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50-60

    第 51 章
 



    應州城裡和外間的地獄景象比起來, 已經不啻於天堂了。
 



    大概因為城破得很快,沒有經歷苦守,所以城中百姓並無病餓之色, 僅只惶惶然。道路兩邊都是黑鐵甲的靺鞨士兵把守, 城中幾條路都很乾淨,兩旁的屋子門戶緊閉,偶爾有兩聲兒啼, 但也迅速被捂上了。
 



    鳳棲的車一路開到城中的節度使宅邸。
 



    後院的哭聲前面就能聽見。鳳棲待進了影壁之後才問:“哭的是節度使的家人?”
 



    執戟站立在各處的士兵點了點頭。
 



    鳳棲說:“我想去看看。”
 



    那些士兵互相看看, 然後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說:“大王吩咐, 請王妃到後院休息。”
 



    溫凌必然防著她, 這在鳳棲意料之內,所以沒有多話,但是用力把車簾一甩,臉板得實實的,叫所有人都在想:啊,這位任性嬌氣的準王妃生氣了!
 



    溶月小心地覷了她好幾眼,等到了收拾好的一間上房後才小心翼翼說:“這屋子挺寬敞、挺清爽的, 大概原來也是節度使家最尊貴的女眷的閨臥,也頗不磕磣了。要不,先要些熱水洗浴一下?奴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
 



    鳳棲在闊大的屋子四周轉了一圈,坐在榻上說:“你叫人把我的箱籠都搬進來, 熱水也要,飲饌也要,只管撿好的來。”
 



    她肯發話, 溶月就舒了一口氣,脆生生答應了, 現在鳳棲身邊只她一個侍女,少不得全是她跑腿。一圈跑下來,汗流浹背,進了屋子就覺得熱,乾脆脫了外頭大衣衫。
 



    鳳棲也已經換穿了家常的夾棉褙子,半趺坐在矮榻上,從箱子裡取了小巧的一件香爐,正屏著氣調弄裡面雪白的香灰,見溶月回來了,她說:“正好,我需要銀絲炭,可沒有帶出來,你問問去,節度使府上可有?”
 



    溶月擦了一把汗,責無旁貸,笑道:“好,奴這就去問!娘子果然還有雅緻!”
 



    這些漢家女兒閒暇時的雅趣,很耗費時間,但也很有品位。溶月一直覺得主子調香、分茶、刺繡等等,才是貴室女郎的做派,所以和王妃一樣,不僅不責怪“怎麼此刻有這樣的閒心”,反而樂於跑腿。
 



    銀絲炭要來,鳳棲的全套茶具也準備好了,正擦洗得亮汪汪的。
 



    溶月心甘情願地說:“熱水也著人送過來了,只是從涿州出來的匆忙,澡豆和薔薇水都沒用帶出來,我去看看節度使府裡的女眷用的是什麼洗沐用品,若有全新沒開封的,就給娘子取來。好好洗個熱水澡。”
 



    鳳棲點點頭,自顧自燃了炭火,小粒的銀絲炭放在香灰裡,蓋上雲母片,又放上荷包裡帶出來的梅花香餅;大粒的燒旺了,用小火鉗夾到紅泥炭爐裡,銀銚子裡注水,炙過茶餅之後,又燒熱水,準備點茶。
 



    不一會兒,溶月帶來了好些節度使家的洗沐品,自己先嗅了嗅才說:“娘子,這雖不如咱們晉王府的,但如今也講究不得了,好歹也是乾淨新鮮的。奴伺候您洗浴吧。”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溫凌信步走到節度使後院時,首先便是嗅到滿院的清芬:混合著茶香、梅香、檀香、薔薇香和說不出來的好聞氣息,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裡隨著冷氣一道彌散開,不甜、不膩、淡然、綿長、既清且暖。
 



    他不由一痴,在院內停頓了步子,好好地深吸了幾口氣。
 



    而作為鳳棲寢臥的那間屋子裡,暖氣蒸騰,花香和茶香融合著嫵媚的氣息,嫋嫋爐煙升騰,碧水色的幔帳緩緩盪漾,其上刺繡的蘆葦和仙鶴彷彿在翩翩起舞。
 



    鳳棲凝神看著銀銚子裡的水,執著大袖,用茶匙攪著炙好的茶末。俄而看見一聲門響,門簾被揭開,她斜眸只一聲:“怎麼總是悄無聲息地進來?像個……”
 



    溫凌笑道:“像個賊麼?”
 



    鳳棲抿嘴微笑,看都不看他,只看小壺裡的水拉成細細的一道,注入茶盞,茶末翻飛,激出香氣。
 



    她手持茶筅,擊打茶湯的聲音明快而富有節奏。凝神靜氣,毫不為“他來了”所動,仍是那種富貴已極帶來的孤傲氣。
 



    溫凌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凝望著她雪白的柔荑,她披著檀色半舊披帛,隨意挽著的髮髻上只有一把牙梳,她身上散發出木樨膏澤和芙蓉澡豆的氣息,梅檀的幽然味道為佐。
 



    溫凌的呼吸不由變得深長而緩慢,靜靜地感受著,渾身說不出的舒適與無力。
 



    溶月瞧他朦朧的痴色,心裡又擔心起來,怕他這樣的粗魯漢子又要心生邪念。
 



    可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一聲,提醒鳳棲注意些。
 



    而這彆扭的咳嗽聲終於引起了溫凌的注意,他眉頭一皺,對溶月說:“你出去!”
 



