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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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又不是被欠餉的各路雜牌,咱們是官家的親軍!將來要編入八十萬禁軍隊伍的,要立功當官的,哪個能那麼眼皮子淺,做那些燒殺擄掠自己的同胞、搶自己兄弟、奸自己姊妹的醜事?”幷州軍已經自認為是朝廷的禁軍了,極其自豪地拍拍胸脯。
另一個兵則笑道:“再說,高將軍待我們嚴格,沒人敢貪圖不義之財;官家待我們仗義,都是晉王府的資財給我們發餉,一次都沒欠過!就算運氣不好沒扛過打仗,家裡妻兒撫卹更是幾倍於以往。所以即便為國而戰死,也是心甘情願的。”
老百姓聽得咋舌:“這可真是八百年沒見過的了!”
不由地一傳十、十傳百。
當有打聽到鳳震等人時,各自有鳳棲準備好了、教給大家的一套說辭。
問到鳳震的回答是“已經畏罪自盡了,當年殘害曹將軍和晉王的事大家都曉得的。”
問到郭承恩的回答是“郭太尉好心辦了壞事,在洛陽自省,等戰事過去,要叫他皇后家出錢給下游遭災的百姓賑濟。”
問到溫凌的回答則是“高將軍已經找到了破解鐵浮圖的妙法,之前屢試不爽。靺鞨冀王孤軍深入中原,糧道都朝不保夕的,早就不成氣候了。”
…………
皇帝的車駕一路繞著汴京西、西南、南慢慢行進,一路把這些話傳開來。而幷州軍軍紀嚴明又是肉眼可見的,不由得老百姓們不覺得:鳳震當了一年多的皇帝,把局面越搞越糟糕,如今反正已經死了,這位前太子說不定倒強過他?
留守汴梁的章誼先聽到了鳳震已死的消息,又聽到了幷州軍慢慢圍過來欲要攻城的消息,如坐針氈。一頭命令汴京的禁軍加強都城的守衛,一頭又悄然派人出京,向溫凌求告,另外也做好了便裝潛逃的第三重準備。
幷州軍和溫凌的鐵浮圖或會相遇在汴梁京畿之外,到時候又可能是一場惡戰。
沒想到這時候又來了雪上加霜的消息高雲桐派出的斥候快馬加鞭,繞到京畿西邊鳳杞駐紮的連營,在轅門翻身下馬,一路飛奔到皇帝御幄所在,舉著半個虎符和一封插著雉羽的信:“報!河東的緊急軍情!”
鳳杞剛剛觀看完操練,一身皮甲尚未解下,匆匆到御喔門口,看了一眼就知道非常緊急了:“快拿來。”
怕有洩密,一邊叫“喚燕國公主來”,一邊拆著信封上的蠟封,抖出軍報細看。
鳳棲到來時,鳳杞的手已經在抖了,語無倫次地說:“妹妹……你快過來,又有變了……”
鳳棲問了一句“怎麼了?”急急前進了兩步,然後捂住了鼻子又退了兩步,皺著眉說:“是高雲桐的親筆?”
“你怎麼知道?”
“那摻了冰片的墨味兒,太沖鼻子了。”她孕過三個半月,孕吐已經好多了,但鼻子一如既往的靈敏。
鳳杞只能告訴她:“靺鞨這次看來是要增援溫凌的,兩路援軍各十萬人,東路打算從幽州往中山府,再渡黃河到大名府增援;西路打算過和尚塬,從呂梁西繞到中條山再取洛陽!我們的軍力只怕不夠!”
鳳棲捂著鼻子,問:“消息哪兒來的?”
“是高雲桐的親筆”
“我知道是他的親筆,但他的消息從哪兒來?可靠嗎?連靺鞨兩路隊伍的行經路線都曉得,這,也太內幕了。”鳳棲說。
鳳杞說:“他信裡說了,說消息是沈素節從黃龍府遞來的,蠟丸封緘,黃檗絹書上有他們之間固有的暗號。除非沈素節完全叛國,否則消息應該是真的。”
鳳棲捂鼻子的手不由也放了下來,眼睛瞪大了,好像緊張得發了懵。
鳳杞於是更加慌張了:“怎麼辦?怎麼辦?是不是糟糕透了?是不是沒有辦法了?”
第 308 章
“別急, 別急。”鳳棲勸哥哥,“也沒有那麼糟糕,軍情瞬息萬變本來就是常態, 靺鞨不願丟掉好容易搶來的地盤和勝利局面, 要努力奪回來,派出援軍也很正常。”
鳳杞說:“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們軍力不足, 足堪信賴的將領也不夠, 又要奪取汴梁,又要對付溫凌, 還要堵截靺鞨的援軍……我已經感覺在拆東牆補西牆了。”
他有些艱難地啟齒:“實在不行, 是不是要起用郭承恩?”
鳳棲道:“縱虎歸山,後患無窮,能掣肘郭承恩的渠道太少,全憑他自己謀算利弊,會演變成你越需要他,他越是叛離得快。所以不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不要輕易起用你老丈人和常勝軍……”
“我也知道, 但是靠誰呢?”鳳杞愁眉苦臉。
鳳棲說:“靠我們倆自己。”
“我們倆自己也只能保住一方啊。這會兒若是溫凌和章誼在汴京內外合謀,我們就分身無術了。”
鳳棲說:“我們倆不是兩個人嗎?”
鳳杞吃了一驚:“什麼?你的意思是我們倆分開帶隊伍?”
