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300-310

    第 301 章
 



    知道接下來會打硬仗, 高雲桐在幷州細細部署,但當聽聞溫凌集結軍力向黃河岸邊包抄,大有渡河之勢的時候, 不可置信地皺了皺眉:“眼看過年了, 他怎麼挑這個時候準備進攻汴梁麼?”
 



    又問:“怎麼,是黃河河面結冰了嗎?感覺今年是個暖冬呢。”
 



    這一年氣溫合宜,所以晉地才能豐收。到戶外一看, 連院子裡蓄水的小蓮花池都只一層薄薄的冰, 想必水流不息的黃河也不可能結出能供人馬行走的堅冰來。
 



    事有反常必有妖。
 



    高雲桐不由忐忑起來,一時也只能多增斥候打探消息, 想知道溫凌增兵包抄的原因。
 



    “如果真只是他耐不住性子, 倒也罷了,就怕另有圖謀……”
 



    鳳棲也百思不得其解說:“溫凌不是莽撞衝動的性格,除非是他在四邊城池中擄掠不到糧草,才會犯險進犯汴梁。但大名府附近不是割讓給他的地盤嗎?不至於已經竭澤而漁,搶空了吧?”
 



    打聽了幾天,是王樞那裡先來了消息:“潤州的沈家已經派人到了洛陽是打算往北接應沈素節回鄉‘祭祖’的收到了琅玕寫去的家信。”
 



    傳信的使者說:“王相公吩咐小的把沈府尹的家書謄抄一遍給高將軍過目。”
 



    這大概意味著王樞已經發現這封家書中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但高雲桐認真讀了幾遍,也沒有弄清書信裡想表述什麼。
 



    他把信交給鳳棲:“你也看看, 幫我掌掌眼。”
 



    鳳棲仔細看了一遍,皺起眉頭又看了一遍,才說:“極力誇讚北國風光,又誇靺鞨皇帝的用人之明遠勝於我們大梁歷代的諸帝, 還說他在那裡才如魚得水,受到了重用,遍地都是出人頭地的機會, 勸家人以後都去北方地區定居。最後才提了一嘴,說希望過年能儘量帶家人回老家祭奠祖先, 實在自己回不去,也想讓兒女們回去幾個或者一個替他祭祀先祖。”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鳳棲看完第三遍,最後總結。
 



    高雲桐也說:“我也覺得這個口吻不太對勁。但他身在靺鞨,可能來往信件都會被審查才許發出去,所以不得不說些溜鬚拍馬的好話,避免被抓住小辮子。”
 



    “我覺得還不止於此。”鳳棲道,“一邊說想回去,一邊又暗示回不去,只求能把兒女帶回去。語氣不僅糾結,而且怖畏,只是不能明說。”
 



    這麼一說,確實如此。
 



    高雲桐想起那時候沈素節的家人本來在潤州好好的,硬是被章誼使壞,以“團圓”之名哄到了靺鞨的北邊老巢,去了如何好脫身?
 



    如果再遭到猜忌或懷疑,沈素節和一大家子都危乎殆哉了!
 



    鳳棲又提醒道:“琅玕是個剔透玲瓏心,家信裡不能寫的內容,他會通過啞謎等其他方式悄然告知。你趕緊問問三姊夫,除了這封家書,還捎過來什麼東西?”
 



    可惜送信的使者並不清楚這些細節,只能再快馬加鞭回到洛陽詢問,一來一去又是兩天時光,消息倒是確切了。
 



    “信封裡是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撮散茶、一撮鹽巴、一片用舊的網巾。”
 



    鳳棲沉思了片刻,說:“應該是‘嚴查網羅’的意思。糟了!”
 



    若是靺鞨皇帝已經開始嚴查網羅,沈素節一直不斷地和南梁傳遞消息,再小心也會留破綻,沈素節確實是危乎殆哉,所以緊急向家裡求援,大概已經不求自己能得幸免,只求留下一二兒女回故土來延續血脈。
 



    “大過年的怎麼會遇上這樣的事?”高雲桐很懊惱,“溫凌出兵意圖包圍汴梁,會不會也與之有關?”
 



    他們只能是猜測然後乾著急。派人去千里的極邊苦寒之地營救沈素節也不太現實,何況現在連消息都不確切,救都摸不著頭腦。
 



    但同樣消息靈通的郭承恩在府邸裡自得其樂,跟他夫人拊掌笑道:“我這一招確實絕妙!幹不思已經廢了太子位,下在牢裡。也不甘心就戮,攀咬溫凌裡通南梁,逼他太甚,致使他不得不鋌而走險。
 



    “靺鞨的勃極烈制度尚未瓦解,皇帝就算有心栽培溫凌也不能不先叱問他是否有不臣之心,是否真的出賣了兄弟圖謀自己積攢軍功。溫凌當然不會承認,說幹不思‘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誣賴他一個沒孃的孩子。
 



    “但幹不思指出了幾處本該是王庭中皇子和勃極烈級別才能知曉的秘密,南梁居然能夠應對,必然是溫凌走漏了風聲。溫凌當然要駁斥。現在黃龍府一片亂糟糟的,正在徹查各勃極烈的府邸和漢官的府邸,想必一方面查有沒有內奸,一方面也可以藉機削弱勃極烈的權柄。”
 



    郭夫人道:“若真的有黃龍府的消息透露到南梁,可能被俘的那幫子漢臣裡真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
 



    “管他!”郭承恩笑道,“他們有忠藎之心,願意為國家和君王效忠效死的,就是這回被查出來殺掉了,一定也是甘之如飴的。”
 



    郭夫人道:“噫,這世上哪有這樣子不怕死,又不求利的傻瓜?”
 



