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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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羞臊,但北方女兒本性潑辣大膽,又是自家親孃面前,終於摸著肚子說道:“我也就盼望著將來能跟他有那一天了……”
她滿眼憧憬,但在郭夫人看來卻有些隱憂:若當了太后,有了實權,養幾個面首倒也罷了;可現在時機未到,她卻顯得已然為此人著迷的樣子女兒家遇到真愛難免心動失智,還想著“將來那一天”,可不是好兆頭。
於是她說:“娘曉得,娘曉得!你現在反正大著肚子,劉侍衛也伺候不了你,讓他換換防,立點功勞,也好順理成章地升官,將來入宮執事殿陛,就誰都不好說什麼了。”
於是,皇后安心在皇帝的正堂幫著協理文書和往來奏報,有些覺著有用的就趕緊悄悄命人給父親郭承恩遞送過去。
郭承恩在溫凌大軍之北停駐,領著部分幷州軍和部分常勝軍,近十萬人那曾是他熱切期盼的“執掌軍權”,現在只消立個大戰功,地位就穩了。不過他看著黃河邊密密麻麻的樓船,密密麻麻的連營,覺得即便溫凌的軍力和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了,自己去攻打他還是有些風險的。
踟躕了半個多月,天空中飄了第一場春雪,土地泥濘不堪。但聞溫凌所帶靺鞨軍已經基本圍住了汴梁四周。汴京本來就是一座除了黃河之外無險可守的都城,一旦黃河被跨越,就只有據城硬守,如果再沒有援軍和糧草,硬守的結果可想而知。
但穿過汴梁城的汴河並無軍隊值守也不知道是不是黃河上才造的樓船不便於航行過來。
郭承恩卻從女兒的密信中得到了一個消息,不由仰天笑道:“上蒼都要給我個機會!”
他立刻命大軍借道洛陽以東的孟津關、旋門關和軒轅關,一路向汴水和黃河交接之處急行軍。
守洛陽的王樞雖派人到軍中問了幾句,不過郭承恩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了,王樞大概兵力也不足以硬是要攔截,所以默默然沒有阻擋。
在驚蟄後的雨天裡好容易找到了駐紮之地。
郭承恩在孟津關和軒轅關處好好鼓勵了冒雨前行、疲勞至極的常勝軍和幷州軍,拿王樞送來的糧食好好犒賞了一番,又對幾個親信副將說:“消息應該是沒錯的,溫凌想要得到汴梁,鳳震又怕死,命章誼兩下撮合,悄悄達成了協議溫凌默許鳳震從汴水出城往兩淮方向、金陵方向逃亡,到時候劃江而治,溫凌等於不戰而得到了整個兩淮的土地;鳳震放棄汴梁,等於也放棄了河南和兩淮,只求自保而已。”
“哼哼,這個昏君,我先還以為他有多大的能耐!原來也是個慫包。”郭承恩笑道,“他想逃跑,哪那麼容易!逮住他,皇帝隨身的金銀細軟、嬪妃美人就都是我們的了!”
幾個副將不由喜上眉梢、歡呼雀躍起來。
跟著郭承恩打仗,無非就是把命系在褲腰帶上,但拼到了勝利就可以大撈大搶一筆,金銀、美人、升官發財,無非是這些利益交關的東西。
“跟著郭大帥幹他孃的!”他們摩拳擦掌嚷嚷著,“捉了狗皇帝,搶佔汴梁城,立個頭功。”叔此
郭承恩笑道:“不錯,不過中原人講究禮法、宗法,我也是這些年才悟到的,不然後患無窮。所以,皇帝的位置還是得留給我那女婿,對了,皇后肚子裡有了小崽子,將來太子還得靠大家提攜護衛。”
這亦是擁立的不世之功啊。副將們愈發興奮,奔波勞苦一概都拋到腦後了,就等著斥候打探到外逃的皇帝的消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過多少天,汴河上斷斷續續一些民船引起了郭承恩所派斥候的注意。
“船是民船,但船篷封得嚴嚴實實,划船的船伕一個個身高八尺往上,胸膛挺挺的,相貌也多整齊俊朗,駕船技術倒很一般。”斥候一撥撥向郭承恩彙報,“而且,類似的船隻一會兒來幾條,一會兒又來幾條,似乎是有規律的,極有可能就是‘那個人’到了汴水這一段了。”
郭承恩眉梢一動,先沒說話,而是戴上斗笠,在春雨中親自前往汴河邊查看。
這場春雨已經下了挺久了,早春裡,只見洛陽四郊的麥田都是一片油油的新綠,叫人心生歡喜。
郭承恩捋著鬍鬚說:“鳳震老奸巨猾,肯定會藏在眾船中間,不肯輕易露面。我們截停得早了,容易打草驚蛇,截停得晚了,又可能讓他順著汴水,再到運河,然後就跑沒影了。”
他仔細想了想,看了看遠處正逢春汛而水波大漲的汴河,突然問:“汴河水漲了好幾尺了吧?黃河呢?”
“聽說渭河發了大水,黃河從壺口而下,到風陵渡亦是湍急,到孟津渡河道略寬,好了一些,但再往下游則河道抬升,全靠兩岸堤壩擋水,每逢春汛、夏汛,都是南梁河道官員最緊張的時候,一旦哪處堤壩有缺口,就是一瀉汪洋,勢不可當了。”
郭承恩又想了想,笑了笑說:“我可不能有書生那種婦人之仁。”
轉臉吩咐道:“叫幷州軍和民夫一起,在孟津渡束水。”
“束水?”
“嗯,加高堤壩,且用沙袋往裡收束,孟津渡不寬,應該束得住。”
聽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了一句:“那然後呢?”
