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220-230

    第 221 章
 



    “磁州與其說缺兵力, 不如說缺消息。”鳳棲對在磁州城內的幾位義軍領袖說,“現在我們與靺鞨的膠著之態,其實是實力已經漸漸相當, 所以誰掌控消息的先機, 誰就更能主動,更有勝算。”
 



    幾個大老粗領袖坐在圈椅上,聽得直點頭。
 



    鳳棲又道:“我只是個深宅中的女子, 但如今局面, 已經無論男女,都要為國做些事。大家肯過來聽我說話, 肯定不僅是因為我是高雲桐的妻子, 還因為你們也能認可我。”
 



    耿大哥道:“當然認可!高娘子智慧,也與溫凌有纏鬥的經驗。再說,自古又不是沒有女人當將軍率兵的。”
 



    他翻了翻眼睛,努力從聽的話本和戲文中找了兩個例子:“比如吧,花木蘭,就是女將軍,還有樊梨花, 也是!”
 



    鳳棲不由一笑:“多謝耿大哥,把我和那樣的女英雄比。”
 



    又說:“磁州雖然需要兵力,但我想了想,現在我們的優勢未必在守城上。幷州軍和天武軍是主力, 但都不在城裡,太行軍人馬不多,對守城戰其實也不算熟悉, 但是,卻是在太行山嶺中熟悉地形、善於遊走作戰的隊伍, 因為與晉地、河東、河北各處的百姓熟悉,所以優勢也在於消息靈通,又自身靈活上。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各位還入山林,以各處山寨為憑,以高家軍的暗語為聯合的方式,靺鞨軍到哪裡,我們就在哪裡出擊。”
 



    其實太行軍的幾位領袖都有此想他們從未經歷過城防戰,人數也不足,遠不如他們在山林間運戰靈活,除了消耗糧食其實未必對城防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受託留在磁州守衛,不好意思把高雲桐的妻子和一城百姓丟在城中而自己出城。
 



    現在高雲桐的妻子這樣說了,都是舒了一口氣,而且覺得外面是一片深而峻的太行山,他們呼應作戰守衛效果會更好。
 



    所以互相看了看後,就有幾個笑著說:“其實這樣才好,不過高娘子獨自在城裡怕不怕?”
 



    鳳棲笑道:“我不怕。”
 



    耿大哥說:“是呢!不用怕!您放心,高兄弟的家眷就相當於咱們自己的家眷,咱們只是換個地方保護你!保護城中的婦孺。”
 



    鳳棲笑著點點頭:“是,我相信諸位!只是也有個想法:若是大家一口氣全部散入山林間,各自為政,以後要組織起來也很難。我打算讓城中婦女統一為各位製作半臂衫,可襯於皮甲下,也可以單獨穿著,均用靛色夏布,內襟刺繡‘高’字,大家彼此遇到便知都是‘高家軍’中人。”
 



    讓這些戰士散落到他們適合的地方去,用靺鞨不擅長的遊擊之戰不斷襲擾、互通消息、組織成一支由南梁百姓形成的人海網絡,讓靺鞨人陷落進去就如同陷入泥淖,難以脫身。
 



    她等幾個領袖認同點頭之後,便又說:“衣衫統一隻是其一,畢竟衣衫還是可以換的,重要的是我們之間傳遞消息要有我們自己的方式。”
 



    這些大老粗中識字的都沒幾個,但自有民人樸素的智慧。
 



    他們有商有量,設下了好幾種遞消息的方式:紙面消息以圈圈槓槓代替堪輿圖和文字,熟悉地形的人自然曉得圈和槓代表的是哪一處地方;另定了幾首山歌,不同的詞句表示不同的消息,在太行深幽的山脈間可以如烽煙般迅速傳音,還不易被發現;天上信鴿、茶道老馬,均可以作為傳遞消息的工具。
 



    談論完畢,鳳棲起身對他們叉手一福:“各位大哥,前頭的勝利是我們僥倖。但僥倖不會天天有,後面的硬仗也還得靠大家協作。”
 



    這些義軍領袖離開,整頓隊伍準備拔營了。
 



    鳳棲則安排城中婦人和少女一起製作權作軍服的半臂衫。
 



    城中軍民各有組織,男女老幼都有事做,齊心協力,都抱著“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的信念,反而很平靜,畏懼、恐慌都沒有,肚子半飢著把糧食運到各處糧倉,鳳棲脫下身上所有值錢的簪環,說:“趁現在靺鞨人還沒圍過來,把這些首飾賣給洛陽等地的商販,還能換些糧食、夏布、火器、竹木、皮革……有一點,好一點。”
 



    周蓼在王府隨著晉王一起幽禁。對她而言,婦道人家恪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幽禁不幽禁也差不多,就算少了些貴婦人間的往來,也就當是清淨修為而已。
 



    所以每天定神做做針線,侍弄侍弄花草,心一靜,日子也不覺得難捱。
 



    倒是澆完花回屋看見丈夫,他正在裡屋長吁短嘆。
 



    周蓼笑道:“你看你,又想不開!以往做藩王,你不也是聽聽曲子,填填詞,沒事逗弄逗弄漂亮的小娘子們?如今除了不出門,哪樣又少了你的?”
 



    鳳霈冷哼一聲:“怎麼能一樣?以往是自由身,如今是什麼?以往的小娘子們是自己挑喜歡的,現在是人家挑了塞給你。所以聽曲填詞都當著一萬分的心,就怕給我那三哥抓了小辮子去,搞一場烏臺案可就太冤了!”
 