這於他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鳳棲是女子,他心裡早就默認她頂了天也不過是做做自己的輔佐工作,難不成她還能親自率領軍隊打仗去?
“且不說我, 就說妹妹帶兵,這也前所未有啊!何況你還懷著身子。”鳳杞兩手一攤。
鳳棲臉上那種睥睨一切的神色又來了,近乎是翻了個白眼:“遠的不說, 近的就有大唐的平陽昭公主,怎麼叫做‘前所未有’?懷著身子, 我現在又不吐了,跟正常人有什麼不同呢?”
鳳杞“呃”了半天,覺得妹妹實在是不自量力,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駁她,最後只好再一攤手說:“再說我一個人又該怎麼辦?”
鳳棲的白眼簡直要翻到天上去:“哥哥,我一個小娘子都不怕,你倒怕了?幷州軍的精銳都歸你,好吧?到汴梁外城不要和章誼派的人打起來,只消圍困,不斷勸說,你看章誼一個千夫所指的大奸臣,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自立為君!他不敢當皇帝,你卻是皇帝,你看到時候汴梁給不給你大開城門。”
“哪有你說的那麼容易……”鳳杞嚅囁著。
“容易不容易都必須去做,沒有這點勇氣,勢必是功虧一簣。”鳳棲直視著他,“你要怕這怕那,就不要再想著給何娉娉報仇、正名等等了,叫勝利者把你當亂臣賊子寫進史書裡面,叫何娉娉作為狐媚惑主的低賤妓子,也一道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吧。”
鳳杞被她激得猛然一拍桌子,舉著巴掌吼道:“鳳棲!你再敢胡說,別以為我不敢揍你!”
鳳棲弛然一笑,按住他顫抖的巴掌:“你揍我幹什麼?你去汴梁揍章誼啊。”
鳳杞氣哼哼抽出手,但也確實沒有對妹妹揍得下去,指著她毫不饒人那張嘴,顫巍巍不斷重複著:“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然而被她罵了,氣得半死,見她居然還一直在笑,愈發覺得她可惡之至,卻也拿她毫無辦法,頹然了一陣冷靜下來,指著她的手指頭最後只能無奈地戳一戳她的額頭像戳小孩子額頭一樣勉強算下了臺階,說:“氣死我了!日後把你交給高嘉樹,下諭讓他狠狠打你屁股,為朕出這口惡氣。”
鳳棲笑得前仰後合,最後拉著哥哥的手搖兩搖,又把腦袋埋在他懷裡又笑了一陣,宛如一個淘氣欠揍又可愛的小女孩一般。
鳳杞被她搓揉得毫無辦法,不過心情也放鬆多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給我劃撥五萬人,其中精銳騎兵要一萬,重步兵要一萬,十天的糧草,我去和我夫君會合,共同抵禦溫凌和來自北邊的靺鞨軍。哥哥獨往汴梁圍城,告知城中的所有人:只問罪章誼一人,其他人脅從不論,百姓更可安居樂業。”
“而我,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直面溫凌的大軍,但只要高雲桐扛住了靺鞨東路來的增援,西軍能扛住西邊來的靺鞨軍,溫凌就是強弩之末。”
鳳杞想象著局面,仍是膽戰心驚:“溫凌十萬大軍,你只要五萬……”
“五萬夠了。”鳳棲說,“圍汴梁城人不能太少。哥哥得以正位都城,才可以支援我。高雲桐若抗擊東路靺鞨軍及時,也可以與我呈夾擊溫凌之勢,我勝算挺大的。”
這“勝算”,實在有點玄。
鳳杞的嘴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又不知道怎麼說。
鳳棲知道他擔憂什麼,笑道:“哥哥,你奪取汴梁,是穩定軍心的保障,不太危險,但更加重要;何況坐皇位這件事,我也不能替你。分兵抗衡溫凌,避免他倚仗援軍要來,過快地搶汴梁,現在只有我最合適。我是沒有真正打過仗,不過並沒有少見到,哥哥這一陣也教了我不少指揮的旗語和金鼓的含義,我可以試一試高雲桐也是書生出身,大概讀書時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投筆從戎、上馬征戰的一天。誰都有第一次,你相信妹妹。”
鳳杞終於道:“這不是相信不相信……這是太危險了!”好像又有點哽咽起來,剛剛對她尖嘴利舌氣得牙癢癢的怒火已經蕩然無存。
鳳棲笑道:“娉娉敢的,我就敢。”
這句,真把鳳杞說哭了,捧住她的臉說:“不許瞎說,你必須好好的,不能出事!山河如何不重要,你首要保護好自己。”
鳳棲含淚笑道:“哥哥說的才是傻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山河破碎的大梁沒有保護所有人的能力,如若溫凌贏了,靺鞨贏了,我們都活不了的,現在爭一爭還有些希望。”
又安慰哥哥:“雖然這幾年過得很難,但是有了經驗,我們已經變得越來越強大;而靺鞨正在越來越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要怕,也不要後悔我們深思熟慮的抉擇!哥哥”
她最後笑著說:“我要吃汴梁城裡的韻薑糖,高雲桐說有一家鋪子的最好吃,等你奪下汴京,我和他一道回來,一道吃個痛快。”
鳳杞唯有哽塞點頭而已。
帶兵的事其實異乎於大多數人的想象,它並非以打仗為主,而是以調度為主。獲取信息,調度數萬人、數十萬人的路線、補給、裝備,是相當煩瑣的事;還要遇山開路,遇水架橋,指揮工事;還要在遇敵時判斷敵軍的方向和人數、強勢和弱勢,以做出決策;同時更要關注軍心南梁之前軍心的渙散是失敗的最大原因。
正如現在,整支隊伍由鳳棲指揮,雖是忠心耿耿的幷州軍,也難免要心裡犯嘀咕總覺得一個娘們兒怎麼能帶好隊伍?