    溶月臉一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個藉口:“那個……我們娘子點茶,還需要我洗茶具呢。”
 



    “明兒再洗。”
 



    “呃……還有,娘子的香也要清灰;娘子的頭髮還要上第二道膏澤;哦,還有,手有點皴,要細細泡過,塗上面脂。”她情急之下,找了好幾條藉口。
 



    鳳棲亦抬頭說:“不錯,好容易到了城裡,安定下來,我可不能再像行軍時那麼馬虎了。”
 



    溫凌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躁怒,說:“那你動作快一些,先上膏澤,再泡手,最後清香灰。”
 



    溶月執拗地說:“不,要先清灰,火已經過了,香餅子燎焦了就會有苦味。”
 



    溫凌忍不住說:“哪裡有苦味?”
 



    溶月說:“現在沒有,再不清理就有了。”
 



    揭開香爐看了看炭火的狀態。
 



    “快些!磨磨蹭蹭的!”
 



    溶月拿一把精緻的銀製小鏟正在看裡面埋著的炭火,聽他一聲,手一抖,香灰撒出了一些。
 



    鳳棲眼波橫她:“毛毛躁躁做什麼?香之道,在‘即將無限意,寓此一炷煙’,急如猴猱,豈能品鑑?”
 



    指桑罵槐,說得溫凌不好意思皺眉,只能過了一會兒顧左右而言他:“你那茶,怎麼自顧自就喝了?我的那份呢?”
 



    鳳棲捧杯盞說:“我這裡沒有奶茶。”
 



    溫凌不快:“我也能喝團茶,你不曉得麼?當年在汴京你家裡,不是喝了你親手點的茶?”
 



    鳳棲冷笑:“你不是嫌不好喝?”
 



    溫凌解釋道:“那時候,不習慣南邊的飲饌,另當別論;後來,我不是一直誇你的茶麼?”
 



    鳳棲不大情願似的給他倒了一盞茶。
 



    溫凌心裡有點氣,但又沒脾氣,垂頭嗅這茶香,心裡漸次平靜了,啜了一口,感受那清芬。而後看溶月慢慢清理香灰的模樣,也覺得雅緻起來。
 



    他說:“真是,不知你們怎麼有這些閒心。”
 



    鳳棲說:“這算什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得有無益之事來打發有涯之生。我們的閒情逸致遠不止這些。”
 



    她帶著笑意,終於肯正眼看他:“你覺得這些享受是不是適意眼耳口鼻均有的適意?”
 



    她大袖一揮,換了個坐姿,衣袖間的香氣嫋嫋散開。
 



    溫凌周身一軟,但很快鎮定心神,暗自惕厲:不錯,太舒服了!這大概就是南梁美人計的精髓了!美人消磨他的意志,這些南梁靡靡的享樂也會消磨他的意志。
 



    但他豈可被消磨掉英雄志?!現在雖拿下了應州城,但獲取雲州、捉拿北盧皇帝依然毫無頭緒,他內憂外患,背後弟弟還虎視眈眈,前頭的大錯若無大功來抵消,只怕自己都岌岌可危。他如何能在她的溫柔鄉里消磨英雄志?!這是要他的命的!
 



    溫凌“呼”地站起來,笑容已經一如既往的冷硬起來:“不錯,是適意。不過我享用不起。”
 



    他看著溶月手中的香爐:那麼精緻的天青鈞窯瓷,隱然的莬絲紋,裝飾的瓷環像玉琢般精巧玲瓏;香灰雪白,香餅配伍得當,連鏟香灰的小鏟都是純銀鏨花的這是怎樣的奢靡!他簡直想把這些物事丟到窗外砸爛!
 



    但看那半趺坐在矮榻上的精緻人兒,一樣如玉琢似的纖麗精緻,披帛上的暗花上隱著點點的金線,領口繡著與外衫同色的細巧紫藤蘿,牙梳雕著彩雲出岫、嵌著小粒的珍珠與紫晶……這些靡麗的東西與她相配,與她的故國相配,他又覺得無法動手扔掉她一切的靡麗的東西了。
 



    唯只能自我剋制而已。
 



    溫凌有些尷尬地摁著身邊的高案,說:“我今日,只是來問問你……缺東西不缺?”
 



    鳳棲回答:“不缺。”
 



    溫凌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遏制腹中洶湧澎湃的熱流,牙關咬得下頜骨都繃硬了,終於又說:“不缺就好。”
 



    轉身掀開門簾出去了。
 



    溶月看著男人的背影,悄然從窗欞往外看,好一會兒說:“出了院門了!要不要把門閂上?不過閂上也扛不住他一腳跟。”
 



    鳳棲說:“閂上吧,至少心裡安頓些。”
 



    溶月說:“剛剛還有些嚇人呢!”
 