是自己身邊的人,郭承恩笑了笑踢了他一腳:“笨,你想想,束春汛之水,是為了什麼呢?”
這些生活在北地的常勝軍,並不太瞭解黃河的水勢,不過跟著郭承恩也讀過幾本兵書,幾幅堪輿,聽說過諸如“水無所通, 霖雨數至, 可灌而沈”“水可以絕,不可以奪”“水淹七軍”“晉陽灌城”等兵法或戰例,立刻明白了郭承恩是想引黃河的春汛造成連通的汴水的大水,阻隔住鳳震的船隻。
至於“束”後必然會“放”的這個引水倒灌的過程會有什麼後果,他們也沒有見過,也懶得去想,只為主帥的“大智大勇”而歡欣鼓舞起來。
第 305 章
幷州軍在冰冷的春雨中, 下黃河建堤束水,當然一個個辛苦得罵娘。他們不是郭承恩的嫡系隊伍,郭承恩待他們也不算好, 他們當然不能體諒姓郭的這位主將。因此不僅罵娘, 還把消息傳了出去,表示郭承恩不給加餉,他們就不幹了。
郭承恩聽到消息當然很厭惡, 不過此時不能鬧出譁變, 因此還是忍氣吞聲四處借糧餉填這些人的嘴。
消息當然也傳到了其他地方。王樞離得最近,所以親自從洛陽城跑到孟津關附近駐紮的郭承恩大帳裡, 親自問他:“郭太尉在黃河束水, 是打算用水攻?”
郭承恩默然了一會兒,想想這些讀書人倒也不是什麼實務都不懂的書呆子,點頭笑道:“王駙馬先請坐,喝點茶暖暖身子。”
硬是把王樞按在面前坐定了,看著他氣鼓鼓喝了幾口茶平靜下來了,才又笑著說:“郭某這是一石二鳥的打算,也寫奏報給官家了, 官家也同意了。”
“水攻可不是小事,弄不好黃河下游就會變成一片澤國。”王樞說,“那可是我們自己的百姓!”
果然呆子氣又來了!
郭承恩在心裡笑話王樞的書生意氣、婦人之仁,但神色依舊淡定, 手指叩擊著案桌,說:“鳳震意欲出逃,沿汴河而下, 用的是民船。王駙馬看這汴水上往來的船隻,您知道上面哪一條裡坐著一國之君呢?唯只用黃河的汛水逼停所有汴河上的行船, 再逐條搜找,才能捉到這個罪魁禍首。
“其次,溫凌第二次南侵汴京,造了數千條大小船隻,一些順著永濟渠和汴河東段已經團圍了汴梁東線水岸,一些還停駐在黃河上,將來會覬覦淮水也不難想見。我也沒有多少人,擅長水戰的更少,去黃河上跟他硬拼也不現實,不如一場大水衝散了他的戰船算了。”
王樞說:“郭太尉,論軍事,王某誠然不如您。但束水放水,黃河下游本來河床就高,堤壩是經不起大落大漲的,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下游百姓們遭受洪災,流離失所生在戰亂時已經夠苦了,還要受這樣的罪!”
郭承恩與王樞、高雲桐這類人相互間最不能互相理解認同的正是在此。
他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半日冷笑道:“那郭某也沒有其他法子了,只好請王相公另請高明,或者親自屈就此位,領兵保汴梁、捉逆賊吧!”
不僅說得兇巴巴的,還雙手一撐桌子,怫然起身,拍著那張太師椅的扶手,指著空空的椅面,招著手說:“來來來,王相公請!”
王樞給他這番操作搞得目瞪口呆,氣鼓鼓了半晌卻也只能自己認慫:“郭太尉說笑了……王某一介書生,從來沒有帶兵打過實戰……”
“沒關係,試試唄。高將軍不也曾經也是一介書生?”郭承恩冷笑著,趾高氣昂地擠兌他。
王樞氣得眼睛裡都霧濛濛的,但這種事不是開玩笑的,唯只能勉強賠笑:“指揮常勝軍,王某確實沒這個本事。郭太尉既然決定了,還是要多奏報官家,也要考慮考慮下游的百姓。”
郭承恩道:“郭某已經奏報過官家了。王相公既然這樣說,我就再上書一封就是了。至於下游的情況會變得怎麼樣,不該是樞密院管的事,還請平章事與戶部、工部協商吧。”
看準了王樞拿他沒辦法,也就不怕撕破臉了,攤手叫了“送客”。
見王樞離開,郭承恩眯了眯眼,對自己的親信說:“估摸著這廝要派人到幷州告狀去了。告狀我也不怕,孟津渡在我手裡,我不放他過去,他只能往西繞壺口渡現在黃河春汛,讓他的人想法子過黃河壺口唄。再派個人快些到幷州去找皇后,叫她看見王樞的摺子就捏下來,別讓她丈夫看到。哼哼,小子也想和我鬥!……”
過了兩三日,幷州並未傳來阻止郭承恩決堤放水的消息,皇后那裡也來了密信,說王樞的上書沒有到達幷州,鳳杞整日昏昏,聽聽歌舞、填填詩詞,也不大做主,請父親按自己策略用兵就是。
郭承恩心裡熨帖,道聲“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令旗一揮,下令扒開了孟津渡下游的河堤,黃河春汛的水勢頓時一瀉汪洋。
在延津渡的溫凌猝不及防,停泊在黃河邊的千餘戰船的鐵鏈被衝開,大小的船舶一片在洶湧浪中團團亂轉,損失了至少三分之一;而黃河下游的幾條支流都遭了殃:清河大水、汴河大水、連運河和淮河水位都高了兩丈,洶湧的黃河水衝破了高於地面的堤岸,下游頓時成了一片澤國,波及十餘個郡縣。
郭承恩一心立功,下游的百姓猛遭此人禍,又關他屁事。
他只管吩咐:“快!到汴河兩岸,以搜找靺鞨細作為名,截停沿岸所有船隻!陸路也設卡,來往的車馬均要細細搜過,務必捉到鳳震!”