鳳棲雖有些孕期反應,時不時難受,身邊也再沒有溶月那樣知疼知熱的貼身丫鬟伺候,但該當堅強起來只能堅強起來,原來時不時犯一下嬌氣,現在卻一點不敢顯露,早起晚歸,睡帳篷、吃粗糧、日曬雨淋一個都不會少。不僅如此,還要儘快與士兵磨合操練的旗語、鼓語,一天下來手臂痠痛,小腹也墜脹。
她摸著肚子暗暗給自己鼓勁:現在是最重要的時候,她不僅僅是一個女人,一個準母親,更是足以匹敵男人的軍隊統領者,一切困難都不足為懼,甚至一切失去都是應有的付出。“孩子,如果母親要對不起你,無法平平安安生下你,那也是你我的宿命。上蒼要我行使另一種職責,它更重要。我不能因為自己是一個女子,是一個母親,而耽誤更重要的使命。”
這種鐵血的心思,即使她從未表露出一個字過,也自然能被人們感受到。
行軍近十天,軍隊裡那些大老爺們從不由自主的輕視,到漸漸的敬畏,肉眼可見。
按鳳棲原來的計劃,是要繞開溫凌的主力,而與高雲桐應和。這樣,就算與靺鞨打小小的遭遇戰應該也扛得住,風險較小。
但斥候傳來的消息是靺鞨汗王生恐溫凌大敗後,靺鞨會喪失在中原的一切便利與好處,亦知鳳杞為君,懷著深仇大恨,再利誘和談可能性不大,唯有打到南梁慘敗,才有坐下來和談的機會。因此,這次派遣的援軍數量頗巨,幾乎已經傾盡國力。署辭
高雲桐不敢怠慢,帶著遊奕軍飛騎往北,準備部署好抵擋援軍的陣勢。各座城池原來是被靺鞨打怕了的,現在又遭遇一撥,更是膽寒,高雲桐在嘴皮子上要下的功夫只怕也是不少。
鳳棲在他歉意滿滿的字裡行間發呆了一會兒,而後在帳篷裡默默地委屈了很久。
外頭的人很擔心,等她出來,不由先仔細打量她頰上有沒有淚痕、眼圈有沒有紅腫。
鳳棲說:“怎麼了,我臉上有髒東西嗎?這麼盯著看的?”
“高將軍……是不是往北去了?”
鳳棲很淡然地說:“嗯,估計最遠會去到幽燕幽燕曾是劃撥給我們的領地,只是一直口頭劃撥,沒有派軍駐紮。”
“那……我們這裡怎麼辦?”
鳳棲笑著揮一揮手裡的信紙:“高將軍一直跟我道歉,說要叫我辛苦。他只是擔心我大肚子辛苦,卻不擔心我有危險他都相信我有勇有謀,不會遇到危險的。難不成你們在擔心我?”
大家嘿然而笑。
鳳棲笑道:“都別怕。溫凌是強弩之末,戰術再高,也怕步步為營緊逼過去的打法。他現在汴梁去不了,北方也不敢去,唯只在河南河北打轉轉,糧草很快就要吃完了,我們怕他什麼?貓捉耗子,好好玩玩他就是了。”
那副輕鬆的模樣,彷彿勝券在握。
大家夥兒縱使不那麼相信她有退敵的良策,但看她輕鬆悠然的模樣,心裡也自然都鬆快得多了。
鳳霈當年在點心墊布上給出的名單起了作用,各州各郡哪些官員守將是能用的人,鳳棲就派遣斥候前往聯絡,遊奕軍往來穿梭,把各座城池合力拒敵的方法告知過去。
這日,又收了高雲桐一封親筆信,濃烈的冰片翰墨味兒害得她又吐了一場。吐完一副嬌弱弱的模樣,卻又擦了擦嘴角的酸水和眼角迸出的淚花,笑道:“如此倒好,我都不用擔心誰寫的是假信。我在幽州薊州時,有一批金石古董的嫁妝帶了去,溫凌那廝嫌東西又舊又不好看,還沉甸甸的,沒許我隨身帶著走,如今便宜了咱們高將軍金石古董,可比眼皮子淺的靺鞨喜歡的金珠絲帛值錢多了!渡海賣到高麗王庭,高麗王喜歡這些玩意兒,肯出了個大價錢。這下子高家軍的軍費不愁了,民心也不愁了。”
聽者咋舌:“那麼值錢,公主不心疼麼?”
鳳棲笑道:“我原還指望拿回來麼?都只恨靺鞨人不識好物,當破銅爛鐵白糟蹋了!東西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麼,今日只要能為王師所用,就是值了!”
她漫漶地折著高雲桐的信箋:“還記得磁州城隍廟撒的銅錢麼?神明護佑大梁,百錢均是正面!我們一定會贏的!網已經撒得差不多了,準備收緊吧。溫凌這條大魚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了。溫凌一敗,困守汴梁的章誼就徹底絕瞭望了;靺鞨北來的援軍也等於要重頭打起了。我們經歷了這樣一場恥辱,不會再經歷第二場了,大梁會像一塊鐵板似的,靺鞨只要敢來,就叫他有去無回!”