    “是啊!”鳳棲撫膺道,“我剛剛其實手一直在抖,今日都沒敢做‘水丹青’。”
 



    “啊?娘子也害怕呀?”
 



    鳳棲說:“我怎麼不怕?!你怕,不過怕他發火要打人。我怕他,是怕他……”
 



    她咬了咬嘴唇,到底還有些不好意思直白說出來。
 



    倒是溶月笑道:“那可遲早要來的,怕也無用。”
 



    心裡矛盾,既希望他們夫妻和諧,又希望娘子不要這麼快就從姑娘家變作婦人。
 



    矛盾到最後,嘆了口氣:“唉,希望早日交割燕雲的十三個州,定定神神把合巹的大禮給辦了,奴也就放下心了。”
 



    鳳棲訝異道:“你怎麼會希望這個?”
 



    溶月比她更覺得奇怪:“官家不是都出面下旨拴婚了嗎?除非靺鞨人說話不算話,不然這不一定嗎?”
 



    心裡還想:即便是他們說話不算話,現在郡主在他們手裡跑都沒地方跑,只怕這婚姻是結定了。
 



    鳳棲臉色沉下來,對溶月說:“這事,用不著你瞎操心!更不用你瞎摻和!你只管聽我的吩咐,別像王妃似的,自以為是‘為我好’你們知道什麼是為我好呀?!”
 



    溶月察言觀色,也知道不能再說什麼惹她了,只能垂頭道:“是。”
 



    心裡想:女人家的命和蒲公英似的,飛到哪裡就是哪裡,只怕一切由不得你呀!
 



    又想:看那冀王剛剛的痴色,只怕確實是心動了的。只不知道怎麼又半途而廢了。男人家憋到這程度估計不好受呢。
 



    鳳棲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說:“他目標明確,自制力驚人,我也只能暫時拖一拖他應該知道郭承恩南逃了,心神大亂;如等燕雲十六州都到了手,這拖延的方法也就沒用了。”
 



    “啊?”溶月唯只聽懂了郭承恩的名字,卻不明白溫凌不騷擾她的主子和郭承恩有什麼關係。
 



    鳳棲說:“別‘啊’了。應州城西門那麼明顯的痕跡,你什麼都沒看到嗎?我忍著那惡濁氣味繞城一週,你真以為是為了給死人燒紙錢的?”
 



    一如既往地對牛彈琴。溶月但知道撓頭,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又聽鳳棲似乎在自語:“只怕不是節度使府的桌子牆壁要倒黴了,就是節度使府的女眷要倒黴了。”
 



    果然,第二天聽說冀王捶裂了他寢臥的一張楸木案桌,還喝叫把他剛蓋兩晚的一床絲綿被給扔掉了。大家戰戰兢兢,不知道他為什麼發了那麼大的火氣。
 



    第 52 章
 



    雪霽之後, 連續是好幾個晴天。應州節度使府邸中宛然一個世外桃源,溫凌撥過來十來個年輕的侍女、年長的婆子,供鳳棲使喚。
 



    這些女子們雖有驚懼, 但個個勤勞能幹, 把鳳棲伺候得井井有條。只是都不肯說話,簡直是十幾個悶嘴葫蘆。
 



    不過溶月一下子輕鬆了很多,不用奔波, 能吃能睡, 幾天工夫就白胖了好些。
 



    她笑道:“終於過上了以前在晉王府的日子了!上次娘子還說這場仗會打得很難,我看沒有, 這場仗簡直太順利了!這麼快就攻破了應州城。”
 



    她滿意地晾著溼漉漉的衣服:“終於進城了!終於可以睡床而不是泥巴地了!終於有鍋臺燒出來的飯菜而不用啃烤肉和行灶煮的糊糊兒了!終於可以把捂得潮嘰嘰的衣裳被褥拿出來曬個好太陽了!”
 



    她不自覺地來了一串排比, 實在是太激動了。
 



    晾完衣服,溶月又捧了一大疊被子出來,邊曬邊說:“其實娘子猜錯了也好的,這錯得舒服!這仗打得漂亮,接下來讓我們舒舒服服在城裡過小日子吧。”
 



    鳳棲聽她說了半天,這會兒方冷笑起來:“打應州是容易,下一場只怕就難了。”
 



    “下一場?”溶月幾乎要哭了, 怎麼還有下一場仗?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呢!
 



    鳳棲臉色肅穆得近乎凝重,半日道:“冀王又不是到應州來養老的,當然有下一場仗要打!唉,我倒希望是我猜錯了!”
 



    節度使的府邸裡還養著許多鳥兒, 天氣寒冷,嬌貴的鳥兒需要有人移進暖房照顧,但前幾天, 大概是打仗兇險、受降屈辱,府中沒有人照顧鳥兒, 廊下就只剩了幾隻還勉強活著,其他都死光了。
 



    鳳棲趁天氣好,把幾隻鳥掛在廊下曬太陽。其中有一隻黑乎乎的鷯哥得了溫暖的陽光,抖了抖翅膀,先“嘎嘎”叫了幾聲,又“咕咕”叫了幾聲。
 



    鳳棲肅穆中不由笑了起來:“這是什麼鳥?叫聲怎麼又像鴨子,又像鴿子?”
 