    想想自家日子過得生不如死,眉頭越發皺起來:“如今別說他塞進來的人,就是我自家的妾室通房,哪曉得有沒有被買通了的?也只有在你這裡,我還敢放鬆地說幾句牢騷話,在她們那兒還得裝著笑臉,酒都不敢喝,睡覺都睡不踏實,就怕說了什麼醉話、夢囈,也給人當了證據去。”
 



    周蓼又憐他,又覺得他好笑得緊。於是笑道:“不錯,我這裡放心是可以放心。只可惜一個老婆子,看著就倒胃口。所以呢,心裡念著鶯鶯燕燕,可又怕那些鶯鶯燕燕。你在我這兒,就放心喝酒睡覺吧;若是身體又起了意呢,就去找個面孔好看的,出出邪火。”
 



    鳳霈看她一眼說:“你別笑我!”
 



    又說:“我也五十歲的人了,才沒那麼急色鬼似的不堪!”
 



    不過看著周蓼,是左手握右手似的熟悉,但也熟悉得沒有什麼心跳綺思的感覺。
 



    那一瞬間,他想起的是何瑟瑟,讓他在最血氣方剛的年紀裡愛之如狂的,無論她多麼冷漠,他就是覺得他們必是心靈的知己,靈魂的伴侶。
 



    於是又是一聲長嘆,枯著眉頭說:“我只是對不起一個人……”
 



    周蓼毫不客氣地說:“你對不起的人可多了去了!風流債都不知道欠了多少!”
 



    “你又笑我!”鳳霈爆發了一句,兩個人的談話就談進死衚衕了。
 



    他剛剛想說的那件後悔的事,現在只能賭氣嚥到肚子裡去了。
 



    而周蓼渾不在意,任他一臉死氣沉沉,自顧自做針線活兒。
 



    夫妻倆僵持了一會兒,一個丫鬟笑眯眯進來打破了僵局:“大王,王妃,大娘子歸寧來了!”
 



    鳳霈被禁止會見任何內外臣子,甚至連一般男子進入晉王府都要被門口侍衛再三盤查。
 



    唯有他已經出嫁了的嫡長女不在被禁之列,帶進來的東西盤查一下就放人。
 



    長女鳳楊三五天就要進來給爹孃盡孝,而她那已居閒職的丈夫王樞基本也就是在部院裡協助翰林學士修修書,還時不時得上當鋪,手頭才能寬裕些,不成為鳳震的威脅。
 



    鳳楊進門時是一臉的笑,揚了揚手中的提盒說:“爹爹,孃孃,看女兒帶了什麼好吃的來!”
 



    扭頭對丫鬟們說:“三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呢?叫她們一道來,是她們最喜歡的桃子糕和荔枝渴水!自己做的,雖然粗,但比外頭賣的乾淨。”
 



    王府兩個小郡主歡蹦亂跳地來了,但三娘子鳳枰一臉不快,慢吞吞地走進來。
 



    鳳楊問道:“怎麼了?三妹妹怎麼都憔悴了?是身上不爽利?還是近日伙食上剋扣了?”
 



    周蓼看了她一眼,說:“沒有,剋扣倒從不克扣不留一絲罵名的。只是她也命苦……唉!”
 



    這聲長嘆意思萬千,卻又無法說出口。
 



    鳳楊心裡約莫明白了,也不好說話,從提盒裡取了各式糕點匣子和兩瓶渴水,兩瓶佳釀酒是孝敬爹爹的,其他的是少女和小孩子喜歡的。她兩個小妹妹雀躍著又吃又喝,還是隻有鳳枰,吃了半塊糕就像被噎住了似的,喝了兩大口茶才嚥下去,於是也沒了胃口,對鳳楊說:“大姊,我今日是不大爽利,恕我懶懶,先告退了。”蹲了蹲身,就離開了。
 



    一會兒,兩個小的也吃得肚兒圓。周蓼對丫鬟、奶媽子道:“了不得,快帶到園子裡散散步、消消食,晚餐要給她們倆少吃點,易克化的最好。”
 



    屋子裡只剩了他們仨。
 



    鳳楊透過窗戶看看緊閉的院門,說:“現在都不叫人近身伺候了啊?”
 



    一直少言寡語的鳳霈粗聲粗氣說:“哪個能信得過!乾脆下了令,不傳喚不許進屋,雖然多些麻煩,但也少些提心吊膽的。唉,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鳳楊安慰了父親幾句。
 



    周蓼不冷不熱說:“也是要大王自己放寬心,局面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鳳霈說:“你看看三丫頭的臉色!她比亭卿還大兩歲,本來早就說好了人家,晉地一個書香門第的年輕進士,相過親也是彼此歡喜的。哪曉得世事變幻,都二十歲的姑娘家,還沒有嫁出去,丫頭子都在背後笑話她!氣死我了!”
 



    周蓼說:“聽說那家進士還在等她。”
 



    鳳霈說:“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男人家最是薄倖,現在大概還覺得我是晉王,這還是一門好親,再等等,等到我那哥子發作我了,我成了罪囚,你看他還等不等三娘了!而且,即便是現在等她,哪個弱冠的男兒打熬得住當這麼久的光棍兒?自然是家裡先收上一個兩個,不給名分出出火可將來三娘嫁過去就是個有妾的主母,日子、心裡哪個不酸楚?”
 



    “好了!牢騷太盛防腸斷!”周蓼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牢騷,冷冷說,“女兒家不就是這個宿命?將來有的嫁,沒的嫁,就守著,養不起麼?將來去做有妾家的主母,也學習學習治家的本事,我也都教過她。你一個妾一個妾地往家納,一個家伎一個家伎地往家買,我說過什麼不成?”
 



    “不是你親生的你不覺得心疼!”
 



    周蓼沉了臉正色道:“哪個我不心疼?當年我勸扶桑受辱就自盡的時候,不如心疼其他女兒多?”
 