她的笑聲如銀鈴一般,明亮而自信,穿透力極強。
每一句都傳在幷州軍的心坎兒裡。
第 309 章
溫凌一把推開身邊的營伎, 低沉地喝了一聲:“滾!立刻!”
那營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捧了衣服都來不及穿,跌跌撞撞到了門外, 把他的帳簾放好, 才開始穿衣系裙。
這番旖旎的風光自然落在其他士兵的眼中,一個個饒有興致地觀看溫凌平素最寵的這個營伎,一件件把衣裙穿上白馥馥的胴體。
營伎早就沒了尊嚴, 也習慣了被男人們圍觀, 連害臊都懶得裝,也不呵斥那些看得津津有味的男人們, 漫漠地繫好肚兜帶子, 又繫好旋裙,最後才披上輕紗衫子,扯了扯肩頭的繡花緣邊,又提踵蹬鞋。
終於有人忍不住笑道:“穿太快了,還沒看清楚。”
營伎回嘴道:“哪個請你看來?”
四周一片“哈哈哈”之聲:“二大王看得,你小子看不得。”“有的看兩眼不錯了,也是今日大王速戰速決, 才叫你小子飽了眼福。”
那營伎剛跟著“噗嗤”一笑,突然感覺背後一陣涼風,而面前那些人也立刻變了臉色噤了聲。她頓然緊張起來,剛想回頭, 脖子已經被一條堅硬的胳膊勒住了,頓時透不過氣來,怕得要死, 卻無法說話。
溫凌在她背後說:“你在和他們說什麼?”
營伎用盡力氣搖搖頭,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說, 她已經嚇到眼淚直流,滴到了溫凌袒露著的胳膊上。
溫凌只穿著褶褲,白皙的臉此刻卻黑沉得嚇人。手臂上滴落的溼熱淚水讓他不舒服了,這才鬆開箍制,但也沒有就此放過,而是把她剛剛上身的輕紗衫子一扯兩半,然後在她白馥馥的背上狠狠抽了幾鞭,打得那姑娘慘叫起來。
他用鞭子指著一圈人問:“剛剛哪些人嘴癢癢的?”
沒有人敢答話,噤若寒蟬。
他對士兵比對營伎寬容得多,雖然憤怒,但沒有亂撒氣。而是把營伎又拉了回去,推倒在榻上,逼近身問:“速戰速決?嗯?”
營伎哭得臉都花了,偏又怕他怕得要命,強裝著賠笑說:“不是……奴說的……大王神勇,豈是他們……曉得的?”
溫凌一肚子沒好氣,倒氣笑了:“我也不神勇,不用你拍馬屁。”
她肩頭有一道血紅的鞭痕,他看了兩眼,心情舒坦了一些,說:“去給我捏捏腳。”
營伎趕緊爬過去,殷勤地伺候起來。
溫凌今日幾番動了殺心,但見那小娘子像狗一樣趴在自己的腳邊,又是揉又是捏,極盡殷勤的模樣,殺心終於漸漸減退了。
他用胳膊枕著頭,聊天似的說:“我這段日子心情煩躁,所以精力也大不如前。”
那小娘子愣了愣,不知道接不接話才好,也不知道接什麼話才好,半晌方賠笑道:“大王說笑了,哪裡不如從前?”
溫凌伸腳蹬了她一下,她一骨碌翻倒,又飛快地一骨碌爬起身,眼眶裡似乎含著淚,臉上僵硬地還在微笑。
“我才不想聽假話。”溫凌繼續說,“人都說最可愛的女人未必是最漂亮的,卻是最解語的。要是我說東,你卻總說西,我跟你說話又有什麼意思?”
“是……”小娘子含著淚,垂著頭,手上一點不敢停地給他捏著小腿上僵硬的肌肉。
於是溫凌繼續說:“黃龍府那裡不信賴我是一定的我已經聽到消息了,沈素節被執,大概率已經供出了我,所以援軍到黃河南岸後就會接管我的鐵浮圖這也是他們期盼的,總要找個藉口把我兵權褫奪掉,也正好把漢人一點點趕出朝廷裡,恢復勃極烈的舊制。新舊之間,總有一場廝殺,我也是他們的棋子,最後也會叫他們鳥盡弓藏。”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好像也笑出了眼淚,輕輕踹踹那營伎:“你說是不是?”
營伎愈發一個字都不敢亂說,半晌強行裝出笑容:“奴……奴不知道。”
肚子上捱了他狠狠一腳,不由叫出聲來,栽倒在一旁,恐懼又促使她立刻忍著痛恢復了姿態,柔聲道:“大王,另一條腿還沒有捏好。”一點點哽咽聲也壓抑著,生恐他看出來不快。
溫凌冷著臉笑著,抬抬下巴示意她繼續捏腿,然後又似乎很隨意地繼續說:“你不作,這很好,我最討厭又嬌又作的女人了。”
“我呀,也算是窮途末路了。”他渾不在意地笑著,“剛剛得到了消息,汴京的軍民們完全無視章誼的相命,把汴梁的內城、外城城門都打開了,吊橋也放了下來,歡欣鼓舞迎接鳳杞這個膽小鬼皇帝進京。所謂的‘王師’駐守京城之後,還沒等皇帝下命令,就有無數人衝進章誼的府邸,把他和他妻兒揍得鼻青臉腫,要不是有人攔著說要明正典刑,以儆天下,估計就被活活打死了。”
“你信不信,章誼的腦袋不幾日就要送過來給我瞧瞧,意思是告訴我別想著那麼容易攻取汴梁城了。”溫凌伸手摸了摸營伎的頭髮,捏捏她的耳垂,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我倒想,那個膽小鬼守城,不會比他七伯厲害吧?他七伯都死在黃龍府了,他會不會也向我獻城投降呢?我該不該拿新鮮帶血的羊皮披在他的肩膀上,叫他也在牽羊禮上給我跳一支《臻蓬蓬》呢?”