這樣的架勢萬餘士兵都不管打仗的事,只管在汴河上、兩岸邊、官道小道四處搜找早已失勢的鳳震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搜尋架勢,沒兩天工夫,就被捉了個正著。
郭承恩的常勝軍親軍興奮異常,押著人前來獻寶:“將軍!將軍!人拿著了!”
郭承恩也興奮起來,喝叫把人送到自己帳下。
他端坐上首,定睛一看,被押送來的那個人年過花甲,滿頭滿臉亂糟糟、溼漉漉的花白鬚發,面色晦暗,穿著是普通的長衫棉襖,衣襬褲腳全是泥水,人也佝僂著,凍得瑟瑟發抖。
郭承恩問左右:“在哪裡找到的?”
親兵笑嘻嘻說:“一條船一條船搜過去,突然有眼尖的看見前頭擱淺在河邊泥灘上的一條船,有幾個人扶著這個人貓著身子要逃的模樣,另一處也有馬車在接應,旁邊船裡也有幾個婦人跟著哭哭啼啼要走沒走成的模樣,覺得不對勁,就衝過去了。捉著幾個人幾鞭子一打,就審出這一個是逃跑的皇帝老兒了!”
郭承恩又打量了那老頭一番,問:“你是大梁的皇帝?”
那老頭畏怯怯看了郭承恩一眼,搖搖頭說:“我不是。”
郭承恩問:“那你是誰?”
那老頭抖抖索索說:“我是在汴河上送貨做生意的,我姓吳。”
郭承恩笑道:“做什麼生意?”
“做的是絲綢生意。”
郭承恩問了老頭幾個問題,倒都答得流流下水,郭承恩也不大懂得南人做生意的方式,找不出他的破綻,躊躇了一下又兇橫地問:“既然是做生意的,難道沒有往來京師的憑由?”
那老頭說:“小的有憑由啊,就在船上放著。本來看著汴河水漲,要上岸避一避,包袱讓小廝幫著拿的,哪個曉得剛剛上岸就被逮著了。如果將軍不信,請派人到我船上找一找便知。”
郭承恩有些猶疑:這老頭說得有理有據,但是膽子和氣度又不大像個生意人。
他又不認識鳳震,這裡也沒有人認識鳳震。老頭身邊的人捱了鞭子,為了自保,是有可能順著士兵的意思胡說八道的;但就算是拿來了商人的憑由,鳳震曾是皇帝,給自己偽造個身份也是易如反掌。
捉拿了半天,要是捉錯了人,才真是烏龍了。
他身邊人出主意說:“太尉,咱們不認識那個叫鳳震的皇帝,官家的姊夫王相公在偽朝做過官,他應該認識的呀!叫他認一認不就是了?兄弟們在這裡繼續盯著走不掉的船隻,萬一不是,太尉叫人飛馳過來告知一聲,小的們再搜一遍不就是了?”
郭承恩尋思,他捉拿鳳震的大功王樞應該搶不掉,大不了寫奏報時一道誇他兩句就是了,反正與皇帝的姊夫搞好關係,將相和睦也是應當的。
於是點點頭:“這個老頭重要,我得親自押送他去洛陽,你們在這裡看好了,不要讓其他人跑了。”
此時官道上雖然泥濘,但架不住郭承恩和親兵們心情極好。他一頭寫信給女兒,叫她繼續把持幷州小朝廷的朝政,一頭佈置其他常勝軍駐守好幾處要塞,打探高雲桐和溫凌的消息。
開城門迎接他的王樞臉色不大好。
郭承恩笑道:“我身後的大車裡有一個人,你猜猜是誰?”
王樞望了那輛大車一眼,說:“無非是他。”
郭承恩笑道:“這裡人多眼雜,進去看唄。”
把自己個兒當洛陽的主人一樣,大搖大擺地走在王樞前面。
等到了府邸裡,叫人把那老頭拎出來,王樞看了一眼,那老頭已經幾乎癱軟了。
王樞說:“沒錯,是原來的吳王,後來的‘官家’,殺害曹將軍和晉王的昏君,篡權奪位、賣國求榮的鳳氏逆賊。”
鳳震絕望之餘,反而倒有了些許勇氣,喊道:“我是堂堂的先帝皇子,一樣的鳳氏子孫,受禪讓而稱帝,儘可能多地保我江山的利益,你憑什麼罵我是‘逆賊’?”
王樞恨得笑了兩聲,戟指著他說:“天下是鳳氏的,但你是先帝不喜的庶孽之子,逼迫自己的弟弟退位給你,還殺弟除根,你和溫凌私下裡的往來溝通,我有什麼不知道?賣國求榮還敢稱是‘為保江山的利益’?天下竟有如此無恥之人!我是不會承認你是我大梁的皇帝!”
鳳震亦怒罵道:“你才是亂臣賊子!”
郭承恩看王樞雙眉倒豎,下頜繃緊,指著鳳震,哆嗦著嘴唇像要繼續罵人似的,搶上前去給了鳳震兩個大嘴巴子。武人出手,頓時打得鳳震撲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
郭承恩拍拍手笑道:“跟他耍什麼嘴皮子?揍就是了。再不老實,我有的是折磨他的法子他那時候是怎麼折磨曹將軍的,拿來還了他不就是了?”