    “南梁的漢人被‘仁義禮智信’那一套迷惑住了,所以真的會視死如歸呢!”郭承恩笑道,“不過我不傻,不會這樣。等溫凌包圍汴梁的時候,我可以協助鳳杞那小子出其不意打個漁翁得利,然後拉鋸之時就可以和他談條件了。他要想安安穩穩坐鎮都城當皇帝,我就要節度幷州,異姓封王。”
 



    “那咱們女兒怎麼辦?”郭夫人瞪著眼問。
 



    “呃……嫻娘是皇后呀,當然得跟著他男人。再說,我要是封王分藩,節度一郡,少不得建立起自己的勢力,那時候咱們女兒更可以靠著郭家掌控後宮,生下太子就是我的親外孫了!”郭承恩得意地說。
 



    郭夫人啐了一口:“哪那麼容易生出來!”
 



    “不是送了個侍衛進去了嗎?再和皇帝虛與委蛇一下,只要會生,管他是誰的種?”
 



    鳳震在汴梁城的這個年,過得一定膽戰心驚。
 



    投靠的幹不思如冰山傾倒,溫凌為了自證,冒著寒冬在準備渡河,據說淪陷地拉來的籤軍和民夫已經黑鴉鴉的有幾十萬,在靺鞨軍的刀槍弓箭和皮鞭棍棒下,已經造出了上千條船隻;而沿著汴水南下圍困汴梁,只怕是近在眼前的事了,到時候籤軍在前充當人肉靶子,死後屍體又是登城的“梯子”,溫凌軍有了一次經驗,要再破一次汴梁城只怕也不是難事。
 



    在洛陽的王樞雖然無法知道鳳震是怎麼想的,但他離汴梁最近,派出的斥候最多,京城的故舊也多,消息也很靈通。
 



    聽說鳳震年前連列祖列宗的太廟都沒有祭,反倒是祭了各種神祇。接著也無心過年,在忙著安排守城的將士,又向各地發出金字牌號召勤王。
 



    傳來的更詭秘的消息,是鳳震放出了關在牢中的章誼,重新拜為樞密使,執掌朝中軍政;還有人說,江南吳王府的舊人接到皇帝密諭,似有把金陵或杭州作為新都的意思;皇帝已經習慣性地不怎麼參加常朝集會,而只召大臣往福康宮面談機宜。
 



    王樞熟知中央朝政的運作體系,一個晚上沒睡著覺,然後給鳳杞上奏,說他估計鳳震是想放棄汴梁,遷都南逃了。
 



    幷州諸人頓時興奮起來,也同樣顧不得好好過年了。
 



    鳳杞臉上有藏不住的激越之色,先與高雲桐面談:“如果鳳震真的棄宗廟而南逃,妥妥地就是我大梁的罪人。他若南逃,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就要入主中原了!”
 



    高雲桐說:“這確實是最好的時機了,不過官家心裡也要有準備:溫凌入侵,汴梁首當其衝,就得是我們來面對溫凌的鐵浮圖了。”
 



    鳳杞咬牙切齒:“那可正好!我要拿溫凌的頭顱懸掛在汴梁皇城的門口,讓來往所有人都能唾棄他!”
 



    “官家,”高雲桐忍不住他的直率脾氣,“對溫凌,既不需要妄自菲薄、畏之如虎,但也不能輕敵。”
 



    鳳杞有些不高興,不過對妹夫還算尊重,淡淡道:“說的是,朕懂的。”
 



    高雲桐一退出,他立刻又召見了丈人爹郭承恩。
 



    郭承恩亦是大喜過望:“恭喜官家!這可是絕妙的機會!鳳震一逃,空出來的汴梁的須彌座,就是您的了!”
 



    鳳杞說:“不過接下來溫凌入襲汴梁,就得我面對他的戰火了。”
 



    郭承恩笑道:“官家有了城堅池深的汴京城,有什麼好怕呢?再說,高將軍帶的那支泥腳杆子組成的太行義軍都能夠在磁州打敗幹不思的鐵浮圖,難道不能在汴梁打敗溫凌了?您只管信賴他,一定心想事成。”
 



    鳳杞也沒多想,點點頭:“是的,仰賴高將軍,應該勝算很大。不過周邊州府郡縣也要當心,不能讓溫凌穩步推進,一座座佔領,把汴梁變作一座孤城、四下無援,也是不行的。”
 



    郭承恩面色凝重下來:“官家這一陣讀書想兵法,看來頗有收穫啊。《孫子兵法》雲:‘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就是布兵佈陣,一定要有信賴的人在其他地方呼應,而不能只把重兵屯於一處。”
 



    他指著皇帝身邊的沙盤和堪輿,很認真地給鳳杞講了講佈陣的兵法:“……官家也不用皺眉,其實這一點說難也不難。鳳震之所以南逃,是因為汴梁四周,洛陽是王樞,幷州是我們,河東又是溫凌所佔,即便是潁州和應天府,也不是真正對他死心塌地的人,所以他只有往南迴封地,那裡他營建了幾十年的故舊關係,還能支撐他利用利用‘江東父老’們。而我們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皆有。高將軍領軍近衛官家,中書侍郎王相公在洛陽領兵併兼運糧,臣在幷州呼應,應天府雖是觀望,但只要咱們不輸,他肯定也樂得一道立功。官家您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鳳杞連連點頭:“是這個道理!到時候泰山在幷州,利用好軹關陘和太行陘的地利,可以從背後突襲溫凌。”
 



    他指著沙盤,又興奮起來:“我必得溫凌此獠的頭顱!”
 