    在她身邊捧著鳥食的那個節度使府小丫鬟一個忍不住,回答道:“這是鷯哥,它會學其他鳥叫。”
 



    鳳棲注目過去,笑道:“我還當你們都是啞巴。”
 



    小丫鬟尷尬地笑了笑,又不敢說話了,警惕地四處看了看。
 



    鳳棲說:“大概是大王吩咐你們誰都不許和我交談的?”
 



    小丫鬟臉色更難堪了,咬著嘴唇陪著笑臉,低低地說了聲:“也……不是……”
 



    正好看見溫凌穿一身錦襜褕,披著貂皮斗篷進來用餐,鳳棲陰陽怪氣道:“喲,大王來了,你們伺候大王去吧。”
 



    轉身進了屋子。
 



    溫凌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那小丫鬟:“怎麼了?生氣了?你們惹到她了?”
 



    小丫鬟唬得幾乎要哭:“奴……答了王妃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鳳棲的聲音從窗戶裡傳出來:“我問她廊下掛了什麼鳥,她說了句是鷯哥,會學其他鳥叫,因為和我說了句話,就自己嚇得戰戰的。真沒意思,管囚徒也不會這麼著管!”
 



    恃寵生驕這種,於她幾乎是本能,準確地判斷人心,進而準確地拿捏自己可以“作”到什麼程度。
 



    果然,溫凌無奈地一攤手:“誰說不能問問鳥雀呢!”
 



    轉臉對那丫鬟:“日常是你照顧這些鳥兒麼?去,告訴王妃,這鷯哥有什麼習性,愛吃什麼東西,有什麼本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王妃。”
 



    裡面傳來吵架似的聲音:“我又不養鳥,我要知道鳥的習性做什麼?!我只是氣有人小肚雞腸、狼顧狐疑,把我當敵人的細作,處處防著管著!”
 



    溫凌哭笑不得,撓撓頭說:“誰把你當敵人的細作!你別亂想。我忙活了半天了,餓死了,今日叫廚房開飯到你這兒來的,有新鮮的狍子肉和火室(溫室)出的韭黃、胡瓜和豆苗,你不嚐嚐?”
 



    “不餓!氣飽了!”丟出這樣一句。
 



    鳳棲悄然從窗簾縫隙裡看著他挓挲著手立在院子裡的陽光下,一臉無奈的模樣。
 



    如果他下一句硬邦邦說“不吃就不吃,隨她去”,她就要稍微收斂一點,謹防他遷怒。鼠磁
 



    但他對溶月低聲拜託:“飯可不能不吃。快,用點軟話,還有你們慣常應對她撒嬌、發小脾氣時的法子,哄著你主子到正廳來吃飯。”
 



    溶月那傻丫頭,抿嘴一笑:“好的,奴這就去哄。”
 



    鳳棲翻了個白眼,正襟危坐,等著溶月來“哄”她。
 



    溶月“吱嘎”推開門,說:“娘子,這可就是您的不對了,大王肯定不是您說的那個意思……”
 



    鳳棲耐著性子聽她諄諄地勸解了半天,終於朗聲說:“行吧,都是我不對。可我不餓呀。”
 



    眼睛望著窗簾縫隙處露出的那個人的身影:他居然還當庭立著,沒有挪動,豎著耳朵偷聽裡面的對話。
 



    溶月也被感動到似的,低聲說:“不餓也去吧,給冀王一個面子。奴看他一向是說一不二、雷霆般的性子,肯和娘子這樣子伏低做小的,夠不容易了。”
 



    鳳棲冷笑一聲,瞥了溶月一眼,慢悠悠說:“好吧。”
 



    她娉娉婷婷走到庭院中,注目冀王溫凌一眼,溫凌頓時一笑。
 



    鳳棲沒笑,轉身往開飯的正廳走,嘴裡還說:“煩死了,不餓還逼著吃飯!……”
 



    丫鬟婆子們穿梭般把飯菜開出來,很快擺了滿滿一桌子。果然豐盛異常。
 



    溫凌用筷子指了指正中一盤肉:“這是山嶺裡打來的狍子,肉很香很嫩,一定和你日常吃的羊肉不一樣,嚐嚐吧。”
 



    鳳棲嗤之以鼻:“日日都說自己很忙,居然還有閒情雅緻到山嶺裡打狍子!”
 



    溫凌臉色略有些沉,但還是用寵溺小孩子般的語氣對她解釋說:“巡查應州四邊的山嶺,也是我的職責所在。打獵只是順便的,看到了狍子就射殺了。”
 



    又說:“你是怪我這段日子沒怎麼來陪你?”
 