王樞到底是書生,嘴角抽了兩下,仍只是往鳳震身前吐了兩口唾沫而已。
郭承恩得意洋洋:“既然人找對了,汴梁如今就是無主的格局。要請官家入主汴梁,為天下主!”
王樞點點頭:“是。”
郭承恩頗有倚老賣老之態,又說:“我回去接官家往汴梁。”
王樞道:“理應辛苦太尉。但是,此次洩洪沖垮了延津渡和孟津渡兩處渡口,壺口渡現在水勢也大。溫凌雖然遭了水攻,尚不知主力損失情況如何。官家現在入京,是不是風險較大?”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想:“那再等兩日看看。”
俘虜了前一任皇帝,還用水攻重創了溫凌,建立了“不世之功”的郭承恩回到洛陽的公館裡,在未經兵燹、依舊繁華的這座陪都中舒舒服服叫了最好的館子中最肥美新鮮的洛鯉伊魴,大快朵頤一番後,頗為享受這妻子不在身邊的自由自在,又叫了洛陽城中妓寮最美的行首來伺候。
他對身邊幾個親信說:“留心幷州皇后那裡的消息,一到就立刻送給我。不忙時也自在享用享用。過了這兩日,還要回幷州一頓忙。”
在陰冷春雨中忙碌了這麼久的他的親信,也恨不得立馬享用這樣的舒坦,笑道:“是,多謝太尉體諒。等官家和聖人回了汴梁,太尉是要去幷州駐守麼?不在汴梁掌權?”
郭承恩說:“汴梁無險可守,還是等高雲桐他們把溫凌徹底打敗了,我們再去收現成果子吧,我是皇后之父,禁軍太尉,可以理直氣壯回京;若是他們還打不敗溫凌,我們更不必去趟這個險,守著地大城堅的幷州做個土皇帝倒不好?只是皇后有些風險可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是她的命數了。”
又說:“甭管怎樣,先享受兩天吧,這兩天也翻不出花兒來。”
但出乎他意料的,這兩天偏生翻出花兒來了。
當他春睡晏起,在洛陽最美的行首懷裡慵慵起身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他的親信緊張的聲音:“太尉,官家來了。”
“哪個官家?”郭承恩宿酒未醒,迷迷糊糊猶自嘀咕著問。
親信回答:“當然是您的女婿,幷州那位官家。”
郭承恩頓然酒醒,一掀被子,把身邊的美人兒一推,愣愣地坐在床邊:“什麼?你再說一遍?”
“官家……來洛陽了。”
“皇后……之前沒有消息來?!”
“未曾收到皇后的消息……”
“……”
“但是官家……已經在您的大門口候著了。”
洛陽城裡沒有多少常勝軍駐紮,洛陽城外的常勝軍自以為勝利在望,大部分也在睡大覺、享春夢中。
被派遣到黃河邊束水決堤的幷州軍,已經悄然圍攏了來。
皇帝鳳杞便是帶著軍伍,悄悄然間控制了洛陽城外各處營地,重新劃割營盤,改換虎符。懵頭懵腦的常勝軍不知道皇帝是他們的主子從幷州接過來的,還是怎麼的,反正一時間沒有郭承恩的軍令,一個都不敢動彈。
郭承恩聽著這些情況,背脊上冷汗淋漓,不敢相信這個廢物居然如此神速。
“太尉……”他的親信在門外很是著急。
郭承恩披上一件中衣,便已經聽見他女婿鳳杞呆呼呼的聲音:“啊,太尉身子不適麼?你們沒有通報麼?朕聽說他今日辛苦,又連立大功,特來封賞呢!”
第 306 章
郭承恩硬著頭皮在屋子裡說:“官家, 臣……臣現在衣冠不整,不便於見官家。”
鳳杞笑融融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沒關係,朕在外頭等候泰山就是。泰山這段日子忙累, 休息休息、放鬆放鬆, 也是該當。”
郭承恩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今日必然是要黏上自己了,自己也不得不面對。思來想去, 只能咬一咬牙, 喚身邊被推得東倒西歪的行首:“快,伺候我更衣。”
行首心裡有氣, 嘟著嘴替他把衣衫穿好, 自己也穿著好了。
郭承恩打開屋門,快步趨向門口,一個大禮,陪著笑說:“官家怎麼突然來了?臣連官服都沒有準備,實在是太失禮了。”
鳳杞笑道:“應該說是朕當了不速之客。不過心裡實在唸想太尉,咱們既是君臣,又是翁婿, 當然不講那麼多禮數。”
話是這麼客氣,但事實上他自顧自裹牢了斗篷,都不伸手扶一扶郭承恩,眼神一輪, 恰見那個漂亮行首悄悄地從小門往外溜,倒不由多看了兩眼。
盡過禮數之後,君臣倆才一片融融穆穆似的一起進到屋子裡。
郭承恩悄然給自己的親信使了個眼色, 而隨即聽到鳳杞身邊的人也咳嗽了一聲。
鳳杞坐在上首,大方落落說:“實不瞞太尉, 朕是聽說仇人捉到,興奮異常,也沒有和多少人說,自己就趕過來了。”
郭承恩暗暗在咬牙,而笑著問:“官家到洛陽來當然是蓬蓽生輝的事,只是幷州那裡……”
“太后在,主持朝政。”鳳杞乾巴巴說,“先父留下過堪當使用的地方官吏名單,現在一任事務都安排好了,不僅是幷州,整個晉地已經文就文職,武就武職,各司其職了。”
“那……皇后……還好吧?”郭承恩這句話問的,聲音彷彿是牙縫裡擠出來的。
鳳杞說:“皇后在安心養胎呢,不會讓她累著的,泰山放心。”
郭承恩已然曉得自己第二次輕敵,第二次被這個呆模呆樣的鳳杞給哄住了他和郭嫻骨子裡都瞧不起鳳杞,皇后有了新歡,只怕瞧不起得更甚。這樣看來,以往她傳遞來的那些消息,大概率是鳳杞他們早就設計好的一套,專門給她看的,也專門讓她傳遞給自己的,自己還自以為掌握了皇帝的一應消息。
做得那麼機密、那麼逼真,滴水不漏,鳳杞扮豬吃虎,不容小覷。
如今悔之晚矣,只能在心裡怪自己的女兒實在是個蠢貨。
郭承恩道:“官家聖明,臣替皇后謝謝官家了!官家既然來了洛陽,接下來總有打算?”