    郭承恩捋須大笑:“官家真是天資聰穎,兵法地形,已經通了!”
 



    心裡得意地想:幷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只要在我的手裡,將來順勢請封我為幷州節度使就順水推舟的事。若是他聽了高雲桐等的攛掇不肯給我高官厚祿,我也可以憑藉幷州的險要佔城自立,他正是戰後元氣大傷的時候,想必也沒本事搶回幷州。我一舉兩得,只是後者嫻娘會有些危險。
 



    轉念又想:一個女兒而已,為了存身的大業,也顧不得了。自己這些年容易麼?女兒也應當體諒。我只要有軍權,鳳杞也就不敢輕易就殺她,她無非是受些折磨而已,也是扛得過去的。
 



    第 302 章
 



    靺鞨人不怕寒冷, 河北地區的暖冬根本不在他們話下。
 



    苦的是地方上拉來的民夫,大寒的天氣,被迫挽起褲腿在淺灘上把一條條戰船推入黃河泊好, 碎冰渣子在他們的腿上割開一道道細細的血痕, 個個凍得臉色發紫,餓得頭暈目眩。而稍有不慎,靺鞨兵的皮鞭就抽到了身上, 用他們聽不懂的靺鞨語兇悍地罵罵咧咧。稍有反抗之意的民夫, 就會被拉在河岸上當眾處死,鮮血把河邊一帶的黃水染成了紅色。
 



    寒風聲、皮鞭聲、怒斥聲、哀號聲、悲歌聲……一幕幕人間慘劇在備戰的黃河河岸展現。
 



    靺鞨人也過新年, 溫凌的軍營裡燃起了小山一般高的篝火, 火苗直衝到半空中。薩滿的鈴鼓和歌舞聲尖銳而豪邁,最後演奏的又是溫凌最愛聽的《臻蓬蓬》,歡快的音樂奏響了一遍又一遍,陪溫凌跳舞的歌舞營伎們一批一批都跳不動了,嘻嘻笑鬧著跟他求恕,坐在火堆邊暢快地喝酒。
 



    然而每個人心裡都有不為人知的悲傷。
 



    當篝火逐漸熄滅,深藍色的天空只剩下灰色的雲煙。
 



    冬夜極其寒冷, 溫凌在溫暖的帳篷被窩裡哼哧哼哧折騰完,翻身就踢了陪他就寢的營伎一腳:“滾吧。”
 



    那營伎不敢多言,即便是被踢得眼淚汪汪的,也還是陪著柔膩的笑臉, 一骨碌爬起身穿衣,還不忘把溫凌的被角掖好,避免他著涼了會發火。外頭寒風四起, 她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聽見背後不耐煩的“唔?”一聲, 急忙回身福了福:“奴告退了。”
 



    沒人敢跟他撒嬌。
 



    曾經有個不知死活的營中姊妹,在他被窩裡撒嬌撒痴多賴了一會兒,以為剛剛伺候完,男人總歸要憐香惜玉一些,哪曉得被他赤條條拎出被窩,丟在冰天雪地裡,喝叫親衛用鞭子抽得她渾身是血,養了半個月才撿回一條命。
 



    自此所有營伎都知道他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再不敢用小命去招惹他。
 



    此刻,溫凌身上猶自帶著薄汗,雙臂枕頭準備睡覺,心口卻是寒涼而隱隱作痛的。
 



    他近期心情不好跳《臻蓬蓬》時笑得有多張狂,內心深處掩藏著的痛楚就有多深。
 



    幹不思被逼到造反,如今被擒下獄,溫凌知道消息時心裡只高興了一會兒,接著就陷入了漫長的兔死狐悲的恐懼中。即使是皇子,也依然是棋子。今日是幹不思,來日就是他自己。
 



    果不其然,幹不思攀咬他,說他裡通南梁,賣國求榮。他極力上書辯駁,但自知辯駁無力因為他確實用漢人的那些攻心之法,挑撥南梁內部的矛盾,這些法子有的成功過,有的也還是失敗了,在靺鞨人那種樸素的戰爭觀念看來,實在是中了漢人的毒。
 



    因為孤懸黃河邊的失敗之勢,他不敢承認自己也遊走在灰色的邊界線上;至於南梁君臣所知的靺鞨的內部消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經故意向何娉娉放出的,還是鳳棲從他那裡盜取了消息傳到了幷州。如今只能極力推脫,一口咬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天天亮,溫凌從冬季的溼寒裡醒來,被窩裡已經涼了,他蜷縮成一團,背脊上一陣陣冷,腳趾幾乎都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麼冷。
 



    勉強起身,活動了一會兒筋骨,微微有了一點暖意,到軍帳中看了一會兒堪輿、文書,看得心煩意亂。正覺得眉心突突地跳,門口他的親兵就進來回報:“二大王,汴梁來人,說是大王的熟人。”
 



    “我的熟人?”
 



    “有名帖。”
 



    溫凌接過名帖一看,一聲嗤笑:“章誼如今以何面目來和我會談?”
 



    “說是南梁平章事。”
 



    溫凌又是一聲嗤笑:“行,叫他進來吧。”
 



    章誼進門,溫凌想著必須先在氣勢上碾壓他,所以不僅坐在上首太師椅上昂然不動,而且兩隻腳還高高蹺在案桌上,見人進來,斜著眼睛一睨,等章誼站在下首躬身叉手半天了,他才慢悠悠問:“下面何人?”
 