    “不用陪!”鳳棲一口峻拒,“冀王自然忙您的,我這裡能活著就行。”
 



    溫凌感覺她是還在生氣,但他對女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從來不假辭色,竟不知道該如何哄女孩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侍奉巾櫛的溶月。
 



    溶月急忙低聲勸道:“娘子!怎麼回事啊?好好吃頓飯不行嗎?”給鳳棲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隨便瞎作。
 



    鳳棲虎著臉,不情不願地夾了一塊肉,搛在筷子上左看右看,然後把上頭一塊肥肉撕掉,才慢慢吃瘦肉,中間有團筋,她又低頭把嚼不爛的一大塊給吐了出來,示意溶月收拾掉。
 



    溫凌問:“好吃嗎?”
 



    “還行吧。”鳳棲點評,“肉新鮮,但是燒得粗糲。”
 



    溫凌說:“那這廚子不行,轉日我叫人到應州府找好的廚子來做飯。”
 



    他這溫柔款款,和以往判若兩人,所以連溶月都覺得鳳棲簡直是蹬鼻子上臉,作得太過分了。
 



    飯畢,溫凌囑咐伺候的丫鬟婆子:“我也不是叫你們不許和王妃說話,只不過思忖思忖說什麼罷了。她問些鳥雀、貓狗、花木,抑或飲饌、衣飾、書本什麼的,該怎麼應答就怎麼應答,沒什麼好忌諱的。”
 



    然後柔聲對鳳棲說:“我還有不少事要忙,你午後睡個午覺,起來後曬曬太陽,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鳳棲等他走了,在廊下看鳥兒,問了那養鳥丫鬟一大堆關於鷯哥的問題,最後笑問:“你說鷯哥會學鳥語,甚至會學人說話。可我怎麼聽不到它說人話呢?”
 



    丫鬟說:“回稟王妃,這鳥兒也有靈性,前幾天刀兵之災也把它嚇到了,幾天都是隻撲扇翅膀不出聲兒。還是王妃帶它曬太陽,它才叫了兩聲。大約再緩一段時候,它會說話的。以往這裡住的是我家的四娘子,還會教它讀詩……”
 



    小丫鬟的眼眶突然紅了,趕緊用衣袖吸了吸眼角的淚水,然後緊張地看了鳳棲一眼。
 



    鳳棲很注意,問:“我在閨中時也是行四呢。你們家四娘子現在怎樣了?”
 



    小丫鬟左右瞥瞥無人看見,低聲說:“求王妃救救我們家娘子!”
 



    這也是個忠心耿耿的小姑娘,打開了話匣子就不再隱瞞了。
 



    她悄悄告訴鳳棲:應州節度使聽信了一個自稱是易州節度使,又稱是武泰節度使反正就是很大的官,很受重用的人的話,打算閉起城門抗擊靺鞨的軍隊。兩個人稱兄道弟的,幾乎成了通家之好。應州節度使自知自己用兵的能力不強,把應州的防務就都交給了這個人管。這個人先也管得很認真,加固了城牆,操練了軍伍,還把應州幾座倉廩都檢點清楚了,拍著胸脯說應州抗擊靺鞨軍隊一年半載都沒有問題。
 



    然而,大家都曉得,應州都沒有扛過半個月。
 



    小姑娘抹了抹眼淚:“哪曉得那個人卻帶著自己的人,打仗之前就悄悄把倉廩裡最精的稻米、最好的乾肉都運出城外。破城那日,那個人說要陪著我們郎主‘與應州共存亡’,力主不能投降。結果,他為了自己逃得快,故意把北城門吊橋的鉸鏈給弄壞了,靺鞨的大軍發現北城的吊橋半懸,就齊心合力撲過去,用那個什麼橋的硬攻破了北門,進門就是一頓燒殺。東城與南城沒了鬥志,也相繼淪陷。那個人便從防守空虛的西門拍拍屁股逃跑了,縋牆而出的士兵身上還揹著他們從應州城裡搜刮來的金銀細軟。”
 



    瞞天過海、聲東擊西、順手牽羊……能把這些陰謀玩得爐火純青的,必然是郭承恩了,也就他做得出來。
 



    鳳棲也跟著小姑娘恨得牙癢癢。
 



    “後來呢?”她問。
 



    小丫鬟哽咽著說:“靺鞨人進城,發現幾座大的倉廩裡餘糧已經不多了,先把管糧倉的打得半死,後來曉得拷問兵丁也沒什麼用,就捉了我家阿郎(男主人),問他要糧可……哪兒變得出糧來?!”
 



    她最後說:“家裡女眷都被捉了,說是‘靺鞨士兵要出出火’。什麼時候拿糧,什麼時候放人;拿多少糧,放多少人。我們家四娘子……才十三歲!”
 



