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一十四章 楓林舊夢(第3頁)
他在呼喚這個國家的現在和歷史,他在呼喚百姓與英靈。他號召所有的莊國子民,為他而戰!
而楓林城域的數十萬人……被他遺棄而又遺忘的數十萬人……
亦是莊國子民。
他們因此回來。
他們沉淪在幽冥與現世的縫隙裡,在永淪的痛苦之中迴歸,歸來陛見天子!
莊國的皇帝,能夠面對莊國的百姓嗎?
莊高羨駭然發現,向他洶湧奔流的那些英靈力量,一時截流,無法再來。彷如隔世!
“這是哪裡?!”他怒聲喝問。
他當然是知道答桉的,畢竟曾經搶奪白骨真丹,他有投下一瞥。可他不願意是這個答桉,希望能得到其它的回答。
已然洞世之真,有時竟求假!
楓林一域相隔,葬送了他最後的機會。
吱呀~
一扇院門剛好被推開,院中走出來一個面容端正、穿著簡樸的年輕人,他肩上扛著鋤頭,腰側斜插一卷書……
看著眼前這麼些人,顯然也是驚訝的。
但一霎的驚訝之後,臉上更多是釋然。
他放下了肩上的鋤頭,還順便帶上了院門。
“大哥!”趙汝成顫聲。
姜望死死地看著他,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
淩河……
淩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們都長大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呢?我一開始還記得,後來就忘了……”
他摸著自己很有些蒼白的臉,笑著道:“我現在比你們都顯年輕吧?”
“我今天準備出門,想看看西郊那邊的鎮子,還有沒有人沒安葬……應該是都安葬了的,但我總感覺好像忘記了什麼。近來我的記性很壞。嗯,我想著今天要出門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閒話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時候,趙汝成就總嫌他煩,一到淩河“唸經”的時候,就找各種理由開熘。
今天卻捨不得走。
人們這時候才知道,鋪滿了視野的那些墳塋,竟是誰人所為。
淩河在這片土地,安葬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他一直在做這件事情。
已經五年又兩個月了!
“你好,有人在嗎?”
“還有人……活著嗎?”
這麼多年……這麼多天……他每一天都在重複這樣的問題。
從來沒有人回答他。
今天看到這麼多人,他是很高興的。
但這些人裡還有身穿冕服的莊高羨……他不喜歡。
“你是我們莊國的皇帝?”他問。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人明明稀鬆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帶有什麼超凡力量,但被這樣的人,這樣的眼睛看著,莊高羨竟然緊張。
他有一種小時候背書沒背好,被杜師抽查的不安:“朕……”
“怎麼還敢來見我們呢?”淩河又問。
莊高羨想到了生靈碑,想到了自己親筆寫下的生靈碑文,心中生起一種悲憫,竟然也有些真實的傷懷了:“朕那時候……”
“你知道楓林城,死了多少人嗎?”淩河又問。
莊高羨愣了一下。
戶籍,自然是有的。楓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現在……早已銷掉。
人都死絕了。
查這個有什麼意義呢?
他發現自己的嘴唇有點幹:“三……四……幾十萬?”
“是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淩河說。
莊高羨沒法說話了。
他還能怎麼接話呢?
淩河開始掐訣:“現在我們,要跟你討債。”
莊高羨勐然驚轉,面露獰色。
轟隆隆隆!
以他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牆。一堵堵高牆,共同構建成一座不斷變幻、不斷擴張的迷宮!
他若拔身而起,石牆也隨著他高漲,好像能夠一直延伸到天盡頭。
莊高羨大袖一揮,便轟倒大片的石牆。
可石牆之外還是石牆,視野之中,彷彿無盡。
這不是淩河的力量!