    章誼面不改色:“大王真是貴人多忘事,小臣與大王忘年之交,共事都不算少。書信往來更是不知凡幾。”
 



    溫凌頓時被火燙了似的周身一抖,冷哼一聲說:“哦喲,章相公看來都不想走出我這營盤了?”
 



    章誼越發笑道:“大王說笑了,那些往來書信可是在臣汴梁的宅邸中藏著呢,小兒牢記吩咐,若是小臣不諱,自當為小臣鳴冤於天下。”
 



    兩個是在互相威脅。
 



    溫凌雖然氣怒,但他如今被幹不思一狀告去,就怕人揪他這條“裡通南梁”的小辮子,他與章誼合謀時得到過多少好處,如今就是多少條罪證。
 



    所以此刻只能放下雙腳,哈哈一笑,讚道:“章相公肚量膽氣不減當年啊。請坐,奉茶。”
 



    章誼告罪坐下,反倒收了笑嘆了口氣:“如今這局面緊了,臣想著自己與大王尚有說得上話的機會,無論如何要來聽聽大王的意思。我們官家說:如今一切但聽大王吩咐,汴梁敢不盡力?但若是打起來,對誰都沒個好。”
 



    溫凌冷笑道:“他說起來倒稀鬆,我這裡卻要面對勃極烈和那位廢太子的壓力。”
 



    章誼說:“無非是要大王自證忠誠,那拿下幷州才是功莫大焉。”
 



    溫凌道:“拿下幷州?說起來多容易!晉地山勢險峻,大河阻隔,又有你們另一位皇帝和幾位將軍坐鎮,我的人性命不是性命?要到那鬼地方涉險?你把汴梁讓給我,多麼容易!”
 



    章誼面有難色,半晌道:“又談何容易?”
 



    溫凌說:“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現在是騎虎難下之勢,我父汗和勃極烈們要我用勝局來自證。我只要獲勝了,隨便你那裡有我們什麼來往書信,我都可以說是反間的謀略。所以,你要有本事把幷州或汴梁其一給我,讓我好跟國內交代,我自然也不必辛辛苦苦打仗。”
 



    這個當然也是章誼做不到的,所以也是撮牙花子在那兒猶豫。
 



    溫凌心裡也苦啊,但素知章誼是個自私自利又算計的人,想了想挑眉笑道:“章相公,鳳震這主子,值得麼?”
 



    章誼果然眉梢一跳,而後問:“什麼意思?”
 



    溫凌道:“讓你背黑鍋,在黑牢裡坐了那麼久,你還為他謀算,果然是忠臣麼!”
 



    譏刺完很快又笑著撫慰:“當然,我也曉得,跟那種奸猾之人,只能煎熬忍耐,畢竟還有家人在汴梁,自己一身是小,全家老小的性命是重。可如果有兩全之法,章相公何必為鳳家王朝殉葬?”
 



    老奸巨猾的章誼好半日才問:“願聞其詳。”
 



    溫凌道:“我要汴梁,也要你我的消息不外洩;你要家人平安,也要繼續你的榮華富貴你的榮華富貴只能靠鳳震了麼?他把你利用完,又真能給你榮華富貴了麼?”
 



    章誼垂頭道:“實話說,我也不信任他。但是”
 



    能信任誰呢?
 



    溫凌道:“無非是我給你拿捏鳳震的底氣。但我對人好不好,可是要看行動的。”
 



    章誼於是又抬頭笑道:“那麼,二大王大軍陳列汴梁四圍,我勸官家遷都杭州,劃江而治,以臣屬身份入貢。不過,幷州那幫叛賊不處置掉,大王臥榻之側仍有鼾聲啊。”
 



    溫凌眯了眯眼:“我曉得,有汴梁做根基,四邊漕運通達,不缺糧秣,我自然不會給幷州好過!這不僅是你希望的,也是我希望的。”
 



    正月十五還未過,溫凌的戰船已經造好了千餘艘,鐵浮圖鎧甲和柺子馬的馬甲都被保養得鋥亮,在漫天的小雪中閃著暗黢黢的光色。
 



    戰船渡黃河才幾十艘,南岸的梁兵又像當年一樣一鬨而逃,留下光禿禿的磯頭,甚至營房裡來不及帶走的糧草、兵器。
 



    高雲桐在幷州接到王樞的軍報,上面寫著鳳震的諭旨招貼:
 



    “天下大計,國家存亡,在乎汴京,朕當與眾卿獨留中原,訓練將士,益聚兵馬,都城則必可守,靺鞨則必可戰。”1
 



    但接下來謄抄著四處逃亡的汴梁朝中臣子的言論:“汴都蹂踐之餘,不可復處”“東南財力富盛,足以待敵。”2
 



    他問鳳棲:“這意思是?”
 



    鳳棲道:“很明白啊,我那三伯已經想逃了,但總要金蟬脫個殼,不然生怕逃不掉。但也要造個勢,將來逃到江南,也還可以向天下解釋,他逃跑是為了‘待敵’。”
 



    高雲桐搖頭苦笑:“這些居廟堂者的彎彎繞心思,殊不可解。他的聰明才智要是用在正經抗敵上,何至於此?”
 



    鳳棲冷笑道:“抗敵是不可能抗敵的。他抗敵,就沒有好日子過,只有不抗敵,才能穩坐皇帝的須彌座。就是你們這幫窮酸,才天天心心念念想著驅除韃虜,還我山河。哼。”
 



    高雲桐知道她這正話反說的德行,笑著揉揉她的頭頂:“所以,也多虧了我們這些讀孔孟的讀書人,傻乎乎的,才能保有我中華的血脈和文脈。”
 



    鳳棲笑道:“好了,我們想破腦袋也沒想出的法子,現在自己就成了。溫凌不需要我們去會談,自然地就要把鳳震逼出汴梁了。只是他若真的環圍了汴梁,我們還有回天之力?”
 