    第 53 章
 



    鳳棲兔死狐悲, 一瞬間火氣衝頭,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安慰那小丫鬟道:“我曉得了, 有機會我來找冀王說打仗歸打仗, 也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當天的晚餐前,溫凌又叫人先送了好些野味到節度使府裡,傳話的人說是好廚子過些時候才到, “請王妃稍安勿躁, 耐心等候。”
 



    過了一會兒,又來傳話:“廚子到了, 請王妃在屋子裡先莫出來, 若是吵鬧驚擾了王妃,也請王妃多擔待。”
 



    鳳棲知道他必有么蛾子,板著臉在屋子裡縫製自己的寒衣,只說了句“知道了”。
 



    果然,外頭很快就一片擾攘,呵斥聲、推搡聲和啜泣聲一併傳來。
 



    溶月悄悄到院門口看,回來說:“一群靺鞨士兵拿刀拿斧的, 押解著一群廚子到後廚去了。哭的就是那些廚子,有的臉上還有傷呢。”
 



    “有沒有廚娘?”
 



    “也有幾個。”
 



    當時富貴人家流行使用廚娘,和男廚子共佔半壁江山。
 



    鳳棲沉默地想了想,問:“剛說送來的野味中有些野雉, 我想起以前在晉陽吃過一道野雉山筍片,非常鮮美,我去問問廚娘會不會做。”
 



    溶月一時沒明白, 說:“那奴去問問就是了,您就別跑一趟了。”
 



    “糊塗!”鳳棲提高聲音斥責她, 又道,“這樣的山供清鮮你還嘗過不成?你何從知道味道?到時候任憑她們吹牛胡說,你也都信了?必當我親自去說,告訴她們菜色的底味和作料間的君臣佐使。” 而後使了個眼色給她。
 



    溶月這才明白她另有深意,只是不能過於信賴節度使府裡現在的人色,才必得用這樣的藉口。她忙點了點頭:“好的,好的,奴陪娘子去。先叫男廚子迴避,廚娘們等候您問話。”
 



    鳳棲安慰地看了她一眼,披上一件厚衣服,去了廚下。
 



    男女有別,男廚已經都躲開了,四五個廚娘用乾淨布帕包著頭,臉頰上淚痕宛然,又驚慌失措,見到衣衫齊楚的鳳棲,聽人說了句“那是王妃”,就一個個慌慌張張跪下了。
 



    “不用多禮。”鳳棲看了看廚下,果然堆著好多野獲。
 



    她和聲說:“你們都是哪家的廚娘?”
 



    這些廚娘們年紀不一,紛紛報了自己的履歷,有的在悄然抹眼淚,幾乎都是富貴人家的傭人。
 



    鳳棲問:“現在城中這些富戶和貴人,都怎麼樣了?”
 



    大家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有個嘴快的忍不住說:“唉,巢都覆了,哪裡保得住鳥蛋?個個打得團團轉,逼索一些錢糧。這如今,還是窮人家日子好過些。”
 



    鳳棲看她說了兩句,也不敢深談了,又問道:“那麼,現在是不是城裡搶得厲害?”
 



    這話茬兒還真沒人敢接,連面面相覷都沒了,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低垂著頭唯恐被鳳棲指著問。
 



    越不敢說,越坐實了鳳棲的想法:郭承恩搬走了應州城裡的錢糧,本來指望著在應州獲得好大一筆補給的溫凌軍隊,希望落了空。按照這些北邊異族政權的特點,是沒有一套謹嚴的軍事政治體系的,戰士們作戰為了就是勝利後劫掠失敗者的財物,所以才願意拼命。
 



    溫凌要下頭人肯為他賣命,當然也不會“餓”著他們,所以這殘酷的劫掠必然是他同意的。
 



    鳳棲並非只有無知的善心,但惡舉在自己面前而無所作為,心裡也難受得慌。
 



    “今日我茹素。”她只能這樣吩咐道,“若大王問起來,你們只管回覆,他想吃什麼我不管,我只茹素。”
 



    重重強調了這個詞,然後甩手出去了。
 



    她等著,晚上溫凌果然沉著臉來問她:“喲,平日裡也不怎麼見你吃齋拜佛,今日也並不是初一十五,你什麼意思啊?”
 



    鳳棲沉著身子端坐著,瞥著他說:“我確實談不上多信奉佛法,但這段日子心裡惶然,感覺吃些素也能為你減一些罪孽。”
 



    “為我?”溫凌果然呵呵笑起來,而且人湊過來,挑著眉峰熱辣辣說,“我怎麼不大信呢?”
 



    鳳棲躲開了一些:“你不信,我也沒法子。”
 



    她的下巴陡然被他捏住了,有些痛,而且掙扎不開。
 



    溫凌凝視著她的眼睛說:“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麼。你想用這一招來威脅我,我只能告訴你這是痴心妄想。我的士兵打了這麼久的仗了,就盼著進城過幾天舒坦日子然而應州城的倉廩給郭承恩搬空了,我的人吃什麼喝什麼?接下來要取雲州,還要捉北盧那位缺德的老皇帝,總不能差遣餓兵吧?”
 



    鳳棲很怕疼,眼睛裡已經含著一包淚水,但說話仍然嬌而不怯,一絲屈服都無:“孽是郭承恩造的,你拿節度使的家人撒什麼氣?”
 



    他的臉色頓時陰霾下來:“誰告訴你的?”
 