營伎硬擠出來的笑容非常尷尬,又不敢不應和:“可不是,大王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扯淡!”溫凌上下牙齒銼著,直勾勾地盯著她光溜溜的肩膀和上面的鞭痕,一滴血流了下來,他伸手沾了一下,然後抹到小娘子的脖子上,又瘋子似的笑起來。
那營伎實在給他的模樣搞得毛骨悚然,說:“大王,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他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人直接拖過來,摔在地塌上,撕開旋裙。
營伎受傷的背摔到褥子上,疼得一時沒忍住,手指捏住了溫凌的胳膊,他的胳膊陡然變硬了,氣哼哼欺身上去,但聳動沒幾下,又突然頓住了,臉色極難看。
營伎當然曉得發生了什麼,雖然疼得臉都白了,為了活命還是努力做他的“解語花”:“大王興許是剛剛累了,哪那麼快恢復嘛……”
溫凌上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姑娘家直翻白眼。
“你作給誰看?!作給誰看?!”他揪著她的頭髮罵,“你有什麼了不起,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隻蒼蠅似的!你以為背上有幾道鞭痕我就心疼你了?你以為你聰明伶俐就能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上了?你以為你仗著……仗著我對你有三分情意,就可以騎在我頭上了,鳳棲?”
他氣到頭暈眼花,沒有喝酒也和醉糊塗了似的,垂著頭幾乎看不清身下這個女子的容顏,一會兒吻她,一會兒又咬她的嘴唇,湊近了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說:“我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你了,如今我們又要見面了,你猜我高興不高興?啊?鳳棲,你猜我高興不高興?!”
他又來了興致,又硬得起來了,顧不上說話,狠狠地在她身上馳騁,但不一會兒巨大的悲慟就淹沒了他,他又癱倒下來,手指插在營伎的鬢髮裡,攪成一團,淚水落下來,全數滴在身下人的臉頰上、額頭上。
他惡狠狠說:“你以為你佔優勢了嗎鳳棲?這次我再捉到你,我就不會讓你那麼輕易活命了。除非你求我,求我啊!……”
身下的營伎已然給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求生的意志支持著她蠕動著嘴角,好像要在一片腫脹裡笑出來討好他:“大……大王,奴求你……”
他頓時伏在她頸窩裡,發出壓抑的悲鳴:“鳳棲,我為什麼要對你心軟?你害了我一回又一回,我要被你害死了……”
“斥候的消息已經到了,我們就快狹路相逢了。鳳棲,要麼我殺了你,要麼你殺了我,我們了斷吧……你不要再在睡裡夢裡糾纏著我了,你讓我徹底死心吧!”
營伎被他先時的一巴掌打得耳朵嗡嗡作響,頭裡暈了好一陣,好久才漸漸清醒過來,卻覺得他的身體像龐然大物一般死沉沉壓著自己,頭垂在她頸窩裡,發出帶著嘯音的鼾聲,亦是墜重不堪。她推了推他的身體,實在是推不動,也不敢硬推,怕再一次惹火了他,只能這樣熬到天明。
覺得他終於醒了,心裡才喚了一聲“阿彌陀佛”。
溫凌沉重的身軀挪了挪,大概也是一夜睡得不舒服,終於翻到了一邊,又過了一會兒,呼吸勻淨,當是醒透了。
營伎悄然挪到榻邊,想趁他還沒睜眼時悄悄出去。但還沒蹬鞋,就被他抓住了胳膊:“去哪兒?”
“啊,叫人打熱水伺候大王起身。”營伎很機靈,“原到了大王看操練的時候了。”
他手鬆開了,營伎的心也一鬆,蹬了鞋起身,看見地上的小衫已經爛了,自己的裙子也破成三爿,躊躇是不是該先這樣出去再回自己帳篷裡換套衣服。
但溫凌大概是看到了她背上的鞭傷,柔和地問:“疼不疼了?”
營伎回身陪笑:“大王教訓奴子,原是奴子的福氣。疼也是該當的。”舒祠
溫凌笑了笑,又拉著她的手問:“我昨晚說什麼了?”
“啊?”
“我昨晚跟你說了好多話呢。”
營伎那時候被他一巴掌扇得發暈,只迷迷糊糊記得自己按他的要求“求他”,其他確實沒啥印象了,只能說實話:“奴真的不知道呢。”
溫凌昨晚卻並不是因為喝酒而犯糊塗。今天他頭腦裡一樁樁、一件件,都很清楚。
他笑道:“我是不是把你當做別人了?還說了好多貼心的話兒。”
“啊?”
“我還把斥候探來的消息都說了,我們馬上又要跟南梁打仗了,打贏了也許還有三分希望,打輸了就等著承受幹不思的下場吧。你難道也沒有聽見?”
營伎臉色又已經發白了,期期艾艾說:“這等軍機,奴……真的沒有聽見。大王……應該也不會跟奴說的吧?”