    鳳楊勸父母道:“嗐,難得我回來一次,還聽你們倆吵嘴!而且還攀扯上我了!能不能別說我了?”
 



    她一撒嬌,父母二人都要讓她幾分,只能收住話題。
 



    鳳楊於是又向外張了張,才壓低了聲音說:“其實女兒這次另外有一件事來稟報。我家那位,不是時不時要當東西應急麼?那日說看到了這樣一件東西盤到了當鋪掌櫃的手中,瞧著眼熟,就拿件皮襖子換了回家。”
 



    她張開手,手心裡是一串香珠,戴得久了,香味很淡,但墜著的香牌子上印有一個篆書的“晉”字,反面則是刀刻上去的一個成語:“鳳凰于飛”。
 



    這個是晉王府每年端午前後要固定為家中人定製的香珠,雖不如珍珠美玉值錢,但選料講究、做工精緻,也非外頭香鋪子的東西可比。每串香珠都有標記用的香牌,和珠玉一道穿著,既好看,又驅邪味、蚊蠓,戴幾年都有香氣。
 



    鳳霈接過香珠,翻覆看了兩遍,又聞了聞,肯定地說:“這是亭孃的東西!”
 



    周蓼疑惑道:“這能確定麼?”
 



    鳳霈說:“你看這刻上去的字!家裡哪個人最喜歡做這種閒事?你再聞這個氣味,這是‘荀令香’,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和茴香炮製,藥氣裡帶檀香的清遠凝重,本是我用的方子,就偏她不肯用哪些桂花兒、玫瑰制的香珠,非要用我這個,只好叫人縮小了珠子,按她的腕子大小特地製作的。”
 



    他說完,茫然地看了看大女兒:“什麼意思?亭卿在汴梁?還是她……”
 



    他聲音有些顫:“……還是她出了事,東西流落到京城了?!……”
 



    第 222 章
 



    周蓼和鳳楊一起勸晉王鳳霈:“放心, 放心,不會的,一串香珠也不能作數。”
 



    鳳霈眼眶紅著, 聲音抖著:“我那三哥, 什麼做不出來?!他表面對高雲桐越好,暗地裡使的絆子就越多,要逼得咱們的女兒女婿無處容身, 才正是他的做派!”
 



    他“呼”地起身說:“不行!這事我必須得阻止!”
 



    周蓼冷冷地說:“虛什麼?你給我坐下!想想你有什麼法子能阻止?!”
 



    鳳霈果然不自覺地就坐了下來, 猶自別轉臉,雙手撐著膝蓋生悶氣。
 



    周蓼不理睬他的臉色, 自顧自說:“消息必然是要打探消息的, 但大王如今的尷尬身份放在這裡,打探朝局最為官家忌憚”
 



    鳳霈嘟囔著插嘴:“哪個要打探朝局?我只是擔心女兒而已!”
 



    周蓼揚聲說:“亭孃的情況、女婿的情況,就是關乎朝局的情況!你只會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難道你哥哥也一般糊塗?他只會猜忌更深!你女婿可是他不信任的邊將!”
 



    鳳霈渾身力氣彷彿都被她的話給抽沒了,頹然往官帽椅的高椅背上一靠,胸口一起一伏的。
 



    鳳楊說:“爹爹,孃孃, 別急。要不,我讓王樞打聽打聽去吧。”
 



    王樞如今人在京裡,又是個沒地位的小官,遠不是當年晉王嫡女婿那樣人人巴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 誰知道官家忌憚不忌憚他?會不會也在悄然監視著他?
 



    周蓼道:“賢婿不宜太參與這件事,當然,他在修書的時候, 若能打聽到一些北邊的局勢倒還可以。”
 



    然而她想:王樞這頭的消息也是有限的。
 



    他們夫妻即便是見女兒,也不敢久留, 怕皇帝起疑心。鳳楊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告辭了。
 



    不過沒過幾天,鳳楊又帶著點心進來,這次卻沒有叫妹妹們來吃,而是把酥餅全部拎進了父母的屋子。
 



    “今日是酥餅。”鳳楊閃閃眼說,“餡料用得別緻。”
 



    掰開酥餅一看,幹松的椒鹽粉屑餡兒裡夾著絹布字條。
 



    周蓼皺眉笑道:“你過來他們又不是不讓你和父母說話,還搞這個幹什麼?”
 



    鳳楊說:“我們父女母女能說話,但是想和亭娘說話卻說不著。”
 



    她緩緩坐下,笑道:“王樞人在朝中,消息多少要比王府裡靈通些。前一陣不是說曹錚和高雲桐勝利了好幾場嘛,現在風向又有些轉,都說曹錚凌逼太子,玩兵養寇,但沒有聽說靺鞨取勝,也沒有聽說我們戰敗。所以妹妹的香珠串流落進京,不至於是很壞的消息。”
 



    周蓼看了看鳳霈。
 



    鳳霈這裡當然也並不至於完全閉目塞聽:先聽說北邊梁軍贏了幾場,汴梁已經傳遍了消息,四下歡慶;但接著京裡就在悄然傳著曹錚擁兵自重、裹挾太子的消息;而近來大街小巷則都在說,太子鳳杭不聽曹錚的話,被一狀告上去,連皇帝都不得不捏著鼻子痛揍了太子一頓給這位掌權掌兵的封疆大吏出氣,人人都說曹錚跋扈可見一斑!
 