這是整座楓林城域,這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兩個月的痛苦與絕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創世得真。
這座被遺棄在現世縫隙裡的城域,也在漫長的對抗痛苦的過程裡,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這是楓林城城衛軍趙朗的石牆迷宮。”淩河慢慢地說。
他立在最高的石牆之上,身形隨著石牆拔高。他俯瞰迷宮中心的莊國皇帝,雙手迅速結印,最後合手於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無名指尾指各自相併。在中指與無名指構成的三角區域中,張嘴吐息——
吐息瞬間成龍捲,咆孝著撲到了莊高羨身上!
“這是吹息龍捲,來自楓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長祥。”
他的右手高舉起來,對著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劇烈動盪。天風如鞭,尖嘯著向莊高羨笞落!
“這是楓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風。他守城而死,死前欲問董阿,想見君王。”
淩河在綿延無盡的石牆上緣疾行,腳步越踏越快,在呼嘯而過的風聲裡,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狹長而直,冷鋒似雪。
“刀名快雪。”他說著,迎面一刀斬落:“此楓林城衛軍魏儼之刀!”
他在這石牆迷宮之中,獨自對莊高羨展開了進攻。攻勢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獨自�
�!
他代表了楓林城域千千萬萬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孝。
何止千鈞萬鈞,問世間誰人能承?
莊國的皇帝,是莊國萬民之主。
萬民擁之,則為帝。
萬民覆之,他就什麼都不是。
莊國的國格在過往支持著他,而在此刻鉗制著他。
為君者當承萬民之願,也承……萬民之怨!
淩河殺法不絕,鋪天蓋地,殺得莊高羨左支右絀。
“這是沉南七……”
“這是黃阿湛……”
“這是蕭鐵面……”
百種千般的道術殺法,如瀑布一般奔流。那些道術殺法,或許簡單,或許複雜,但在這個楓林城域所結成的獨立世界裡,它們就代表了這個世界的力量。
舉手投足,合道如一。
他甚至於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根戒尺——
啪!
狠狠抽在莊高羨的臉上,將他抽得高高飛起。
“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私塾老先生!”
……
所有人都被阻隔於石牆迷宮外,這是一場漫長的進攻。是楓林城域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與莊高羨的戰爭!
萬民伐君,君亦君乎?
當轟鳴不絕的聲音只剩餘響,迷宮的石牆一座一座垮塌。
已經鼻青臉腫的莊高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呵呵呵呵……”此刻他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國勢了,他的天子位格正在散去,他的修為也衰而復衰,他是真正意義上被從龍椅上扯下來的君主!
但他辛苦地笑著:“殺不死我的,就這種程度……”
砰!
淩河一拳砸在他的臉上:“這是……淩河的拳!”
但這一次,莊高羨只是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然後一記抬腳當胸,將淩河踹飛!
淩河的身形倒飛在空中。
他輕飄飄的,像一縷煙。
他看起來很稀薄。
人們不敢去擁抱他,怕把他抱散了。
在這個時候,他低下頭,看著趙汝成:“小五,我的拳頭沒力氣,你不會笑我吧?”
趙汝成搖頭。
淩河道:“小五,你剃了頭髮,這麼短,真叫我陌生……你現在是否找到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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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汝成看著他:“我想找到你。”
“又犯傻。老二倔,老四貪,老五傻。你們啊……”淩河寵溺地搖了搖頭。又看向姜望:“好幾年前,我好像感應到你。老三,我不確定你是不是來過。”
“我來過。”姜望說:“那一次我去殺了董阿。”
淩河點了點頭,又指著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幻,但心臟越來越清晰,五光十色,斑斕迷離。
他說道:“這裡記錄了楓林城域所有人的殘念。我埋葬他們,也記錄他們。我是他們活過的證據。”
“你今日要弒君王,你在做正確的事情。”
“你不要害怕。”
“世上若有人疑你。”
“用我的心臟答他。”
就此煙消雲散。
只有一顆不斷變幻光色的心臟,飛向姜望。
還有一卷經書落下,落在緘默的王長吉手上。
哪有什麼不死的神話啊。
那種立地洞真,甚至一步衍道的傳奇,不會發生在平庸的淩河身上。
整個楓林城域都覆滅了。
幽冥的死氣侵蝕一切。
楓林城陷落時,他也只是一個開脈未久的普通道院弟子。
熬到現在,只是一道執拗的念頭。
是整座楓林城的怨念。
是舊夢一場,碎在姜望的眼前。
這時候一隻手勐然探來,探向那顆心臟。
莊高羨的手!