    高雲桐想了想說:“我倒不怕他攻汴梁,即便攻入了,汴梁的百姓受過一回罪,絕不願意束手待斃第二回忻州巷戰的法子,我在汴梁時教過禁軍,也教過百姓組成的民兵,曹將軍做樞密使時,也抓緊推進過‘戶戶為城,人人為兵’的戰略,各保甲都訓練過。只要汴梁內城扛住幾日,再與外面呼應好,轉而洛陽東進,幷州南下,河東河南諸地呼應援救,很快就可以收復汴梁。”
 



    “那你怎麼眉頭緊鎖?”
 



    高雲桐說:“我只是覺得溫凌這麼輕易就出兵,不太正常。先有消息說是黃龍府在施壓,黃龍府為什麼要施壓?”
 



    他百思不得其解,鳳棲也百思不得其解,兩個人都心裡隱隱覺得不安,但又只能互相安慰。
 



    “不管了,先把眼前的仗準備好。”高雲桐說,“把溫凌趕出汴梁後,官家就要在汴梁祭廟登基,昭告天下。洛陽有王樞,我們是留在汴梁,還是回到幷州呢?”
 



    “留汴梁可以幫助幫助我哥哥呀。”
 



    “但幷州給誰管?郭承恩嗎?”
 



    鳳棲不由遲疑,好一會遲緩說:“那麼……我們回幷州?”
 



    “汴梁留給郭承恩‘輔佐’官家?真正做朝廷禁軍的太尉、樞密院副使、皇帝的老泰山承恩侯?”
 



    確實難辦。
 



    鳳棲好半天才說:“郭承恩不僅野心勃勃,還算計得很好。他知道我們不信任他,但踢不走他,特別是……他馬上要當外公了。”
 



    高雲桐眼睛都瞪圓了:“聖人懷孕了?”
 



    “嗯。”鳳棲點點頭,“我才知道,皇后的貼身侍女說漏嘴的,也才一個半月的身子。我問哥哥時,他又驚又喜,撓了半天的頭,先嘟囔‘怎麼可能……就那一回……’,又笑著說:‘朕有嫡長子了!國本可固!’”
 



    皇帝有了太子,會給百姓們一顆“江山有繼”的定心丸,但太子是郭承恩的女兒生的,不免擔心未來郭承恩仗著外家的身份竊取權柄。
 



    高雲桐半日才說:“天意難測,真有了,也只能認了。”
 



    還要多傷一份腦筋,考慮如何對付郭承恩。
 



    鳳棲說:“先聽說我哥哥不怎麼喜歡郭皇后的,倆人都不怎麼在一起。但郭家的女兒也和她爹爹一樣肯動心忍性的,知道大哥喜歡伎樂,隔三差五要叫教坊司送人進內。母親有一回實在氣不過,把皇后說了一頓,皇后一邊哭,一邊頂撞:‘我做個賢惠人還不好麼?’回去又和哥哥一頓哭,哥哥不敢違拗太后,只能陪著哄勸,多喝兩杯酒,不知怎麼睡了一晚竟成事兒了,而且竟然就懷上了。”
 



    高雲桐說:“我們那時候好像也一次就中?”
 



    他嬉皮笑臉揉揉鳳棲的肚子:“大概是我這陣子不夠努力……”數呲
 



    “什麼時候了瞎想這個!”鳳棲嗔怪道。
 



    他有些興動似的,抱住她貼緊了。
 



    鳳棲吸吸鼻子說:“你身上什麼味兒?”
 



    高雲桐有些詫異:“我今天操練之後擦過身了。”
 



    鳳棲皺著眉繼續吸鼻子,還掙離遠了些:“然後呢?幹嘛了?”
 



    高雲桐說:“然後寫了一會兒信札。”拉起自己的領子嗅了嗅,又聞了聞自己的袖子:“不就是煙墨味兒嗎?用了冰片和麝香的貢上墨錠。”
 



    鳳棲捏著鼻子:“是了,就是冰片和麝香的味兒,好惡心人呢!”
 



    話還沒說完,突然胃裡翻江倒海作嘔,推開高雲桐,到唾盂邊一陣乾嘔,嘔得胃裡痙攣,眼淚迸出,而腦子稀糊了一陣,突然閃電劈開般清醒過來。
 



    第 303 章
 



    幷州皇室連續兩件喜事, 讓作為太后的周蓼喜笑顏開。
 



    對兒媳和庶女是一視同仁的,均從幷州的存糧中擠出好吃的先供兩個孕婦。
 



    郭嫻心裡不忿,在自己屋子裡發牢騷:“她連公主的名分都沒有, 憑什麼和我一視同仁?就算是公主, 難道公主能比肩皇后?真是偏心眼兒!”
 



    這話當然沒有傳出去,因為她曉得鳳杞對妹妹的的疼愛遠超過對自己,自己要不是有了身子, 鳳杞只會繼續對她相敬如“冰”。
 



    鳳棲這次的反應卻比上次重, 才剛剛一個多月的樣子,已經聞不得各種氣味, 尤其是翰墨的味道, 聞則必吐。
 



    高雲桐每次進屋前必須先全身洗涮,看她可憐巴巴的模樣不由啼笑皆非,說:“難道你懷了個不愛讀書的孩子?怎麼都不能聞墨味兒呢?”
 