    鳳霈卻與曹錚接觸過,深知他的為人。
 



    他知道妻女的寬慰之意,但他在朝堂裡呆過,見識又要多一些,皺眉說:“但你們聽這風向,也該知道曹錚已然被吹到了風口浪尖上,而亭卿她女婿是與曹錚裹在一道的,三哥估計會一起對付。”
 



    他拍拍腿:“曹錚其實定無悖逆之心,是個忠誠到古板的人,可是如今我想和他談兩句、叫他多當心,都不可能了。”
 



    鳳楊道:“所以女兒才送這酥餅。”
 



    見她欲言又止,周蓼問:“你是打算用這個法子和河東河北、和你妹子那裡傳遞消息?”
 



    見女兒慎重點頭,她又問:“那麼叫誰傳遞消息呢?我們家要派人出大門去,都要經過多少道關卡!直接派人離開汴梁,想都不要想。”
 



    鳳楊半日才說:“孃孃,人選是有一個,但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勝任。”
 



    “誰呢?”
 



    鳳楊大概還是有些擔心的,又是半日才說:“三妹妹的未婚夫婿不是在晉地嗎?三妹妹年過二十,婚事實在是不能再拖了,晉地又是歸大梁統治的,不存在通敵之嫌,別人也不好說個‘不’字。官家對爹爹猜忌防備,但是又怕留話柄給人家,說他欺負弟弟一家太過,連替大齡的侄女兒完婚都不答應,有悖人倫,會傷了他‘聖君’的顏面,所以這件不悖道理的事他是駁斥不了。爹爹,孃孃,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是這個道理!”周蓼大喜,“我的兒,得虧你肯用心,想了這麼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你三妹妹本來就為嫁不出去魂不守舍,自怨自艾,又受不了天天被軟禁在這沒見天日的王府裡。這一來,可以名正言順把她送到晉地去,了了大家一樁犯愁的心事,順便和亭卿那裡通一通消息,讓我們也放心些。”
 



    只有鳳霈皺著眉頭說:“這……我總覺得不大好……”
 



    他的妻女一起勸他:“這已經是最好的法子了。您想想,官家駁得了這件要求嗎?”
 



    “他萬一又耍什麼花樣?”
 



    “嫁女兒,他又有什麼花樣好耍?古來帝位更替,也沒有輕易殺沒有威脅的女眷的。他要是對侄女兒下毒手,只怕千秋萬代都要留下罵名了。”
 



    鳳霈直覺不對,但周蓼和鳳楊已經認定了是個好主意,一人一句不停地勸他。而鳳霈是個缺乏主張的人,也說不出為什麼不對,半晌後只能說:“如今也沒有其他法子,王府裡好好為玉娘備下嫁妝,希望她能逃離這個幽囚的鬼地方,和她夫君一輩子幸福吧。”
 



    曹錚有些興奮地在大營裡叫來高雲桐:“我得了一條消息,說是溫凌現在其實偷藏在衛輝府,之前放的都是煙幕,想要哄我們信他在奔襲磁州。這次要好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消滅了他手中的鐵浮圖和柺子馬,相當於折損了靺鞨的大半主力!”
 



    “消息從哪兒來的?”高雲桐問。
 



    曹錚笑道:“你放心,我在京裡有我的渠道。”
 



    “放心麼?”
 



    “放一百個心吧!”曹錚說,“幾封修書,都這樣說。”
 



    高雲桐說:“今日京裡快馬遞來的是金字牌,讓我們先固守這裡,不要輕率出擊。”
 



    曹錚“呵呵”一聲,斜眸問他:“那你信麼?信官家的聖旨?”
 



    高雲桐遲緩地搖搖頭。
 



    曹錚道:“當然,我知道官家如今對我很猜忌,我理應乖乖聽他的吩咐行事用兵。但是軍機稍縱即逝,我聽他瞎指揮,已經錯過了不少機會。現在好容易有個取得大勝的機會在面前,我還聽他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隨便他事後說我什麼,今日這道金字牌我就是要當沒看見了!”
 



    勝利在望,猜忌在心,曹錚一反常態,那些謹小慎微和憂讒畏譏都隨著他從京裡得來的消息而被他拋諸腦後了。
 



    他把金字牌和附書的聖旨一道壓在自己的書案鎮尺下,出門對送信的遞鋪兵說:“聖旨臣已經收下了,多謝陛下提醒,臣一定小心從事,打好活捉溫凌的這一仗,為我們大梁長長臉!”
 



    遞鋪兵哪曉得聖旨寫什麼!
 



    聖旨在曹錚的桌案上壓著,除了他和高雲桐,軍營裡沒有人知道。
 



    他也打算好了,漂漂亮亮打一場勝仗,一洗自己之前被造謠說的“不敢出徵”“玩兵養寇”的指責。只要贏了,自然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就是皇帝也不能不顧及復興名將的名望。
 



    兵貴神速,曹錚從他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溫凌的最新消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準備給溫凌包個餃子。
 



    天武軍連日奔波,連靺鞨人的影子都沒摸到一個,禁軍本來就自負,不屑於被地方上指揮。高雲桐是皇帝指派過來的將軍,不能不忍氣吞聲聽命;但曹錚這個半老頭又是什麼東西?一個地方的封疆,對朝廷禁軍指手畫腳的。天武軍內部牢騷極盛,暗流湧動。
 



    高雲桐吩咐了幾個天武軍的都虞侯安排行軍包抄的事宜。
 



    其中一個忍不住陰陽怪氣問道:“高將軍,如今太子也不監軍了,咱們就和沒頭蒼蠅似的跑到東跑到西。太子到底怎麼了?”
 



    高雲桐說:“太子怎麼了,要問陛下的聖諭。而我們今日吩咐,亦是按陛下的聖諭來,你是打算不遵麼?”
 



    那都虞侯問:“請問,陛下的聖諭在哪裡?我可否看一看?”
 