鳳杞點點頭:“先將鳳震賜死,為我父親、為曹將軍、為那些間接死在他手中的百官百姓報仇。然後自然是打敗溫凌和回汴梁的事宜。”
郭承恩覺得他說話像是在背誦,於是緊跟著問:“官家之於打敗溫凌有什麼謀劃?”
鳳杞只愣了片刻,就目視郭承恩說:“不急。先等高雲桐在黃河下游救災。”
“怎麼?”郭承恩一愣。
鳳杞說:“黃河決堤,下游十二州已如澤國,雖然提前安排各州縣防備,人員傷亡不算太大,但萬頃良田已經淹沒,這一年恐怕是顆粒無收了。下游百姓喧騰,嘖,也不好輕拿輕放啊。看看情況再說吧。”
他依然盯著郭承恩,說得平淡,但眸子裡終有了一些複雜的光。
郭承恩的冷汗一瞬間又冒了出來。
他原來僅只是個帶兵的將軍,半輩子走來都是燒殺擄掠、坑蒙拐騙、中飽自肥,未嘗覺得有不妥過,畢竟“兵不厭詐”“慈不領兵”是他恪守的古訓。但現在猛然發覺,當他坐在朝廷樞密院的丞相位上,他肩上陡然有了其他的責任,可惜之前他沒有在意過,現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勢頭已經初步顯現了倒便宜了高雲桐去做了好人。
“臣願請旨”
郭承恩的話才說了一半,鳳杞就虛按右手,似乎有些不耐煩:“太尉,不忙著請旨,其他話也不忙著說了。如今洛陽之內還好,你和常勝軍一旦往東,就會成為眾矢之的。為了泰山您的安全,還是不要出洛陽的好。朕已經領了幷州的精銳前來接管,城外的常勝軍已經按照諭旨打散重編,城內還有一些太尉的部曲,反正也不多,就先編入洛陽守軍吧,太尉和平章事王樞一道管理。朕是為你打算。”
郭承恩聽見自己的牙關被咬得“咯咯”響的聲音。
他大意了,叫鳳杞揀了他的現成果子不說,還把下游水災的屎盆子全扣他腦袋上了。現在除非立時造反,否則就落了下風;但民心喪失,造反風險也大得很。
他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但幷州局勢如何他一無所知,皇帝過來時做了怎麼樣的準備他也一無所知。作為一隻一直遊刃有餘的老狐狸,會“忍”是他一直的法寶。所以此刻即便牙齒咬得下頜骨發酸,也依舊能夠一張臉笑開了花:“好,好,官家聖明。”
最後,鳳杞問道:“鳳震關押在哪裡?他的其他嬪妃內侍都拿下了嗎?”
鳳震比郭承恩可慘多了,蓬頭垢面被關押在洛陽府的大獄中嚴密看管。
鳳杞坐上皇帝輅車的時候,轉頭問身後穿著女官服飾、因身子不適而表情慵慵的鳳棲:“亭娘,聽說那裡氣味不好聞,你確定要一起去?”
鳳棲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當然要去。”
“你還好吧?”鳳杞問,“看你臉色不太好。你可好好保護著我的小外甥,不然我擔著風險把你帶出幷州,要有啥,我得被太后和高將軍咬死了。”
鳳棲不由“噗嗤”一笑:“我才不像你那麼怕擔風險。”
又問:“剛剛在你丈人爹那兒,你盯著人家小娘子倒盯了好久。”
鳳杞失笑:“就你眼睛尖,不該看的別瞎看。”
鳳棲道:“你丈人爹現在是不足為慮,但他狡詐多變,手裡也有兵權,哥哥還是不能放鬆警惕。”
鳳杞道:“我這個丈人爹,狠的時候可真狠。我在想,他對百姓狠,不該學,會喪失民心;但是對有些人不能仁慈,小慈乃大慈之賊。”
說話間輅車已然來到了府衙,王樞正在門口恭候著。鳳杞望著府衙黑洞洞的門,又回頭看了看鳳棲,兩個人互相點了點頭。
“陛下。”王樞用很正式的大禮,“篡偽之君鳳震已經提到二堂,候陛下親審。”
鳳震蓬頭垢面,幾日奔波,幾日牢獄,把這個耳順老人折磨得面無人色。但絕望之餘他也豁出去了,帶著鐐銬昂然來到二堂,冷笑一聲道:“我的好大侄兒,你打算我跪你?不怕折了你的壽?呵呵呵……”
王樞呵斥道:“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搶來皇位不說,還斬草除根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如今又有何面目對官家說這樣的話?”
他是親歷過汴梁兩次驚變的,如今回憶起都覺得身心震怖、悲憤交加。
但鳳震依然是輕蔑的冷笑:“皇權更替,原屬正常。再說,你妹妹鳳棲那個毒婦,用美色勾搭溫凌那禽獸,不也殺害了我的兒子?”