溫凌笑道:“你是我的解語花,又不作,又不嬌,我不跟你說,又跟哪個說?畢竟,我現在這橫也是死、豎也是死的狀態,一腔子苦悶也沒有其他人好傾訴了。”
他話匣子打開,索性毫無避忌:“在南梁已經呆了很久了,士兵們也都疲勞了,這裡的春天溼漉漉的,好多士兵都生了時疫,我自己也患了頭風病,時不時頭疼欲裂,又會認錯人、說錯話。真是,這種狀態下打勝仗不容易呢,將來估計也很好被人抓把柄呢。所以我的希望也很渺茫呢。”
營伎看他說完,半晌直視,是等她回答的意思,只能硬著頭皮說:“不會的,大王神武英明,料事如神……”
“呵呵,你拍的馬屁好拙劣!”溫凌笑著捏了捏她的臉,“我昨晚上就認錯人、說錯話了。”
“奴……不知道啊。”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吧。”溫凌說,“估計我說了好多秘密呢。就算昨晚上沒說,今天早晨也說給你聽了。”
就算沒說軍機,他的醜態和弱點也暴露在她面前過了。
他笑意融融而眼露殺機,不等那營伎想到要退後逃離,已經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人轟然墜地時,他想:也不過就是一件玩物。
打疊起精神,他自己擦了臉和身體,換穿了乾淨的衣衫,拉開營帳的簾幕,東邊的朝暉撲面而來,光芒都有些刺眼了。
他淡淡吩咐人收拾好帳篷裡的屍首,觀看了士兵們的操練,又到中軍帷幄裡與參謀們討論現在的軍情。
“父汗的援軍在幽州遇到很大阻力,推進很慢,西路在和尚塬大敗,估計也沒希望了。”他環顧四周,“不過也不是壞事,他們來了,無非是奪我的軍權。聽說沈素節被提審,有沒有什麼消息?”
“聽說是塊硬骨頭。”
“沒有招供我和他的合謀?”溫凌很驚奇。
“不是。”參議苦笑了笑,“最先就把大王供出來了,連同當年與四太子的勾心鬥角,利用他在黃龍府翻雲弄雨的事,他都招了。”
溫凌失笑:“這也叫‘硬骨頭’?”搖搖頭,也沒出乎意料之外。
“但是,逼問他和南梁的高雲桐、鳳杞等有無來往,逼他寫假書信情報送達南梁這裡,離間高雲桐、鳳杞君臣,他死都沒肯。當著他的面把他的兩個女兒和妻子殺了,他也面不改色,沒有答應。”
溫凌收了笑容,默然了很久,才說:“‘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測,剛不能制,猝然臨之而不驚,國家危急,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
眾人看他表情嗒然,急忙勸解:“不過也有好消息。”
溫凌打起精神問:“什麼好消息?”
“現在意圖過來包抄我們兩翼的那支隊伍,是做幷州軍旗號,摻有穿太行軍靛青短衫的人,斥候粗略估計,人數只有我們一半左右,疲軍而動。”說話的人疏疏而笑,“而且南梁已經沒有可用的大將了,郭承恩被困在洛陽,王樞是個文人,鳳杞小子坐守汴京,高雲桐已經往幽州去了。大王猜猜,是誰帶兵?”
他擠擠眼,非常自得。
溫凌很久沒說話,最後問:“猜不著,是誰?”
“聽說主帥營帳邊設了一支女營,挑選的是周邊各郡的健婦,號稱‘娘子軍’。”
“這是學了唐代的平陽公主?”溫凌面無表情,只有眼角愈發垂掛,顯得不大自信。
“什麼平陽公主!無非是借了男人實力的娘們兒。”那參謀笑道,“若設營伎也就罷了,設女營環衛,無非是怕閒言碎語壞了娘們兒家的名聲,叫一圈健婦擋著罷了。我看八成是鳳杞的姊妹,或妃妾在領兵。娘們兒領兵打仗,不是玩兒來麼?大王只管踩她們身上過去,若有長得好的,留下來給兄弟們玩。”
溫凌毫無笑意,說:“但娘們兒也同樣可以做到‘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測,剛不能制,猝然臨之而不驚,國家危急,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
說得周邊的參謀都愣在那兒,不知道溫凌為何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第 310 章
雖然心裡有些餒了, 但溫凌還是必須打疊起精神,增派斥候打探現在的情形,特別是那支帶著娘子軍的南梁隊伍, 風頭極盛, 好像也渾不怕靺鞨軍曾經有過的“擄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 入水如獺, 其勢如泰山”名號,區區五萬士兵, 也敢在這大平原的地方兩翼包抄過來, 好像不要命似的。
但也始終不會正面攻擊,幷州軍在黃河下游的一片澤地上,一邊賑災救險,一邊斷溫凌的糧道黃河水患之後,靺鞨劫掠糧食本身就困難,現在運糧的幾條河流也在民眾的幫助下逐漸收歸併州軍掌控之下,溫凌的十萬人孤懸災地, 人越多,顯得口糧越少,加之春季瘟疫,一直堅毅頑強的靺鞨士兵也開始漸漸承受不住, 在外面打仗打了兩年多了,腰囊裡搶來的金銀細軟又不能當飯吃,哪有不盼望回到家鄉的?!