    高雲桐凜然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竟沒有聽懂?莫不成曹將軍的指揮權應當交給閣下?閣下若領軍,我們自然把聖旨給閣下親閱。”
 



    官大一級壓死人,那都虞侯聽得出高雲桐說話有骨頭,不是個軟弱可欺的人,只能“呵呵”一陣笑:“高將軍這是要折了卑職的草料了!不過,咱們天武軍服從高將軍管轄,沒聽說服從曹將軍管轄呀?”
 



    高雲桐說:“那麼,是要我再寫一道命令手書給閣下?”
 



    “不用不用。”對面也只能笑道,“高將軍這麼說,我們麾下人只好服從哈。不過”
 



    他半截子話沒說,銼著牙根一副“等著瞧”的樣貌。
 



    高雲桐抽空的時候,又私下裡在大帳見了曹錚,說:“天武軍不服管教,我們這裡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錯將軍壓下聖諭,可天武軍的幾位主兒可不是省油的燈,只怕與京裡也有往來。”
 



    曹錚道:“我心意已決,這一仗就是一場豪賭,我願賭服輸,總之不能看著溫凌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跑,再到大名府等處重新壯大聲勢,獲得援兵!那我們這段日子的奔波艱辛豈不都白費了?!”
 



    天武軍的幾個都虞侯雖然牢騷滿滿,但是在拔營奔襲的時候還都肯聽命,唯獨到了衛輝府郊外三十里,遠遠可以看見靺鞨在郭內的一片片營地,而曹錚開始安排紮寨佈陣的時候,他們突然又開始鬧意見:“天武軍是禁軍,訓練城防多於訓練攻城;即便是高將軍教的對付鐵浮圖的陣勢,練得也還不很嫻熟,把我們派在最前面打前鋒,是打算拿我們當肉盾呢?”
 



    又風言風語地:“哼哼,自然幷州軍是親生的,捨不得犧牲;連那些泥腳杆子的太行軍都是私蓄,大半藏在磁州,小半跟出來做人家的親兵;我們呢,朝廷的禁軍值什麼錢?打死了也是官家捏著鼻子給撫卹,又不用他們操心,更不會為我們傷心。”
 



    高雲桐橫他們一眼,話雖不敢再說,那一個個眼神兒還是狂悖的。
 



    離心離德,莫過於是。
 



    高雲桐冷著聲音說:“既然諸位這麼怕打這一仗,我替諸位向曹將軍請求:咱們不用攻伐,就在這裡困守好了,不讓諸位犧牲;或者,回程算了。”
 



    這時才支支吾吾說:“咱也不是這個意思……也不需要困守,也不需要回程。但咱們不嫻熟於對抗靺鞨,實話說,也不大願意為鳳家捐軀,留著這條命孝順爹孃倒不好?”
 



    高雲桐不由皺眉道:“得虧你們還是禁軍!拿武職裡最高的俸祿!你們是為鳳家捐軀麼?你們是為我們漢人的江山!是為漢人的子民!”
 



    這大道理壓下來,說話的人也啞口無言,好半日才一個人嘀嘀咕咕:“我沒你境界高……漢人的子民又不隨我姓……”
 



    這幫子兵油子!怪道朝廷吃了那麼多敗仗!
 



    曹錚知道後,氣得臉鐵青,攥著拳頭說:“這幫縮頭烏龜!只敢在自己人面前耍橫!我恨不得一頓軍棍揍老實了他們!”
 



    而不待高雲桐勸解,又自己嘆口氣排解自己:“誰叫這幫子大爺都是在汴梁拿餉的!我這裡還得仰仗汴梁。”
 



    高雲桐說:“但是有一點奇怪的地方:他們既不肯攻打靺鞨,搶個首功,又不肯圍守或退兵。”
 



    曹錚說:“他們當然不敢!畢竟我打著官家的旗號呢,他們敢抗旨?”
 



    “但是……”
 



    “別多想了。”曹錚道,“我看靺鞨的連營雖多,到底是蠻夷不會守城,盤踞著外郭,按做晚飯時升起的炊煙來計算,外郭應在一萬人左右。我們人手多,趁其不備打一場夜戰,先把外郭的人給他拔除嘍!”
 



    這時候,正是軍營埋鍋造飯的時候,有經驗的將領會根據地上行灶的多少或者生火炊煙的多少推算人數,制定戰略。
 



    高雲桐登上望樓車,遠遠地望著衛輝府周圍一圈密密麻麻的連營,海東青旗隨風飄揚,炊煙一陣一陣吹上天空,不遠處山林叢密,一片濃綠。
 



    確實,即便天武軍偷懶畏怯不肯上前,僅靠曹錚的幾萬人,也可以輕鬆打一場勝仗。
 



    到了夜晚時,南梁各軍已經穿戴整齊,埋伏在灌木叢中,刀槍劍戟平放在士兵們面前,只有鋒利的刃口會在星光下微微閃光。
 



    隱隱能聽見靺鞨軍營裡傳來的鼓聲和歌聲,登高能看見營帳旁邊有燃燒的篝火。
 



    曹錚仔細眺望了一遍又一遍,終於篤定下來:“夜深了,靺鞨人不意我們前來,已經睡下了。等我舉令旗,就是鷓鴣聲為號,全隊衝鋒,直接挑翻靺鞨的營帳,殺掉我們的敵人!”
 



    不多會兒,他令旗一舉,靠近他的親兵學著鷓鴣叫,這聲音開始慢慢往四處傳。
 



    高雲桐卻聽見一點不同的聲音。
 



    他問:“等等,曹將軍,可曾聽見烏鴉叫?”
 