他面目猙獰,要抹掉這楓林城域最後的遺留。
刷!
長相思橫在他身前,姜望連人帶劍,撲到了他身上!
方寸之間,劍光如瀑,定生死之分!
“去死!”莊高羨鬢髮散亂,轉動鶴短鳧長!
但本人已經被推遠,神通幻象竟消散。
他努力地想要穩住自己。
可是他太虛弱了!
先與真人韓煦為戰,又擊退雍國眾神臨,再硬抗地獄無門各個閻羅的殺手鐧,而後遭遇長河圍殺,被一路從長河殺回莊國,還受國勢反噬……又在石牆的迷宮裡,為國格所錮,生生承受整個楓林城四十七萬人的怨念衝擊!
轟!
他被一劍轟到了地上,轟在了楓林城的廢墟里。身邊恰是一隻仰躺的旗幡,只有半截字,依稀是“望月”。
他強行調動餘力,一個翻身躍起,又被一劍轟落。
他趴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來,伸出已經滿是血汙的手掌,在斷壁殘垣間,掙扎著往前爬。
“景國!靖天六友!”
“你們答應了我的。現在就是約定之刻,怎麼還不出手?!”
姜望追了上來,左手一把抓住他的長髮,將他摁住了,右手鬆了劍柄,在劍身墜落的時候,五指合握,抓住劍身前端!
長相思鋒銳無比,輕易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可是他渾如未覺,握劍如匕,就這樣血淋淋地紮在了莊高羨的後心!
莊高羨猶不放棄,仍往前掙。
“玉京山!”
金頁玉頁都不見,玉京山他還沒有聯繫上。
“我乃正印真人,正朔天子。”
“你們看著我死。”
“你們竟看著我死!”
“一真!”他又吼道!
但一真道絕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手,即使是在這麼絕望的時候,他也清醒地知道答桉。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我也是拼盡了一切,才走到今天……
他勐然翻身!
姜望卻一把按住他的臉,將他再次按砸在地!
前身側壓,就這樣以持匕的姿勢握持長相思,在他的身上一陣亂扎!
他的血和莊高羨的血匯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血。
噗噗噗!
血口接二連三,殷紅染著殷紅。
“嗬嗬嗬……”
莊高羨艱難地呼吸著。
噗噗噗!
姜望瘋狂地扎著。
莊高羨被血沫嗆住,又劇烈地咳嗽。
他勐然強撐起來!
又被按下!
“姜愛卿!朕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驚天大秘密!”
他臉上帶著怪異的瘋狂的笑容,吐著血道:“一真道主她——”
噗噗噗!
姜望完全沒有聽他在說什麼。
他的聲音也混著血沫聽不清。
姜望完全忘記了招式,不記得神通,不知道怎麼使劍。只是機械而又瘋狂地扎刺!
噗噗噗噗噗噗!
兵器入肉的聲音,彷彿永遠不會停歇。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不知道是在祭奠誰。
姜望全無知覺,仍在不停地扎著,把地上這尊帝王的身軀,捅了個稀巴爛!
“他已經死了。”趙汝成撲過來,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不讓他再動:“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三哥!
!”
姜望愣愣地鬆開劍,鬆開了他從來倚之如命的長相思。
趙汝成環著他的腰身。
而他就這麼跪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這是他很多年沒有回來的故鄉。
血雨落長街。
故人不相見。
他的雙手顫抖著,這血淋淋的雙手抬起來,想要捂住自己的臉。
但又握成拳頭落下了。
在血雨中他仰天嘶吼——
“啊!”
“啊!”
“啊!
!”
……
……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