    鳳棲含著一泡淚,漱了漱口,才道:“哪個曉得你這是個什麼‘壞種’!”
 



    高雲桐聞了聞自己的袖子,又拉開領子嗅了嗅,確定沒有墨味兒了, 才近前坐在她床頭:“官家也說了,你反應大,就不要勉強到他那裡侍應了,女官的事雖然重要, 大公主還能承擔一些。要緊的事我親自來問你,尋常的事你就不要操勞了,好好安胎為上。”
 



    鳳棲確實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躺在床上看著承塵:“唉,現在是最重要的時候, 偏生這時候我卻像個廢物似的只能躺著。”
 



    又問:“近期有什麼消息呢?溫凌已經渡過了黃河吧,汴梁可有動靜?”
 



    “嗯,溫凌大船勢不可當,南岸的守軍跟以往一樣不堪,連象徵性的抵抗都沒有,全部作鳥獸散。我在汴梁或曹將軍在汴梁時,還都不至於如此。”高雲桐說,“但與其怪將士,不如怪在上者鳳震嘴上喊著要‘與汴梁共存亡’,事實上宮眷已經偷偷送出了城;他的幾個近臣也紛紛在把家眷往外送。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百姓和朝臣都不是傻子,現在人心惶惶,都怕汴梁再次失守,又要遭一番洗劫,說不定還會屠城。”
 



    “我們可有法子?”
 



    高雲桐微笑道:“萬無一失不敢說,但不會打毫無把握的仗。”
 



    鳳棲心裡松乏了些,不由也微笑道:“有你在,叫人放心。”
 



    他捉過她的手指吻著:“敢不盡力?請公主殿下放心。”
 



    鳳棲不由“噗嗤”一笑,又問:“沈琅玕有消息嗎?”
 



    高雲桐說:“有消息,蠟丸送到了,吩咐他的親眷不要往靺鞨的地界去了,他想辦法把最小的兒子送回南梁,其他的聽天由命。”
 



    “‘聽天由命’?怎麼至於用到這個詞?”鳳棲不由豎起半身,“黃龍府查得很緊?”
 



    高雲桐沉沉地點點頭:“查得非常緊,所幸琅玕機敏,大部分與溫凌來往的信箋提前燒掉了。幹不思雖然攀咬漢臣,好些汴梁過去的人被嚴刑拷打了,他倒是始終能和靺鞨汗王笑嘻嘻的,打開府邸讓隨便查,應該是洗脫了嫌疑。溫凌那裡,想必也不敢輕易出賣沈素節,畢竟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他又樂觀起來:“總要打了勝仗,一切才好說。打勝了可以談條件,換回宗室男女、朝廷大臣等。哦,被聽說北狩那位你七伯,沒有熬過極邊的嚴冬,已經以‘昏德侯’的身份賓天了。膝下留了幾個‘兒女’,都是嗷嗷待哺的月份,血統可疑,不過也要當心靺鞨當作奇貨可居,拿來立君做傀儡。”
 



    鳳棲卻一直不很樂觀,始終在想沈素節說的“聽天由命”。
 



    正想著,高雲桐猶豫著摸了摸她的臉:“亭卿,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她徵詢地望著他。
 



    高雲桐歉意地說:“剛剛說到汴梁的局勢,無論如何我得親自前去,一來要策應城中一些信得過的人,溫凌甫一進城,我們就要發起反攻,不能當真讓他憑據了汴梁;二來要準備好捉拿南逃的鳳震的軍隊,朝廷禁軍會隨同鳳震,只怕也是硬仗。大姊夫會在洛陽接應,郭承恩現在也正心熱著,也願意在黃河北岸斷掉溫凌回逃的後路。幷州,只有官家在,你少不得輔佐他,所以這幾日好好將養,到時候還得吃好多辛苦。”
 



    “我想跟著你去。”她突然間覺得心裡一陣酸楚,拉住了高雲桐的手,脆弱的眼淚不知道怎麼的就落下來了。
 



    高雲桐一直只見她嬉笑怒罵、睥睨一切的模樣,是個小娘子裡的“混不吝”,就是哭泣也不是這樣撒嬌的哭,一時都不習慣了,拍拍她的手背勸道:“你得好好保著我們的孩子呀!”
 



    她抓著他的手搖一搖,又搖一搖,搖得他的心都軟了,只能先答應:“可以晚一天出發,好不好?”
 



    “躺下來陪我。”
 



    他依言躺下來,被她抱住了腰,於是也輕輕環抱住鳳棲。
 



    鳳棲在他胸懷裡抽泣著,說話間帶著睡意:“我怕你離開,上次那個孩子,我心裡很難受……”
 



    只不過之前身在敵營,風險重重,性命攸關,整天提心吊膽的,也無心為一個流產的小孩悼念;此刻心境卻格外害怕和忐忑,生怕那樣的慘況再來一回。
 



    “我會好好的,要陪你一輩子呢。”高雲桐向她承諾,她卻越發哭得兇了,渾身打著顫兒。
 



    高雲桐拍著她的肩背,說著輕柔的話哄著她,好不容易看她睡著了。他還有一大堆備戰的事,不敢再耽誤,小心翼翼從她腰下抽出麻了的另一條胳膊,輕手輕腳地下榻蹬鞋,又幫她把被角掖好,親了親額頭和鬢角,才戀戀不捨離開。
 



    向鳳杞回報備戰事務的時候,鳳楊在一旁隨侍筆墨,把一些重要且機密的決策記錄下來。不過和鳳棲比起來,這位大姊對國政相當懵懂,兩個人說到重要的地方,幾乎要爭執起來,她也只是勸道:“不要吵,好好說。”
 