煎熬了半個月, 溫凌軍中捉襟見肘。
受災的黃河下游再翻不出一粒糧食,而即便是沒有受災的河北諸州, 也不再聽命送糧,反正當年靺鞨逼著南梁割地,小小的異族在匆忙中並沒有形成完備的治理體系,臨時任用的州縣官員在靺鞨強大時還不敢不聽命,現在則根本就懶得理。
溫凌自然也知道軍心浮動的可怕,為了表示同甘共苦,他連自己的口糧份例也削減了,和士兵們一道吃摻了多半黑豆的粗麥飯,帶來的牛羊本是用來產奶用的,現在吃肉也漸漸吃得差不多了。當他看見士兵對著瘦弱的軍馬也開始流口水時,只能下令斬殺營伎作為肉食。
其實,看到鍋裡燉得香噴噴的肉,他也反胃,只覺得那湯的霧氣裡也縈繞著冤魂。
硬著頭皮吃了兩口,胃酸直往上冒殺人再多,還是過不了這一關。
而外面又傳來某個士兵用靺鞨語的驚叫:“啊!這是不是人的手指?!這也能吃?!”
他摔了筷子,掀簾子出去,指著喊叫的人吼:“不吃就去死!打他二十軍棍!”
外面的喧鬧瞬間變成了詭異的沉默,他的士兵,他精銳的鐵浮圖,個個瘦得脫相,眼眶都格外大似的,盯著人的模樣彷彿是鬼。
行刑的士兵好像動作也特別懶,好久好久才站起來,好久好久才拖著軍棍有氣無力地過去打人。
溫凌脊背上一陣陣冒著颼颼的涼氣,不由地退了半步。
捱打的人捱得並不重,因為打人的也餓得沒有力氣。
但明明打的是肉最多的臀部,聽起來卻像是一棍棍都打在骨頭上。
捱打的也不哭叫,偶爾哼哼兩聲,面如金紙,無力地趴在那兒。
溫凌餘光瞥見其他士兵毫無表情的樣子,不由急忙出聲道:“停下吧,我並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如今隨時要和南梁作戰,不吃飽肚子哪來的力氣?!”
他捧起自己的碗,裡面是肉和肉湯。他展示似的“咕咚咕咚”把湯一飲而盡,又抓起一塊肉大嚼起來,嘴裡含混地說:“不就是肉?!與羊肉、雞肉有什麼不同?又鮮又嫩,又好吃,又能補充體力。”
抓第二塊嚼了一口,覺得有些不大對勁,眼光一掃,是半隻殘缺的手一團一團的肉尚不覺得,這種明顯的形狀當然叫人犯惡。
他強忍著翻江倒海的腸胃,牽著嘴角笑道:“打敗五萬的幷州軍,我們就直取汴梁去。汴梁的皇帝比兔子還弱,汴梁城是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打下來過的,汴梁通衢八方,四條水運漕道,糧食多得沒地方扔。現在再難,也就是現在罷了!”
大家終於有了點精氣神,閉著眼睛開始吃肉喝湯。
溫凌回到帳篷裡,抓著痰盂一陣猛嘔,連苦膽汁都吐了出來,卻又不敢發聲兒,吐完之後癱坐在地,先難受出了一些淚花,接著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咬出深深的紫色牙印,才扼制了絕望的聲音。
收拾情緒好半天,溫凌打起精神到軍帳裡和各位參議謀士商議接下來的方略。
整座帷幄裡沉默了很久,大家目光渙散地盯著正中間的沙盤和堪輿,最後在溫凌的再三逼問下,才一個個說:
“無非是向南或向北兩條路。向南就是一鼓作氣拿下汴梁,日子自然就好過了。向北就是突破幽燕那裡的高家軍,回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向南談何容易?如今五萬南梁幷州軍,攆著我們又不打,光封鎖糧道一條,就夠大家受了。還想突破再取一座大城?當年鳳霄是個傻子,鳳杞也是傻子麼?”
“向北也不容易啊,且不論高家軍突圍不突圍得了,回老家去,作為敗軍之將,我們不會被清算麼?”
…………
“在河北駐守呢?至少那麼大的肥沃土地,割據了,自己過日子不行麼?”
“呵呵,南有南梁,北有幽燕,西有太行山裡鑽出來的山匪,夾縫裡的日子好過麼?你看看現在河北那幫當官的!”
“這麼說,橫也是死,豎也是死咯?”一個參謀反問道。
頓時,帷幄裡又陷入一陣可怕的沉默,大家面面相覷,然後紛紛垂下了頭,盯著高低起伏的沙盤,妄圖從中找出一條活路來。
溫凌不由又是悲從中來:“我們大好的勝局,怎麼會弄成這番樣子!父汗但凡多信我一點,少掣肘一點,怎麼會弄成這番樣子!”
大家依舊沉默,畢竟,如今的情形可不完全怪罪靺鞨的皇帝。
靺鞨原本只是想報北盧凌.辱之仇,一旦節節勝利來得太容易,劫掠南梁來得太容易,慾望就會膨脹,慾望中的每一個人都逃不脫慾望的制裁。
可誰又能一開始就知道呢?
一封軍報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溫凌接過一看,“呵呵呵”笑出了眼淚。
他的眾位參謀看著他狂笑的模樣,一時猜不透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好笑的消息。”溫凌像是看破了他們的疑問,抖了抖那張軍報,“區區五萬人的幷州軍,來對我勸降來了。可笑吧 ?哈哈哈……”
死一般的沉默。
又拿不出主意,又不能分憂,他已經跟這幫子吃乾飯的參謀沒什麼好談的了,說了句“我親自回信”,就打發了眾人離開。
這幫子人三五個一群,也在外面竊竊私語:
“誒,要是真降了南梁,會怎麼樣?”
“難說。按南梁的風氣,應該表面上會給個公侯的名分,然後軟禁著?”
“可大王不是曾與鳳震、章誼合謀,逼殺曹錚的同時,也害死了鳳杞的爹麼?南梁新君會報仇的吧?”