    “我……我自己猜的。”
 



    這個藉口他明顯不信,把她下巴一甩,到門口揭簾子大喊:“這幾日在這屋子裡服侍王妃的人,全部提溜過來!備好鞭子棍子,我要打著問話。”
 



    鳳棲急忙也趕到門邊,拉著他的胳膊:“你幹嘛呀!你把人打傷了,誰伺候我呀?”
 



    溫凌橫目看了她一眼:“一路上沒什麼人服侍你,你不也挺好的?再說,處置了這一撥,也可以再給你找一撥。”
 



    他著意看了看她的下巴,已經給他捏紅了,兩塊粉色的指印上恰好垂著她的兩顆眼淚,叫他心裡悄然地有些一軟,不由思忖著是繼續這樣給她立威,還是稍事顧及她的感受,哄她開心一點。
 



    她哭起來很讓人愛憐,聽見外頭鞭子一響,那些丫鬟婆子慘叫一聲,她眼角的淚珠就墜落一顆,隨著慘叫聲的此起彼伏,她的淚珠也像有節奏似的落得越來越快。
 



    最後,她撒開握著他胳膊的手,默默然回到屋子裡,從行李中掏出一枚寸許長的彌勒佛玉佩,對著玉佩閉上眼睛唸唸有詞。
 



    溫凌覺得胳膊上空落落的,跟進去說:“兩國交兵,哪能像你這麼懦弱慈悲?”
 



    鳳棲不理他,只盯著玉佩,好像是在唸《往生咒》。
 



    外頭的小丫鬟被打得受不得,終於有一個說:“上次養鷯哥的鶯奴悄悄和王妃嘀咕了半天話,還哭了鶯奴原是我家四娘子的貼身丫鬟,想是為四娘子求情去了。”
 



    養鳥的小丫鬟帶著哭腔:“不是的……不是的。奴只是隨口提了聲我們家四娘子。”
 



    溫凌對外面說:“隨口也不行。拔了她的舌頭。”
 



    鳳棲猛地睜開眼睛,怒衝衝望了他一眼,然後握著玉佩,氣沖沖到門口。溶月嚇傻了,都沒有攔得住她。
 



    溫凌道:“怎麼,你還敢看?”
 



    是挺可怖的。
 



    只見溫凌的親兵笑嘻嘻的,手裡拿一把尖銳的鐵鉤,正在火上燎著;另一個上前勒住小丫鬟的脖子,掐住她下頜的關節。
 



    小姑娘既透不過氣,又無力對抗下頜的痠痛,張開嘴,一條舌頭微微地吐出來,眼睛驚恐地張大了,淚水不停地流在臉頰上,看著那燒紅的鐵鉤越來越靠近自己。
 



    鳳棲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北盧皇帝,奉不奉行‘藏富於民’?”
 



    溫凌詫異地回答:“沒有聽說。”也不曉得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冒出這麼一句話。
 



    鳳棲冷笑:“那現在無非是鷺鷥腿上割肉,民心向背毫不考慮你對應州,大概只打算劫掠一番,吃幹抹淨了丟給你那個負責掃尾的弟弟??”
 



    眼看那燒紅的鐵鉤已經到了小丫鬟嘴邊,溫凌卻面色沉沉,手往下一揮說:“過會兒再處置她!”
 



    轉而一捏鳳棲的手腕,拉著她往裡間跑:“進去說。”
 



    梢間的門在緊跟著的溶月面前重重關上了,溶月膽戰心驚,鼓起勇氣拍了拍門說:“那個……大王……剛剛娘子說要”
 



    話沒說完,聽見溫凌的聲音:“你再離門那麼近,聽了不該聽的,看了不該看的,我出來後就先挖你的眼睛,再拿熱油灌聾你的耳朵!”
 



    溶月咋舌,連滾帶爬地躲開了知道這傢伙毫無人性,真做得出來。
 



    可又擔心鳳棲,在屋子外的寒風裡急得跺腳,卻一點法子都沒有。
 



    溫凌捏著鳳棲的手腕,她手背上傳來他送的梔子花羊油麵脂的氣息濃郁得不大好聞,但袖子裡的幽香卻叫人心醉。
 



    他低聲說:“不錯,我們那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年景好的時候各自過得快活,年景不好的時候只能勒緊褲帶求著老天別把自己餓死。我一直仰慕中原,亦仰慕學了中原制度的北盧,即便災荒,也有一套相互賑濟的法子。你剛剛一提,我心裡就迫切想知道了。”
 



    他很懇切地問:“求教,現在我這十萬餓兵,還有二十幾萬的民夫,就剩這一座搬空了倉廩的應州城。你是有什麼好法子助我軍心穩定?”
 



    鳳棲卻生氣似的與他作:“你這個人不是好人。我不與你說。”
 



    “你說了,我就放外面那些女人一馬。”
 



    鳳棲冷笑:“哼,以後我們夫妻相處,你就可以次次這樣子拿我身邊人來威脅我?”
 



    “你不要咄咄逼人!”
 



    “到底是哪個在咄咄逼人?!”
 



