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四十三章 看人間,酒千樽


    在桌前坐下來的人,戴著一頂斗笠,穿著海藍色長袍。

    彷彿踩著流動的時間,在恰恰好的十息之後落座。

    他接過來那杯酒,並且看著對坐的姜望:“怎麼只有一杯?”

    “我不喝。”姜望笑著說:“我現在恍惚不得。”

    喝酒喝的就是醺醺然,不恍惚,無意趣。既然不能求醉,倒不必為舉杯而舉杯。

    來人提杯飲盡了:“倒酒不自飲,這酒很難叫人不生疑。也就是你姜望坐在這裡,不然誰敢喝?”

    “千秋。”姜望說:“是很好的酒。”

    “醇香醉人。”來人回味片刻:“不像我們海邊的酒,藏澀帶苦。”

    姜望想到了“天涯苦”,據說是釣龍客常喝的酒。

    他必須感謝他曾看到的那些壯懷,在天道的沖刷下,依然有稜有角,難以磨滅。是支持著他堅持到現在的重要情緒。

    “多謝陳兄撥冗前來,為我辛苦這一場。”他看著面前比以往更顯成熟的陳治濤,心中感慨頗深。

    逃避麻煩罷了。

    陳治濤本想這麼說,但最後只道:“不見得能幫得上忙。”

    景國幫了釣海樓很多,理所當然的,景國的“請求”,釣海樓也很難拒絕。

    但現在的釣海樓,實在沒有經受風浪的能力。夾在齊景之間,他這個釣海樓主,是進亦難,退亦難,表不表態都是錯。

    博望侯如有前知,信來得很及時。

    他來昌國尋見舊時人,也算短暫跳出泥潭。

    姜望為陳治濤再斟一杯酒,看著酒花一點一點地浮上來,而後挑出一顆仙念,丟進酒杯,像是放進了一顆鎮酒的冰塊:“剛才是飲酒,這一盞是飲念——請君受我之愁。”

    食人之念,實在是危險的事情。況且以弱食強。

    但陳治濤很明白,當初在迷界戰爭之外,姜望做了什麼樣的選擇。

    什麼話都沒有再講,舉杯便飲。

    轟!

    在一道觸及靈魂的轟鳴聲後,陳治濤眼前所見,已是一片碧海。

    這片海不比他所生活的海域更廣闊,但天是這樣低。

    天幾乎貼著海。

    人在其中仍有廣闊的空間,騰挪無礙,呼風喚雨亦可,但呼吸艱難!

    陳治濤根本喘不過氣來。

    若在海中,海也無垠。若在天中,天也無邊。

    唯獨立身天與海之間,天海都是坍塌的牆,人是巷道里無措的孩童。

    人要立起來,就必須對抗這一切。

    陳治濤終於知道,姜望所承受的是怎樣的壓力。

    說千鈞萬鈞,都太輕薄。若思想有萬弦,則萬弦都擔山。

    進一步是無上天人,退一步是識海永淪。

    都有大自在。

    唯獨頂天涉海,步步苦溺——且你知道結局不可避免。

    “人”如何能在這種狀態下保持自我?!

    “呼呼!呼呼!”

    食客,酒氣,喧囂……當這一切重新進入五感,陳治濤大口地喘氣。

    他感覺自己溼漉漉的,衣物十分溼重,但左顧右盼,才知身在人間。

    他看著酒桌對面的姜望,表情十分驚悚。

    博望侯把前因後果說得很明白,來之前他就知道姜望在對抗天道。但就連重玄勝,也不知天道已經有了如此磅礴的展現,更不知天道已然迫近至此。

    他是釣海樓主、大宗掌印,修為見識,都遠非昔日可比。但就這麼短短一會兒工夫,已經難承其苦,若非姜望-->>
                                         
一直在旁邊盯著,及時將他拽出,他大概已經溺死!

    在那片極度壓抑的天海中,他有一種非常清晰的感覺——他很快就要沉淪,他必然會同化為天道深海里,毫不起眼的一滴水。

    那是無法阻擋,必然降臨的命運。

    但姜望已經承受了這麼久,現在還坐在這裡,作為一個具體的平靜的“人”而存在。

    真是了不起啊!

    當初他、姜望、符彥青三人代表三方領軍,同行一界,他就一再感受差距,現今再看,差距並沒有縮小,反而被時光拉長了……

    與這種人同生一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大不幸!

    “如果要封印這天人之態,陳兄有什麼想法?”待陳治濤情緒稍稍緩和,姜望便出聲問道。

    “我不知道。”陳治濤茫然地搖了搖頭:“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果是很容易看到可能的事情,我不會想到陳兄。唯有最高的封鎮難度,才需要最具封鎮才華的你。”姜望慢慢地說道:“在我見過的所有同輩修士裡,你在封鎮上的造詣獨樹一幟,無與倫比。”

    陳治濤沉默許久:“封鎮一道的才華……嗎?”

    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那一年他所犯下的錯誤。彼時他也的確以為,自己在封鎮一道擁有驚世的才華,師尊和長老們也給他足夠的信任。他主持推廣他所獨創的海獸封鎮術,以針對性地加強對海獸的控制,加強鎮海盟的凝聚力,提升釣海樓在海上的影響力……結果反為皋皆佈局,從頭到尾他的封鎮術都沒能真正控制那些海獸,甚至不如就拿一條鐵鏈在那裡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