    曹錚笑道:“聽見了,大夏天,四處有鳥鳴叫,很正常。”
 



    高雲桐第一次與鳳棲相遇的時候,聽到斑鳩鳴叫,而後才推測出這是郭承恩派遣的斥候傳遞的信號。
 



    烏鴉不是夜行的鳥類,不該在這個時辰發出鳴叫。
 



    曹錚搖搖手:“你想多了,我們這裡鷓鴣叫,驚醒了烏鴉不是正常?”
 



    第一批幷州士兵已經悄悄地弓身,疾步向靺鞨軍營的方向包抄,後面是第二批、第三批……怯懦的天武軍壓陣。
 



    高雲桐看著草叢間、灌木間湧動的人流,跟著一道向前。
 



    烏鴉的“哇哇”叫聲變高了。
 



    曹錚安慰面色凝重的高雲桐:“烏鴉醒了,就會亂叫,而且也有振翅的聲音。你想想,要是靺鞨用烏鴉叫作為暗號,那麼響亮,不是惹人懷疑?撲扇翅膀的聲音他們也學不來啊?”
 



    高雲桐突然面色一凜:“曹將軍,鳴金!撤兵!”
 



    “啊?”
 



    高雲桐說:“楚幕有烏,因楚軍以空帳作為掩護;因為帳篷裡無人,烏鴉才敢棲息在上面。不錯,這不是人裝出來的信號,但這些鴉群告訴我們,這裡在設陷誘進!”
 



    曹錚愣神的瞬間,第一批幷州軍已經到了那座空營,而不遠處突然燃起無數火把,靺鞨人騎著戰馬,發出雷鳴般的聲音衝了過來。
 



    曹錚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大喊:“鳴金!撤兵!”
 



    前隊變作後隊,後隊變作前隊,不免慌亂,豕突狼奔一般亂跑。
 



    高雲桐喊:“不要慌!他們搞這麼明顯的大陣仗,就是為了嚇唬我們!溫凌要是有足夠的人馬,不會放在衛輝府和我們死磕的!……”
 



    但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喧囂嘈雜中。
 



    特別是天武軍為主的後隊,明明在最安全的地方,卻是唯恐天下不亂地狂呼亂喊:“不好啦!中靺鞨人的埋伏了!靺鞨人‘擄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啊!”
 



    亂哄哄一片裡,這樣自亂陣腳的聲音反而突出。
 



    高雲桐恨得牙都要咬出血來。
 



    第 223 章
 



    天亮時, 曹錚一臉疲憊,四處查看情況。
 



    樹林間騰起薄薄的霧靄,地上灑落了一些血跡, 受傷的士兵在呻.吟著。
 



    曹錚在傷兵的營地安撫過一陣, 找到一條溪流,洗了洗手,又撩水搓了兩把臉, 悶悶地不愛說話的樣子。
 



    高雲桐勸慰道:“曹將軍, 雖然中了埋伏,但的確靺鞨主力不在這裡, 我們只是被他的虛張聲勢嚇了一把, 那群衝出來的‘鐵浮圖’其實一多半都是穿著黑漆皮甲,夜晚裡被火光一照,根本分辨不出來。他們人少,也不敢真正跟我們正面槓,僅就衝散了我們的隊伍,砍殺了一陣就四下散走了。我們損傷不大,暫時犧牲的士兵是十來個。只是自家慌亂, 踩踏還踩死了幾個,而且士氣……有些低落了。”
 



    曹錚膝腿無力似的,搖搖晃晃要跪倒在地的樣子,被高雲桐扶了一把之後, 就勢往地上一坐,穩住了身子,極力平靜地說:“還有百來個受傷的, 基本都是幷州軍中的,天武軍龜縮在後, 情況倒還好。”
 



    他極度愧悔,但為著面子強忍著,只說:“靺鞨居然如此狡猾!如此狡猾!”
 



    高雲桐說:“不過,現在安撫軍心是最要緊的。還請曹將軍打起精神來。”
 



    曹錚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到底年紀不同了,昨晚熬了一夜,又累又急又氣,現在就有些力不從心,走路都在踉蹌,扶著他的高雲桐明顯感覺曹錚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曹將軍”
 



    “我曉得。”曹錚苦笑著,“無論如何,我也會盡力撐著。”
 



    說完,深吸了一口氣,穩住情緒,卻穩不住打顫的臂與腿。
 



    幷州軍是他親自帶出來的隊伍,雖然有死傷,但在主帥看望撫慰傷兵的時候,大家還是強打精神說:“將軍放心,咱們還好,還能上場殺他孃的靺鞨蠻夷!”
 



    走了一圈,心剛剛定下,卻又突然聽到來報:天武軍在鬧意見。不僅嚷嚷得很兇,而且已經披掛甲冑,握著兵器,像要譁變的模樣。
 



    高雲桐恨恨地嘆了一口氣,跺腳說:“我去說!”
 



    他雖然名義上是天武軍的領軍將軍,但事實上,朝廷禁軍的這幫大爺並沒有真正把他放在眼裡,也不像幷州軍那樣對主帥忠誠可靠。
 



    高雲桐雖說在書生裡算得上高大強壯的,但和經過選拔、訓練有素的禁軍站在一起,還是有點“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諸位”他把嗓門提了又提,“這就荒唐了啊!勝負乃兵家常事,何況昨夜靺鞨其實也是空營,並沒有給我們造成實質上的大損失;諸位在後隊,更是毫髮無損。我們衝這一衝,弄清了他們的底細,下一步就能有的放矢,再戰再勇了。”
 



    揎臂捋袖的一個個天武軍嚷嚷著,比他聲音還高,而且一群人一起說話,轟得人腦袋都“嗡嗡”的。
 



    高雲桐把手中長刀用力往地上一墩:“到底誰說話?!一個人說!不要一群人說!”
 