皇帝親鞫,是直面於他的,但鳳棲身藏在屏風之後,聽得見鳳震的辱罵,也聽得見鳳杞氣到說話都結巴,欲要辯駁,又口呆舌笨,不知道該如何辯駁的一連串“你你你……”
鳳棲輕蔑地在屏風後笑道:“三伯為長不尊,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你難道不是?”鳳震對著屏風後面喊。
這種時候,想跟他分辯出一二三就傻了。其實不需自證,只需要說:“是耶非耶,我自問心無愧,鳳杭出賣國土、讒殺叔父,還與敵人溫凌商談議和,死也該當。三伯手上也沾著無辜人的血吧?如今天道輪迴,是否覺得也是正常?”
又說:“哥哥,不用受他的跪叩,您也不缺這一拜。但國法在上,宗廟在上,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鳳震自然是愣了愣,然後愈發橫著口氣說:“怎麼,你們兄妹倆想殺我?弒君屠親,不怕天下人戳你們的脊樑骨?日後鳳杞小子的皇位怕也坐不長久的吧?”
“天道輪迴,‘弒君屠親’這種,三伯做初一,我們做十五,一報還一報,才是人子的所為。”鳳棲凝然冷笑,“家父死得慘,曹將軍更是你和議的犧牲品,靺鞨要斬我們的股肱臂膀,要我大梁無抵禦他們的人,三伯你就一一為他們實現了。說實話,縱使我們不殺三伯,只怕天下人也容不下您。”
“哼哼。”鳳震冷笑道,“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什麼委屈沒受過?如今妻離子死,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我絕不自盡,有種你就叫人來殺!”
“是是。”鳳棲說,“官家的意思,也不忙,先請洛陽百姓見一見您。”
到了這個時候,鳳震確實已然不畏死了,為了殘餘的一點尊嚴,變得極其強硬。
他並沒有被堵上嘴不讓說話,所以遊街之初,當他坐上敞口的囚車,被人緩緩推行在洛陽的通衢大道上,他還提著中氣,振振有詞,辱罵“鳳杞小子,昏弱無能,紈絝好色,豈能為君?”“燕國公主,和親靺鞨而無婦德,狐媚陰毒,世所罕見!”……
但押解的官差也一路高聲誦讀著高雲桐所撰寫的鳳震的罪狀,大筆如椽,辭鋒如刀,一點一滴所寫與百姓們所知的吻合這個先前的吳王,原是帶著百姓的期許入主中原,而事實上卻辜負了所有人;不僅辜負了,而且手段殘忍酷烈,心思自私,簡直是禽獸不如。
人群裡跟著駢體的罪狀書,爆發出一陣陣怒吼:
“冤殺曹將軍,虐殺功臣!”
“篡位屠弟,心思狠毒!”
“賣國求榮,割裂山河!”
“ ‘殘民以逞’,獨夫耳!”
“該殺!”
“該殺!!”
“該殺!!!”
…………
先是一顆雞蛋飛過來,正中鳳震的額角,雞蛋殼裂開,發臭的蛋液緩緩地流在鳳震花白的鬢髮上。
他在惡臭裡顫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聽著下面一浪接一浪的“該殺”之聲,張了張嘴辯駁:“不是的……他們不懂,我也是為了國家……”聲音卻遠沒有剛剛的高亢了。
而後,一塊小石頭飛過來,把他的半邊臉砸腫了,然後又是第二塊、第三塊……打中的不多,但疼得鑽心。
他聽見洶湧的吼叫的浪濤裡傳來了他一樁樁、一件件作惡的事。這些事他都做過,無可辯駁了。
到了市中,偌大的廟會市集裡,數萬人高高低低地來圍觀他、指點他、叱罵他。
鳳震高貴的頭低了下去,嘴巴翕動著,似在喃喃自語,但沒有人聽得清他在說什麼。
他從囚車中出來時,雙腿已經癱軟,被人拎著胳膊,拎他的人一臉厭惡大概是厭惡他褲.襠裡散發的失禁屎尿的惡臭。
鳳杞和鳳棲換穿了白麻素衣,捧著鳳霈穿過的衣冠和曹錚用過的劍,來到鳳震的面前。
鳳杞流著淚,哆嗦著嘴唇說:“爹爹只剩無頭的殘屍,草草掩埋在京畿郊外,進不了宗祠。爹爹不是個完美的皇帝,但他品性毫無惡劣之處,卻落得如此下場……曹將軍更是國之大器,卻因你私下心心念念要和靺鞨議和,他的死被作為議和的禮物。”
數萬百姓鴉雀無聲了。
這位新君性子懦弱,大家都知道。
此刻滿面淚痕,眼眶紅腫,聲音幾番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
但仁慈、孝順。
也就夠了。
而他掩涕說到最後,卻又把臉一抹,淚痕被胡亂擦掉,昂首望著陰雲密佈的遠空,嘶啞著喉嚨說:“先父因狠毒庶兄而死,也因靺鞨而死。如今幷州同仇敵愾,已然分化靺鞨君臣太子,水淹靺鞨戰船,兵鋒直達之處,什麼鐵浮圖、柺子馬都不再是戰勝不了的了。朕雖不才,幸得能臣猛將,忠義之師,誓將收復國土,還我山河!”