    懟了幾句,他終於軟下來:“我現在很難,如果你有好的法子,你就告訴我。我並不是以殺人為樂事,但是這麼多人要吃飯,我現在也只能放任他們搶掠應州這地方雖沒有天險,卻是我得到補給的要塞,我當然不想殺雞取卵,我也想把這塊好地方留做自己的地盤,一步步穩紮穩打往北去。可是現在天不隨人願。”
 



    鳳棲默然了一會兒,說:“難道你不該找始作俑者算賬?錢糧都在他那裡。”
 



    對於溫凌而言,這幾乎是一句幼稚的廢話。他一時想笑,但看了看她認真的小表情,倒也笑不出來了,而是拱拱手說:“不錯呢,得教。”
 



    鳳棲說:“郭承恩往哪裡逃了,你應該有數?”
 



    “我有數。”溫凌說,點了點頭,很慎重的模樣。
 



    鳳棲估猜,郭承恩是一路往南去了,雖說應州旁邊是黃花梁,藏匿不難,但是天寒地凍,只怕郭承恩和他的人也受不了。那麼再往南,就是幷州了,郭承恩名義上是投誠了南梁的,那麼幷州節度使曹錚應該肯收留他。
 



    但畢竟和靺鞨結盟在先,如果溫凌提出要拿郭承恩算賬……她暗想,以郭承恩這樣的小人,曹錚必然不會憐惜,只消把他交給溫凌,自然是大功一件,應州的急難也可以解決,一舉兩得。
 



    她目光閃動地望著溫凌,等他接下來向她提要求。
 



    溫凌過了很久,才如她所願地提了她意想中的那個要求:“那麼,我需要你給你父親晉王寫一封親筆信。”
 



    “寫什麼?”她故意問。
 



    溫凌說:“請他上書你們官家,把這無恥的郭承恩交付於我,連同郭承恩偷偷帶走的歲幣與倉廩錢糧。”
 



    “這……我試一試吧。”鳳棲故做沉吟,勉強才答應了。
 



    第 54 章
 



    鳳棲吹乾剛剛寫就的信箋, 對溫凌說:“這樣寫,你看怎麼樣?”
 



    溫凌先看她一筆簪花小楷,眉稜骨挑了一下, 讚了句“好字。”
 



    鳳棲不屑地說:“你們日常又不用漢字, 你這誇讚一聽就來得假。”
 



    溫凌欲言又止似的,最終笑了笑說:“你就瞧不起我吧!我也慣了。不過”
 



    他把她的書箋折了兩折,塞進自己的衣袖:“也就看著你的字還不錯, 不讓這張紙進字紙簍了, 我留著罷。”
 



    鳳棲鳳目一瞪:“你什麼意思?”
 



    溫凌說:“你這封信,只是一個女兒在和父親撒嬌撒痴, 即便說了幾句郭承恩的壞話, 也未必叫人覺得事態嚴重。晉王再寵你,只怕也不捨得拿出數十萬石的米麥給我。”
 



    他搖搖頭說:“這不是做生意,兩國之間,哪那麼溫和!”
 



    鳳棲本來就是故意寫得不好,有自己的一套算計,此刻也刻意撅了嘴說:“嫌我寫得不好,你自己寫吧。”
 



    轉身要走。
 



    溫凌一把勾住她的腰不讓她走, 剎那隻覺得入手軟綿綿的,但她旋即飛快地彈開身子,動作倒是又快又硬。
 



    “你幹什麼?”她氣呼呼說,“談正經事兒呢, 別動手動腳的!”
 



    溫凌都懶得笑她迂腐,手指點著桌面說:“是啊,談正經事兒呢, 你一動就擺臉色、撂挑子,不好吧?”
 



    這嬌貴的花兒一樣, 又看好,又聰慧,但脾氣大,傲氣多,臭毛病也挺不少的。溫凌覺得她和以往在靺鞨、在北盧遇到的女娘都不一樣,心裡對與她交鋒的種種常有一些貓捉耗子的愉悅感。即便至今都沒睡到,也覺得你來我往的也頗為有趣,不急於皮膚濫.淫。
 



    他帶了些父輩般的厲聲:“別想跟我使性兒!想想外面那些人的性命!過來,我報,你寫。”
 



    鳳棲挨挨蹭蹭過去,先警告道:“正經事兒我不會打馬虎眼兒,但你要再毛手毛腳的”
 



    “你就怎麼樣?”他微笑著問她。
 



    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最後傲慢地哼了一聲:“我就瞧不起你這個騙子!”
 



    溫凌失笑,說:“行,我不碰你,你寫吧。”
 



    他慢慢思索著,慢慢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
 



    先責備郭承恩是個忘恩負義、首鼠兩端的小人,這小人招搖撞騙,在幽州和應州
 



    他沉吟了一下,有些說不下去,眉頭皺了起來。
 



    鳳棲替他說:“別了!堂堂冀王,給個老騙子騙得團團轉。在幽州丟了歲幣,在應州丟了官廩還是不要寫這兩條了罷,太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