    其中一個一直刺兒頭的都虞侯便虛按雙手,示意大家先靜一靜,但他開口也很厲害:“高將軍,咱們兄弟們今日譁然,倒不是因為輸了一場,而是因為咱們早就聽說京裡的金字牌上,官家的命令是叫曹將軍固守原地,不要輕敵冒進。但曹將軍卻非說官家叫他到衛輝府出擊靺鞨。先前大家心裡犯嘀咕,但曹將軍是主帥,誰也不敢說什麼,可如今所見卻是曹將軍把朝廷的軍隊往溝裡帶!”
 



    他理直氣壯地四下環顧,好像在找應和他的人:“大家說,這不是故意通敵自肥又是什麼?!”
 



    於是四下裡頓時是一片應和聲:
 



    “對對!就是這樣!”
 



    “媽的,拿老子們的命開玩笑麼?”
 



    “他嫌不嫌他的緋袍被血染得更紅了?”
 



    …………
 



    聲音越來越高,漸漸又浪潮似的,不管不顧似乎要把高雲桐淹沒。
 



    高雲桐耳朵雖給他們吵得亂響,心裡卻越來越明白過來了。
 



    他一把揪住那個個子比他還高的都虞侯的領口,冷笑著問:“咦,官家的金字牌是發給閣下的麼?閣下怎麼如此清楚?!”
 



    那都虞侯氣焰頓時矮了半截,但猶自硬掙著說:“卑職的消息來處不方便告訴告訴高將軍,但不好意思,卑職還就是知道!”
 



    仗著四周都是朝向自己的聲勢,即使自己理不直氣不壯,也能靠眾人的嗓門壓制高雲桐一頭。
 



    高雲桐只能鬆開手。
 



    鳳震果然是個掌控人心的高手。他明白曹錚對他的陽奉陰違,所以故意放出混亂的信息,利用曹錚的逆反心,用激將之法逼其陷入靺鞨的圈套。而天武軍本來就是鳳震親信的禁軍,到河東的目標不是協助曹錚、高雲桐抗擊靺鞨侵略,而是要攪亂高、曹二人的軍心,收拾掉對他有威脅的領軍將軍們。
 



    想到這兒,高雲桐忍不住“呵呵”冷笑起來。
 



    那幾個喋喋不休、揎臂捋袖的人看他這犯了風疾般的模樣,漸漸閉了口,只看著。
 



    高雲桐笑了一會兒,道:“好得很,好得很。那現在,都虞侯的意思是什麼呢?帶著天武軍的兄弟們回京去?還是帶著我和曹將軍的人頭回去?”
 



    都虞侯和旁邊的人面面相覷。
 



    暫時沒有證據扳倒曹錚,也沒有皇帝密旨,他們除了鬧一鬧之外噁心噁心人之外,亦不敢有直接叛亂主帥的舉動。
 



    最後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也不至於,我們還是聽命於高將軍的。”
 



    甩都甩不掉,就如一貼狗皮膏藥,一直守在高雲桐和曹錚身邊,把他們的消息傳遞到汴京,需要的時候更可以如惡狗一般,直接反口就咬。
 



    高雲桐脊骨發寒,覺得那個在汴梁接管了鳳震所贈的禁軍時激動欣喜、以為可以收復山河、以為可以大立功業的自己,簡直就是個傻子 一個跟這些玩弄人心、玩弄政局的老油條談“赤誠報國”的傻子!
 



    他偏著頭,帶著嘲弄的微笑,直直看著這些人,最後說:“咱們都是大梁人,要是能夠團結一致,便是愚公都能移山!可惜……”
 



    那些人,聽得懂的,聽不懂的,內心是有些許愧疚的,還是毫無虧欠感的,此刻都是木然的,不過也都不敢直視高雲桐梭子一般飛過來的銳利的目光。
 



    高雲桐心裡轟然時想到:鳳震在這裡與溫凌合謀設下空營,那麼溫凌八成是真的往磁州而去了。
 



    他的主力在這裡,又這麼多人,還有這麼多步兵,奔襲都未必趕得及。
 



    天武軍眾人看見他們的主帥,笑意凜冽,然面龐失色,一雙眉目愈發被蒼白的皮膚襯得濃黑。他轉身而去,脊背依然挺直,脖頸甚至昂然。
 



    並沒有人知道,高雲桐強撐著回到自己的營帳,看到了一樣傾頹無力的曹錚,他頓然雙眸盈盈,顫著聲說:“曹將軍……我們回磁州吧……”
 



    “怎麼?磁州怎麼了?”曹錚從半躺的狀態一下子坐直了,額角覆著的溼手巾一下子掉落到他的懷裡。
 



    不用高雲桐回答,曹錚也立刻想明白了:“所以……溫凌偷襲磁州的情況可能是真的?”
 



    高雲桐的愛妻在磁州,他親手帶出來的太行義軍也在磁州。
 



    他此刻摧心折肝的痛,曹錚剎那感同身受。
 



    “那就……回去。可是……來得及麼?!”
 