    好容易一堆正事兒談完,高雲桐要恪守臣道,低頭賠不是道:“臣剛剛有些話說得重,請官家見恕。”
 



    鳳杞脾氣倒還很好,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個直硬性格,誰都不讓的,不然也不遭那些磨難。”
 



    又說:“我這幾天心情也不佳,也不全是怪你頂撞。”
 



    鳳楊在一旁笑道:“都要當爹爹的人了,要控控自己的脾氣。太后前兩天還在說,官家怎麼不到皇后屋裡去?好歹是夫妻,好歹她為你懷了孩子。”
 



    不說這茬兒還好,一說起,鳳杞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勉強笑道:“不是我不去,是去了幾回受了幾回氣,實在受不了了。她懷孕了,我妹妹也懷孕了,怎麼就沒她那麼矯情嬌氣?天天挺著個肚子不是哭就是鬧肚子明明還沒大起來呢,全是她的肥肉吧?”
 



    “聽聽這話說的難聽勁兒!”鳳楊嗔怪道,“高將軍是不說,亭娘那個小脾氣,只怕沒少給高將軍氣受。可人家提到就歡喜。”
 



    高雲桐“嘿嘿”笑了兩聲,頭皮發癢,忍不住撓了兩下。
 



    鳳杞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歡喜不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
 



    高雲桐誠心向鳳楊請教:“不過亭卿這幾天較以往真是脆弱多了。以往哪兒把我放在眼裡!這幾日卻黏人。”
 



    鳳楊笑道:“可不都是這樣!我懷孩子的時候,也恨不得把我們家王樞拴在腰帶上不肯放去上朝。等生完了,他愛去哪兒去哪兒,不來煩我和孩子才好。她肯黏你,你就好好陪陪她。”
 



    高雲桐想著即將出發的日子,甚覺對不起鳳棲。
 



    回到東院去,特意把手洗了又洗,換了衣裳,怕留有叫她不能聞到的翰墨味兒。
 



    進門後,看見鳳棲已經斜靠在靠窗的引枕上,拿著一卷兵書在看。
 



    “穿這麼少!冷不冷?”他急忙問,又獻寶似的提起手中兩個提盒,“喏,一盒果子脯,一盒梅子露,據說能開胃止逆嘔,要不要試試?”
 



    鳳棲倦倦地點點頭:“正好晚飯沒什麼胃口,試試唄。”
 



    他很殷勤,給她倒了一杯梅露,又打開八寶攢盒的果子脯,深吸了一口氣:“好香!是在幷州城的幾家蜜煎局和糖食鋪子裡湊出來的。看看,有紫蘇梅、櫻桃煎、琥珀藕、李子旋……”
 



    鳳棲心裡笑他這個窮措大,故意問:“哪個好吃?”
 



    他老老實實說:“數量不多,沒捨得吃。”
 



    “很貴呀?”
 



    高雲桐一向被她嘲笑窮酸慣了的,也沒在意她的戲謔之意:“有點貴,但還吃得起。要不你親自嚐嚐?看看喜歡哪個?你要喜歡的,就放開了吃,吃完了我再盡力給你買。”
 



    鳳棲拈起一枚櫻桃煎,放到他唇邊:“不行,我萬一吃到喉嚨口又倒胃呢?還是你先替我嚐嚐。”
 



    他這才勉為其難含住了櫻桃煎,品了品說:“很好吃啊,甜蜜蜜的。”
 



    “我嚐嚐。”鳳棲說。
 



    但拒絕了他拈起放在她嘴邊的櫻桃蜜餞,而是嘟起唇貼到他的唇邊。
 



    原來是要撒這樣的嬌。
 



    高雲桐不由笑了,自然必須得滿足她的心願。
 



    她說:“這個味道還行,但有點齁。”
 



    挨個兒吃到紫蘇梅的時候,她才滿意了:“這個好,酸甜微鹹,一點不澀嘴,還開胃。”居然一連吃了好幾個,而且吃完就喊:“今兒晚飯沒胃口吃,怎麼這會子突然餓得慌了?”
 



    喜得高雲桐立刻叫侍女備辦飯菜,讓她能吃多少吃多少。
 



    而他在一旁用沒有氣味的她的螺黛筆在花箋上一邊唸叨一邊記錄:“多多買紫蘇梅、白梅、李子旋和杏皮煎……咦,好像喜歡的都是酸口的?我老家的嬸子嫂子常說‘酸兒辣女’,莫非你懷了個皮小子?”
 



    鳳棲不肯承認,噘著嘴說:“我也想吃辣的呀!特別特別想吃你在官道上給我嘗過的韻薑糖呢。”
 



    “那個只有京師一家蜜煎鋪子做得好,甜辣平衡得好。”
 



    “我現在就想吃!你帶我一起去京師吧,早一日吃到也好的。”
 



    高雲桐當然猶豫了,考慮著怎麼勸她合適。
 



    結果鳳棲自己“噗嗤”一笑:“逗你的,現在去,嫌累贅了吧?別搖頭了,知道你裝的。那你記得打下京師,要給我買多多的韻薑糖。”
 



    “行!”
 



    鳳棲又說:“你也不要推遲出發的日子了再推遲,也總有離別的一天。”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似有淚光,但又分明是在笑:“咱們兩個吧,總是聚少離多。但為了國家,這是沒有法子的事,也是道義應當的事,你只管去,怎麼樣我都支持你。”
 



    “打仗……會有風險。”
 



    鳳棲笑道:“能打勝了回來團聚最好,打不勝我會把你老高家的孩子養大,若是不幸覆巢,我和孩子就到地下追隨你你看,這麼著都有路可走,怕什麼呢?”
 