四周又是靜默了片刻,而後爆發出一陣陣歡呼。
鳳杞突然間理解了妹妹和妹夫的豪情,他剛剛擦淨的淚又流了滿頰,這次卻沒有再擦,而是從鳳棲手中拔出曹錚的遺物寶劍,在自己的掌心劃了一道血口子,滴滴答答的鮮血流下來,一個內侍捧來卮酒,他的掌血滴入酒水,然後被他一飲而盡,嘴角淌下兩道紅痕,胸膛一下子挺直了,眼神也一下子堅毅了。
他低聲說:“把鳳震的鐐銬解開。”
然後親自把曹錚的劍放在鳳震的面前,退了兩步,默默然看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鳳震鬼使神差,顫巍巍撿起那把劍,看著上面殘留著鳳杞的血痕,終於“嗬嗬”哭了兩聲,而後聽見身邊的唾棄聲,於是哭聲也遏止了,臉紅了青,青了白,最後一片濁雪似的慘色。拔出劍在喉嚨上割了兩下,使不上力,沒有割開。
有人提醒他:“肚子吧,用力戳進去就行,人往前撲,可以借力。”
他已然又羞又疼,慌亂間誰的話都聽。轉而把劍鋒對準了肚子,一聲“噗”,他不可思議看著長劍沒入了他的棉衫,血漫了開來。
“救救我……”他慌了。
但周圍的人只是笑著看他。
切腹而亡,痛苦異常,他在地上輾轉掙扎了兩三個時辰,才血盡腸出而亡。
第 307 章
回程的時候, 鳳杞看見鳳棲一直在乾嘔,不由責怪道:“說了血腥的場合叫你不要來,非不聽!好了吧, 現在難受了吧?吃點什麼能緩解一些?”
鳳棲難受得眼含淚花, 半日才說:“有沒有韻薑糖?”
鳳杞拉開輅車窗簾,問外面:“有沒有韻薑糖?”
伺候的人趕緊四處去糖食鋪子找,好容易送過來, 鳳棲這一陣的乾嘔已經過去了, 含著韻薑糖在嘴裡,辣乎乎之餘, 心寧靜多了。
鳳杞寵妹妹是自然而然的, 無事忙了一陣好容易消停,坐在她面前仔細觀察著:“好了些沒?這糖不難吃吧?我剛剛嚐了一口,感覺有點辣。”
鳳棲說:“沒有京裡的韻薑糖做的好吃,聊勝於無。”
順著自己的胸口:“還有點噁心難受。”
“盯著那些血呼啦雜的玩意兒看,我都覺得噁心難受呢,何況是你。”鳳杞撫慰道,“不過, 總算為爹爹報了仇,心裡是痛快的。”
鳳棲想著,自己的上一個胎兒,就是因看到爹爹頭顱時巨大的悲慟而落胎的, 現在肚子裡這第二個,見證了大仇得報。她雙手合十向上天:“多謝上蒼垂憐,願爹爹在天上保佑我和我的孩兒, 保佑……所有為國征戰的人。”
鳳杞笑道:“特別要保佑孩兒他爹。”
說完,捱了她粉拳一捶。
而後鳳棲正色道:“我孩兒他爹, 與其靠爹爹在天之靈和上蒼保佑,不如靠你‘保佑’凡事多信賴他一些,多聽他的道理一些,不要掣肘,不要信讒,讓他跟溫凌好好地打完,也就足夠了。”
鳳杞帶著三分委屈:“我還不信賴你們啊?按照你的計策,我這半輩子在花街柳巷陪著唱曲玩票,逢場作戲的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天天對著郭嫻那張臉,裝著感激涕零、言聽計從的樣子,我容易麼我?”
鳳棲“噗嗤”一笑:“確實呢,讓哥哥辛苦啦。不過跟她裝模作樣,讓她和郭承恩放鬆了警惕,總歸有了今天的結果,也值得了,對不對?”
鳳杞說:“是。不過我將來肯定會廢后的,母親是老古板性子,估計不會同意。我還是指望著妹妹替我說話的。”
鳳棲說:“哎,郭嫻也是個犧牲品,不過,誰讓她是郭承恩的女兒呢?不過哥哥要廢后,現在可不是時候,郭承恩尚有軍隊在外,而我們大敵當前,不能內部生事,所以無論如何忍到大局已定為止。”
鳳杞點點頭:“我曉得。那麼久都忍過來了,不差這一段日子。何況這一段她還不在身邊,我逍遙得很,可以忍。”
在等待黃河水患結束的時間裡,各方都是緊鑼密鼓地籌備下一輪戰事。鳳杞以洛陽為中心,發詔書延請朝廷休致的老臣回京輔佐。
他的兩位舅舅均肯響應。中風的宋綱身子骨實在不能支持,但也舉薦了自己的幾位學生前來,同時還親筆給鳳杞寫了一封信,信裡為自己當年推舉鳳震為君自請懲處,又對鳳杞復國的苦心表示了欣慰,說自己當年在東宮的教導,總歸還是有用的;又殷切地期盼鳳杞現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打敗靺鞨,收復山河之後,也要努力勤政,做個好皇帝。
最後附了幾句詩:
“感事傷懷誰得知,故園閒日自暉暉。
江南地暖先花發,塞北天寒遲雁歸。
夢裡江河依舊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整頓乾坤君王業,雲龍風虎盡交回。[1] ”
中風偏癱的病人,一筆字歪歪斜斜,但想象得出那個老古板一筆一劃努力寫著,不肯假手於人的執拗模樣。
竟把鳳杞給看哭了。
“宋相公可真是……”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又努力地想笑出來,故意抱怨著,“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得起我。可我還是那個我,以往是他對我有偏見罷了……我自打從晉王府去了京城,那會兒也是想好好學著做好太子的,以往積習一時難改,他也不用那麼急的,我心裡又不是不明白,會慢慢改的嘛……”
說著,又哽咽了。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師弟之情,此刻彼此懂得起來,不由感懷萬千,最後說:“請他等著看吧,我會做個好皇帝!”