    來得及,來不及,鳳棲那裡已經必須得先應對疾馳趕來的溫凌大軍了。
 



    把太行義軍都放出磁州城,看起來磁州已經多半是老弱婦孺,沒有多少守軍了,但實際上更多的人在磁州之外的群山峻嶺之間,起到了更好的守衛和傳遞信息的作用。
 



    她展開飛鴿傳來的耿大哥的“書信”,上面拙劣幾個字,更多的則是圈圈畫畫。但她看得懂,合上那粗麻的“書信”,她用高雲桐留下的沙盤和棋子細細地擺佈起來:
 



    溫凌的騎兵速度飛快,但騎兵對補給和休整的要求很高,而河東一片早已堅壁清野,城外的百姓均逃入山林,聚嘯寨中,形成可以遙遙呼應的一體,哪個山頭看到鐵騎疾馳而過騰起的煙塵,就立刻用呼嘯聲傳遞信息給各座山寨,於是設下絆馬索、鐵蒺藜,在細流的溪水裡拌上草烏水、紅砒水,在靺鞨騎兵倦極入眠的時候一遍又一遍襲擾。
 



    這些法子,雖然給靺鞨騎兵造成的損失並不大,但是沿途而來,食不果腹,水亦不敢亂飲,晚來睡覺還睡不安生,一個個疲憊不堪。
 



    所以,鳳棲很快得知,溫凌帶的這支騎兵被攔阻在相州之外後,沒有再能前進下去,然後竟然轉道往西邊的洛陽去了。洛陽靠近黃河,有水岸阻隔,也有山脈阻隔,要從洛陽作為突破口,無論往北到晉,還是往東到河北,都不算容易。
 



    鳳棲長舒了一口氣,對身邊陪伴的義軍家眷們笑道:“看來,能拖上溫凌好一會兒,估計曹將軍和我郎君那裡也會很快得到溫凌偷襲的消息,只要拖住溫凌不馬上兵臨城下,援軍一到,他背腹受敵,也只有跑路一個法子。”
 



    “不過,我家男人是守在飛狐陘和蒲陰陘那裡的,”一個婦人道,“他給我遞了家信,說應州忻州那裡好像不太平。”
 



    “應州忻州那裡怎麼了?”鳳棲不由注目過去。
 



    那婦人搖搖頭:“就鴿子腿上幾句話,具體也不知道,好像是……也有兵往那裡趕。”
 



    鳳棲心裡不由一懍。
 



    應州是北盧的地界,早早就被靺鞨拿下了;忻州也被溫凌打了下來,但是後來因為總不能破幷州,忻州被屠之後幾乎沒剩什麼男人,小小一塊也沒什麼好守的,處於一種放任自處的狀態。唯只那個朝三暮四的郭承恩,活脫脫一個三姓家奴,奪得更北的雲州之後就投降了靺鞨,難道是郭承恩又覬覦此刻曹錚不在幷州,想要帶著靺鞨人前來偷襲了?
 



    若是郭承恩帶著幹不思從雲州揮師南下,走之前雲州到應州,應州到忻州,忻州到幷州的一條線路,就可以輕鬆拿下太行八陘,再借重地勢的優勢,反攻河東河北。
 



    可惜她這裡消息還是慢了點,無法確知。
 



    鳳棲只能命令城中斥候從滏口陘趕往幷州,由留守在幷州的副將等再往北打聽消息,並且要隨時做好守城戰鬥的準備。
 



    鳳棲很冷靜,她在沙盤上仔細又籌謀了一會兒,覺得雖然危險四下慢慢進逼,但還不至於立刻就讓她這裡陷入萬劫不復,還是可以慢慢調遣,把磁州和幷州這兩座城守好的。
 



    但她唯獨沒有算到,京裡她父母的一個錯誤決策,加上伯父的陰險計策,勾結了溫凌給了她當頭一擊。
 



    沒幾日,一個靺鞨使者拿著“節”,傲慢地出現在磁州城下。
 



    鳳棲想了想,叫放那個使節進城,一番搜找之後,他身邊只有碩大的一隻匣子。
 



    使節笑著用不嫻熟的漢語說:“不用翻了,我曉得如今磁州城裡沒多少男人,多是些娘們掌事,也沒興趣跟娘們會面談事。只是受冀王之命,把東西交給城裡的燕國公主鳳棲。”
 



    這樣連名帶姓加封號的叫法,傳過話來,讓鳳棲心裡一“咯噔”。
 



    她不免有些忐忑起來,想到溫凌的殘忍無情,也未免惴惴。
 



    死遁已被他看穿,瞞不過去,那麼接下來只能看他到底要出什麼招數。
 



    然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鳳棲心想:他又能如何呢?無非是大軍壓境,但只要磁州不被他攻破,他又能飛進來把她抓走?!
 



    “匣子裡是什麼?”她問。
 



    回覆她的人有點支支吾吾:“是……是……”
 



    “是什麼?有危險麼?”
 



    “沒有危險,但……有點噁心。”
 



    鳳棲眉一皺:“既然給我,噁心就噁心吧。拿來。”
 



    匣子打開,一股酸腐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鳳棲用絹子捂住鼻子,定睛一看,裡面是一根手指。手指上戴著精緻的翠玉戒指,留著修長的指甲。
 



    那戒指,她瞧著眼熟。
 



    顫著手拿起一旁沾著血汙的帛書,上面是溫凌的親筆:“愛妻鳳棲,別來無恙?令姊鳳枰,欲嫁往晉陽張家,被為夫截獲。卿未合巹,姊何有心出嫁?盼卿復言。為夫思卿如狂。”
 



    第 224 章
 



    鳳棲的心戰慄起來。
 



    未嫁在家時, 母親地位低賤帶來的自卑,加上父親的寵愛,使她成了個孤僻任性的小女孩, 與其他姊妹並不和諧。但經歷了這麼多生離死別, 心態又早已不同了,姊妹間雞毛蒜皮的細碎事,如今想起來沒有一件值得計較。反倒是家人間互相扶助的親情, 患難與共的信念, 比以往都要深刻。
 



    她不覺已經淚流滿襟,擦了擦面頰後, 深吸一口氣說:“好的, 我見那個使節。”
 



    使節傲慢得很,跟著進到城中西營裡坊,一路彎彎繞繞到了鳳棲居住的一套民居里,嗤然笑道:“啊?燕國公主住在這個破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