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間曾飛雪
姜望躲在霞山別府,謝絕外客,連僕役也是不留的。
請虞禮陽在院中落座後,他便自去抱了四壇酒過來。
想了想,又抱來兩壇。
千金難求的香雪桂,這裡亦移了一株。正在院中,傲然臨風。
當然現在是聞不得桂花香旳。
所謂“浮山老,香雪凋”,說的便是東域最負盛名的兩種桂樹。除了景觀動人之外,前者安神,後者怡心。
一方低矮的青石桌,便立在桂樹下,兩隻蒲團似玉琢。
姜望又端來一些鐵漿果,取了一些糕點,才在虞禮陽對面跪坐下來。
虞禮陽從頭到尾便只是靜靜地跪坐在香雪桂下,像一幅工筆畫中人,本身即在風景中……看著姜望忙來忙去。
此時方道:“想不到武安侯的院子裡,是這般安靜。”
這是自太廟獻禮後,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在太廟獻禮之前,其實也從無交集。
虞禮陽站得太高,那時候姜望還遠沒有同他喝酒的資格。
“除了修行,更無餘事。”姜望溫聲道:“我散漫慣了,倒也不需侍奉。”
六壇鹿鳴酒在桌邊一字排開,如似六頭白鹿向雪桂。
且不說滋味,只這裝酒的罈子,便是不凡。
通體是為玉色,若是屈指輕叩壇壁三下,那玉色便會慢慢褪去,瓶身變得透明,可見琥珀流漿般的酒液。三息之後,又會歸為玉色。
是所謂“白鹿藏林”。
酒罈的整體造型,便是一頭四足曲跪的白鹿。兩邊鹿角尤其精緻,各握一邊,錯向旋開,才算啟封。
鹿唇即為壇口,而這鹿角,便是兩隻酒杯,是為“鹿角樽”。
此酒非得配此樽,方有無盡餘味。
姜望親手旋下了兩隻鹿角樽,又斟滿了酒,便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並無餘話。
虞禮陽端起酒樽,輕輕一嗅,先尋其香,而後細抿,慢品其醇,最後滿飲,酒氣一貫,自臟腑而天靈。
把玩著這鹿角樽,他面有陶然之色。漫聲道:“東國之酒,飲在鹿霜。鹿霜之酒,最是‘尋林’。‘尋林’之絕品,呼為‘鹿鳴’。此酒年產不過二十壇,等閒不可得,武安侯竟有這些存貨。何為炙手可熱……於此能見。”
“其實我自己也難能買到。”姜望說著,拍了拍近手邊的兩壇:“這兩壇,是我同弋國閻頗將軍打賭所贏。”
當然,賭的是什麼他不說。
又拍了拍前面兩壇:“這兩壇,是我的好友晏撫所贈。”
晏大少送的封侯禮,可是足足裝了十車。兩壇鹿鳴酒,的確不算什麼。
他頓了頓,又指向前面兩壇:“這兩壇……是前些天晏撫來我這裡小聚,自帶的一些酒,當時還剩了兩壇鹿鳴未動,我便全搬出來了。”
所謂存貨,幾乎全是薅的晏撫,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止了話頭,又為虞禮陽斟酒。
細說起來,豈止是酒,這一桌竟全是他人所贈。
那鐵漿果,當然是廉雀送的,那些糕點,也全是朋友拿來。其中還有東宮太子姜無華親手做的月牙糕。
當然,就連這棟霞山別府,本也是重玄勝的……
耳中聽得左一個晏撫,右一個晏撫,虞禮陽頓了頓,自然想到了這幾日在貝郡所受的招待,不由得感慨道:“晏氏確實門風甚佳……”
姜侯爺深有同感。
於是鹿角樽一碰,對飲一杯。
兩人就這樣一邊喝酒,一邊說些閒話,倒是真有幾分春來適意。
雲過晴空,風過空庭,人亦醺醺也。
如此幾輪飲罷了。
虞禮陽看著姜望,忽而問道:“你不問問我今日為什麼來拜訪安樂伯麼?”
姜望請虞禮陽喝酒,其實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只是恰好天氣不錯,又有酒興,又見得此人人物風流,便想要與他喝一杯,僅此而已。
他真是難得有這樣自然隨性的時候。這幾年來,幾乎時刻都被有形無形的壓力所驅趕,不得閒情。
此刻也只是一邊斟酒,一邊笑道:“虞上卿何等樣人物!想要見誰便見了,哪裡需要什麼理由?”
虞禮陽笑了,舉樽道:“當飲一杯!”
姜望自然奉陪。
這一樽飲盡後,虞禮陽才淡笑道:“安樂伯是一個聰明人,知道現在見我不妥當,不夠安全。”
“他又是一個只有小聰明的人,並不知道,在齊天子眼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完全不會在乎他做了什麼。他是真的樂不思夏也好,是藏拙賣蠢也罷,根本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