“總不至於報到我們這些頭上?”
“那倒是……”
又有說:“聽說這五萬幷州軍的領軍,是二大王曾經的王妃、南梁的燕國公主!”
“我猜也是看大王那臉色。鳳杞這小子,聽說娶了郭承恩的女兒,但郭承恩沒有被大用,估計他女兒也不會領兵的。”
“燕國公主我見過啊,嬌滴滴、作兮兮的,也能領兵?”
“人不可貌相,領兵又不是非要自己上沙場拼刀子的。嬌滴滴、作兮兮的,不是把大王的心都拿下了?”
“噓!當心割了你的舌頭!”
溫凌一眼就認出書信是鳳棲的親筆,寫的倒算誠摯,但此刻溫凌看來只覺得刺眼,彷彿每一句都是在譏刺他。
他心裡恨恨地想:你也配來勸降我?你五萬孱弱的南梁兵也打得過我十多萬的鐵浮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他煩躁地寫了一半就把箋紙揉成一團扔掉了,喝道:“叫那南梁的信使過來問話!”
信使很快到了他面前,溫凌橫著面孔冷笑問道:“你們朝中無人了,竟讓個娘們兒來領兵,給我寫信?”
信使大約知道溫凌暴戾的德行,語氣很謙恭:“大王,倒不是有人無人,而是知己知彼,我們公主覺得能跟大王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溫凌冷哼一聲:“我信誰也不會信她!”
信使道:“是是是,公主也說的:當年孽緣,加之國仇家恨,很難沒有恨意。但如今是談利益的時候,談私情就不好了。公主說:冀王如今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進亦憂退亦憂,天下雖大,卻已無大王的容身之處。即便是回靺鞨舊土,聽說皇庭新舊勢力已經水火不容,您的父汗尚且很難權衡勃極烈的權力與自己的君權,幹不思太子是上一輪君權的犧牲品,大王就可能是下一輪勃極烈議政權爭奪中的犧牲品。沈琅玕沈素節大王是熟悉的吧?哎,聽說要不好了。”
他還嘆了口氣。
溫凌豈不明白如今的局勢!頓時心裡被一擊似的。
只是理智告訴他:向鳳棲投誠?她可是有入骨的恨啊!
信使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樣:“雖然兩國有仇,但公主念及當年大王放手之恩,絕不會為難。若大王投誠,亦是兩國功臣,當年打仗時那些是非恩怨,也可以既往不咎。”
溫凌更是笑起來:“你回覆你們公主去,她可以既往不咎,我卻不可以。她當年是和親於我的,若還肯承認姻緣,那還可以談。”
信使道:“這個……只怕無望了。畢竟公主未曾與大王合巹,以自由身再嫁他人,現在又有了孩子,哪能拖著肚子再歸大王呢?於情於理於法度都不合適,對吧?”
讓鳳棲承認和他的姻緣,本來只是用來擠兌南梁信使的,但聽信使這樣講,溫凌仍不免勃然大怒,抖著手抽出鞘中鋼刀:“我看你不想活了!”
那信使倒退了半步,滿臉賠笑,說話卻毫不讓步:“大王,何必發急?如今局面,情也,勢也,態也,急亦無用,殺了小的,也不過臭一塊地,於事無補,於大王更無半分裨益,反而喪失了彼此談判的餘地,對吧?”
這個人真是深得鳳棲精髓,與溫凌交流,既會在態度上服軟,又不會輕易讓步,不讓步偏生有有理有據,把利益分析得透徹。
溫凌片刻冷靜下來,仍是氣到銼牙,冷笑道:“你回去跟鳳棲說,我既然已經沒有退路,便只有死戰到底一條路可走。我放她走時曾經說過,日後沙場相見,只有彼此廝殺一條路了,不指望再有半分情意,所以也談不到過往恩怨的既往不咎。”
信使搖了搖頭,說:“那麼,公主讓臣帶來了一些酒水點心,說是謝大王當年不殺之恩。”
“就用這回報我的不殺之恩?”溫凌挑眉,“以後就兩不相欠了?她的命只值這麼點?”
信使嘿然一笑:“公主說,此乃雪中送炭,對大王的意義亦是性命一般重要。”
溫凌臉色便又不好了。
鬥嘴皮子,他始終落鳳棲下風。
他沒有把這位信使怎麼樣,打發了此人之後,軍中又是點燃篝火一場祈神的狂歡。
南梁送來的酒水點心成了狂歡宴上最受歡迎的內容。溫凌赤著上身,拉著營中所剩無幾的幾個營伎跳舞,但這些自感朝不保夕的營伎連迎合他的興致都沒有,縱使捱了鞭子,也是流著淚無力地踏著步。
“南梁主動要和談嗎?”他的參議小心問,“如果他們給的條件還可以,不妨先談談看,保存實力現在最重要,將來再徐徐圖之。”
“我不想和南梁和談。”溫凌一身的汗,摟著懷裡的女人親了一口,笑道,“他們無非要我投降,再把我們慢慢宰殺乾淨。今日大家好好吃飽一些,明天起也不和他們玩這些貓捉耗子的遊戲了,鐵浮圖直接出擊,打她那支娘子軍!不知道南梁健婦的肉,口味比我的營伎如何?”
垂頭又咬了身邊女人的臉頰一口,咬得那小娘子“哎呀”叫了一聲,又氣又怕,彆著身子,幾乎要哭了。
溫凌哈哈大笑,但偌大的篝火邊,只有他一個人在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