權利,哭在他看來是弱者的表現。但他女兒一哭,他就招架不住。尤其是嬴荷華,她哭起來的模樣和平常人不一樣,一連串晶瑩的眼淚像是斷線的珍珠,恨不得把眼淚全給倒出來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