鳳杞放下信箋,抹掉眼淚,仔細研究了一陣沙盤,叫人叫來鳳棲說:“現在的局勢我大致是明白了:溫凌雖然大軍過了黃河,但被郭承恩一場大水一衝,他陳於黃河上備戰的戰船被沖走了不少。他現在要麼是趕緊退回黃河以北,徐徐再圖;要麼是孤注一擲往汴梁去,佔住膏粱通衢之地,再跟我們耗著。”
鳳棲嘴裡含著薑糖,對他書房裡的墨味兒就沒那麼敏銳了,不過顯得有些慵懶,自顧自坐在榻上,斜靠著引枕,漫漶地點頭。
鳳杞見她點頭,像受到鼓勵似的,繼續說道:“我估計他是選擇往汴梁去。因為章誼現在駐守京城,他們容易沆瀣一氣,說不定章誼乾脆開城門迎敵;而退回黃河以北,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估計就再也沒有了,萬一他朝中對他也來一番清算,說不定就會步幹不思後塵。”
鳳棲繼續點頭:“哥哥現在見識見漲不少。”
鳳杞笑了笑,又嘆口氣道:“但現在還有一個大問題:我們原本只有幷州一小塊地盤,能轄的軍鎮太少,只有幷州軍、太行軍忠心不二。但現在分守幷州、太行、洛陽,另一部分跟高雲桐往東至黃河下游,還有一部分從我而行,分散開後兵力就不是很強了;河東諸州縣和西軍雖說起來是肯聽命我的,但畢竟剛剛賀表順服,未知肯不肯出兵力、聽指揮;郭承恩的人我不敢用,現在好容易把他困在洛陽,就先讓他在洛陽安分著,好歹唬到其他人也不敢妄動洛陽了。”
“接下來,哥哥的部署是怎樣呢?”
“我要搶在溫凌之前得到汴梁,鳳震留下的朝廷禁軍,或能起到一些作用。沒有章誼居中,也斷了溫凌的消息源。”他說,有些抱歉的意思,“你夫君的主力就要為我大戰溫凌了。”
鳳棲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妹妹能理解我的主張,再好沒有。”他猶豫著,“但是說實話,很危險,溫凌戰術精湛,遠超幹不思,接下來事關兩方的生死存亡,是背水一戰,也必是苦戰。”
鳳棲笑道:“我知道嘉樹他會很危險,不過與靺鞨主力正面交戰,將夷虜趕出中原,收復河山,這是他的、也是我的心願,為這個目標,百死而不悔。”
鳳杞畢恭畢敬對妹妹躬身作了個大揖。
鳳棲趕忙起身還禮:“哥哥折煞我了!”又去扶他直起身。
但鳳杞執拗地彎著腰,說:“譬如娉娉,也是選擇了最艱難的路,然百死而不悔。”
鳳棲本有些嗔怪地看著他,但他目中盈光,讓她突然覺得,原來他把她比作何娉娉,是最高的禮讚。
他因所愛之人而迅速成長,沒有被看錯。
“先回汴梁,掌控局勢,正位之後一切會更順暢。”鳳棲含笑對鳳杞說,又再一次扶他直身。
“我回汴梁後,要……”鳳杞含糊地說。
“哥哥要什麼?”
但鳳杞不勝羞赧似的自己又搖搖頭:“現在還不到談那個的時候,到時候再說吧,那時還要請妹妹幫我。”
人手不多,很多事都得自己拼命的學,鳳杞尤其發奮,拿宋綱曾經為他準備的《通鑑》每晚讀到深夜,白天一件件處置政務、軍務,不懂之處會請教妹妹和姊夫,但不肯假以他人之手,一定要親力親為。
幷州軍每日操練,他也會去親自看,才剛初春,就曬黑了一層。回來之後還會興奮地和鳳棲比劃:“原來令旗指揮是這個意思,怪不得兩軍交陣要奪旗為功,原來沒有了令旗士兵就不知軍令,難以作戰了……喏,旗語有這些這些,我舞給你看……”
舞了一陣又說:“啊,怪不得叫戰鼓,原來不同的節奏有不同的意思,我會打檀板,我演示給你聽。喏,前進是這個聲兒,兩翼包抄是這個節奏……”
鳳棲笑得前仰後合:“我跟哥哥學會了,以後也好指揮軍伍了麼?戰鼓這樣子,我好像也會了。”
拿過鳳杞手裡的檀板,也依樣畫葫蘆敲出節奏來。
兩個人互相笑起來,而後對視一眼。
鳳棲有孕而反應不小,這陣子柔腰一搦,愈發顯得瘦怯怯的。
鳳杞則頂著一對青黑的眼圈,但氣色倒紅潤多了,人特顯亢奮。
互相想安慰,但又同時覺得並不需要安慰,所以又是相互一笑。
那一陣連綿的春雨終於停息,跟隨皇帝的幷州軍也訓練得差不多了,再摻上一些重編的常勝軍,數萬人拔營啟程,數萬人作為呼應的後隊,再有數萬自願從徵的民夫。
前往汴梁的日子終於到來。
鳳杞這位新君的鑾駕儀仗很簡單,黑漆的車駕,素紗的帷簾,表示為先君戴孝的意思,除了整整齊齊排列了老長的五色軍旗,整支王師顯得肅穆沉靜,整齊有序。一路上不打擾民間,連討口水喝都客客氣氣的,有些百姓膽子大,好奇地問:“諸位官人倒沒有往年各路廂軍的脾氣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