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結為秋霜(第3頁)
齊廷允許各家在一定範圍內建立族兵,各郡郡守都有很大的自主權,境內宗門也都有齊律約束下的自由。
唯獨九卒的最高權力,被齊廷牢牢把握。
九卒精銳是齊之九卒,不是某一家某一姓之九卒。
如重玄褚良調動秋殺軍,也需要朝廷發下虎符。
如春死軍乃曹皆親掌,早先劍鋒山那一戰,姜夢熊也說調動就調動了。
說到底,九卒效忠的是齊。而不是某一位統帥。
在沒有齊廷調令的情況下,他這位斬雨軍統帥,所能調動的兵馬不超過千人。
閻途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因為一次極其巧妙的信息傳遞而被確認身份。打更人為了確認他的嫌疑,竟然一次性調查附近三個街區的所有人!
本來雲霧山行動無論成敗,都不至於影響到他。
到底是在什麼時候被姜無棄發現的呢?
閻途想了一會兒,便不再想,邁步往前走。
往事多風雨,他的心中沒有後悔。
只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畫面,竟然是七十六年前的雨夜。
那綿密愁苦的雨……
那時候齊國還不是東域霸主,甚至於姜述還未登基,只是以太子之位征戰沙場,但已初顯雄姿。而他作為平等國的核心成員,加入了齊國征服東域的鐵蹄中。
那是一個艱難的雨夜,他被打得丟盔棄甲,離散軍伍。在一個山洞裡,遇到了同樣形容狼狽的修遠。
兩個緊張非常的人第一次見面,是彼此問候以刀槍,各自強拖著傷軀交戰。在生死搏殺的過程中,才瞭解到彼此的身份,化干戈為玉帛。
兩人在那個山洞裡躲了五天,那場雨竟也五日不歇。
直到有一天,他們聽到一聲非常明麗的鳥啼,走出山洞的時候,已經雨過天晴。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種鳥,名為“負雨”。
據異獸志記載:有鳥名“負雨”,羽分三色,翼長九尺。鼓風而起,負雨而飛。此鳥一啼,雲散雨收。
他還把這件事情講給修遠聽,但修遠非說那天在山洞外叫喚的,只是一隻麻雀……
面前那堵牆,好像阻隔了一切。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回憶。
在踏進去之前,閻途嘆了一聲:“空谷負雨,能復聞乎?”
然後才一步踏出,消失在修家。
而他的身後,沒有任何回應。
自從打更人首領出現之後,修遠就沒有再吭聲,只是慢慢轉動著手裡的茶杯,默默注視著兩人的交鋒。
直至此時此刻,才移轉視線,看向躺在地面上的那一片裙甲,久久沉默。
旁人割袍,閻途割甲。
修遠搖了搖頭。
他不知嫌棄過多少次閻途的牛嚼牡丹,此時卻也舉杯,把這絕品的好茶,一飲而盡。
……
……
紫極殿。
朝議已是散了,文武百官皆已退去。
齊天子卻仍在殿中。
高高的丹陛之上,是巨大且華美的龍椅。
雄闊的大殿之中,空空蕩蕩。
大齊皇帝今日難得的沒有批閱奏章,也沒有做別的什麼事情,只是定定在那裡坐著。
良久,才嘆了一聲:“朕是不是,坐得太高了?”
此時此刻侍奉在一旁的,當然也只能是韓令。
他並不接話,因為天子並不需要什麼回答。
啪嗒,啪嗒。
腳步聲響在紫極殿外,響在那巨大的白石廣場上。
其實並不重,但在他們耳中,都很清晰。
天子撐了一下扶手,站起身來,往丹陛下走。
龍靴觸及地面,是穩固且有力的。
天子走得很慢,因為每一步,都承載著社稷的重量。
而殿外的那個腳步聲,則很平緩、規矩。
在“禮”的範圍內,不減其速。
當齊天子終於走下丹陛,立在紫極殿的殿堂中,站定在平日朝臣列隊的最前方。
那裹在白狐裘裡的削瘦身影,也站在了紫極殿的那扇巨大門戶中。
如天闕般的巨大門戶,愈發襯得其人削瘦。
他在身後傾落的一片晨光裡,人如雪,裘如雪。
帶來一片凍殺人心的寒意。
“兒臣,叩見父皇!”
姜無棄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雄闊的紫極殿裡。
他本可以去天子寢宮覲見,但今日是子見父,亦是臣面君。
所以選在紫極殿。
齊天子並沒有阻止他的大禮,平天冠垂下的旒珠,遮擋了這位大齊至尊的情緒。
但那搖曳的珠簾,分明也在說,他的心情並不平靜。
最後天子只問道:“何苦?”
姜無棄規規矩矩地起身,現在他站在了大齊皇帝的面前。終於可以用一個兒子的身份,平視自己的父親。
這是齊天子特允的恩典。
但他謹守臣禮,眼垂兩分,很認真地說道:“父皇大業在即,軍中不能留有隱患。”
天子道:“咱們有的是時間……”
姜無棄道:“時不我待。”
“無棄。”天子只喚了一聲,便已沉默。
立在天子身後的韓令,不發一言,把自己站成一座靜默的雕塑,但面容悲慼,淚已盈眶。
唯獨姜無棄是笑著的。
他笑著,像是一片開在紫極殿中的雪花。
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這樣明亮的、燦爛的笑容。
因為他一生下來,就已經承載了太多。還在襁褓中,就已經定死了結局。
在生命的凍土裡,哪有花開?
“父皇,您相信兒臣嗎?”姜無棄問。
天子沉默許久,終於是道:“天子不可以不疑。”
姜無棄蒼白的俊臉上,依然是燦爛地笑了:“現在您可以相信兒臣啦。”
他似乎是一定要讓齊天子,記住他如此燦爛的樣子。
所以他笑得如此耀眼。
“我只是希望您,相信我而已。”
“父皇,兒臣從無逆心!”
“請把那塊拿走的白玉,還給兒子。”
“兒子從未感覺過,自己竟然如此康健。這種感覺……很好……”
而他的笑容,就這樣凝固了。
在十月的清晨,結為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