    她拿出一件密密縫製的冬衣,遞到他面前:“試試。”
 



    白紵冬衣裡絮了厚厚的絲綿,腋下、肘彎卻又很薄,活動自如、結實細密,內襟還繡了一個鮮紅的篆書“鳳”字,掩襟之後正好貼在他心臟的位置。
 



    她為他緊了緊衣帶,絮絮叨叨說:“要時時記得我。”
 



    “嗯!”
 



    “要時時記得自己的安全。”
 



    “嗯!”
 



    “還要時時記得,我和我們的孩子在等你勝利歸來。萬事小心,三思而行。”
 



    “嗯!!”
 



    她抱住穿厚絲綿冬衣的他。
 



    在生著火盆的屋子裡,他暖得發燙,很快回抱住了她。
 



    兩個人呼吸相聞,而後唇齒相依。
 



    “亭卿……”他在她耳邊低沉地說,“我不知道怎麼感激你!”
 



    鳳棲在他頸側笑道:“不,我該感激你。”
 



    “為什麼?”
 



    她仰頭戳了戳他的月牙形酒窩:“因為我在第一次回京的時候,討厭這個世界,討厭每一個人,但看到鼻青臉腫的你在笑,笑得那麼散漫,那麼灑脫,那麼無所畏懼,也那麼……好看,我就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也許也沒有姐姐說得那麼糟糕,我還是要試一試。”
 



    第 304 章
 



    溫凌大軍壓境, 而後幷州新君所派遣的大軍也有虎視之意。
 



    鳳震終於徹底絕望,聽從了章誼的意見,打算先潛逃出都城, 而後命章誼在汴梁善後, 迎接溫凌的“友軍”進駐,而萬不能讓他侄子鳳杞摘了果子。
 



    皇帝出逃是秘密的,但宮眷和近臣出逃的消息還是紙裡包不住火, 漸漸傳播開。
 



    汴梁城陷入了恐慌中, 百姓和小官員們紛紛打聽是不是靺鞨又要再次攻入汴梁渡河的消息已經傳來,上次汴京被破的慘況還未恢復, 現在皇帝再一出逃, 群龍無首,可怎麼好!
 



    倒是章誼坐鎮樞密院,氣定神閒對前來打聽消息的官員呵斥:“瞎猜什麼!再說,靺鞨人又不是妖怪,你乖乖地聽話、不動,他又不會來吃你。走一步看一步嘛!”
 



    “要是靺鞨冀王和幷州那位派的兵都到汴梁城下了呢?”
 



    章誼笑得智珠在握一般:“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這個道理你不懂?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了?”
 



    來人雖不太明白這怎麼是好事,但又毫無辦法。只能把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任憑絕望的情緒在汴梁瀰漫。
 



    汴梁城外,溫凌所領的靺鞨軍和高雲桐所領的幷州軍有了第一次交接之戰。
 



    前鋒所謂靺鞨軍, 實則是抓來的漢人壯丁,被驅趕為最前方送死的籤軍。密密麻麻的人群,拿著削尖的長竹竿權做兵器, 每隔幾排人,就有幾個黑色甲包裹著的鐵浮圖騎兵用大刀和長槊逼著籤軍們緊密列隊前進, 稍有不肯從命的,就是背後一刀朔個窟窿。
 



    能夠裝備著札甲的幷州軍,看到對面來的這樣一群面有菜色、神情麻木地前進著的人,只殺了前面幾排,就默默然鳴金收兵了。
 



    “高將軍,不打了?”
 



    高雲桐臉色很凝重,搖搖頭說:“不打了。殺戮自己的同胞算是什麼本事?”
 



    本來作為接應後備的郭承恩得知了消息,不由嗤之以鼻:“書生帶兵,十年不成!一肚子婦人之仁,能有何出息?!”
 



    又探聽了兩日,得知高雲桐退守到京畿之外,任憑溫凌長驅直入,直達汴梁城下,城中已然震惶。
 



    郭承恩說:“我可看不下去了。即便他不要這樣的潑天之功,我也不能放任他放棄汴梁。”
 



    他給鳳杞上書,說了高雲桐無數的壞話,最後道:“臣不才,願為陛下分擔,必敗溫凌,保汴梁,驅鳳震,奉陛下入主京師,為真正天下主!”
 



    鳳杞在朝會上,大加讚許了他丈人的英明果斷,因為官職已經賞無可賞,所以加了虛銜的“太師”,又送了一把原先在晉王府藏著的名劍,一部鼓吹,一套車輿,褒揚的聖諭寫得近乎肉麻。
 



    猶嫌不足,親自給皇后送去一套珍飾,撫著她的肚子說:“等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個哥兒,就立封太子。”
 



    郭嫻故意道:“別折了娃兒的福吧?”
 



    鳳杞道:“難道朕這個皇帝是假的?朕的兒子不配做太子?”
 



    郭嫻“噗嗤”一笑,故意問:“官家的妹妹燕國公主身子可好?”
 



    “好像反應比較大。”鳳杞說,“不如你健旺。”
 



    “聽說她現在都不隨侍官家筆墨了?”
 



    “她聞到墨味兒就想吐,怎麼伺候筆墨呢?”鳳杞嘆了口氣,“大姊協助,但幫不了我多少忙,她畢竟還是相夫教子的本事更強些。”
 



    他看了看郭嫻,她欲言又止的,鳳杞不由眼睛一亮:“皇后能不能幫幫我?”
 



    不等她回答,又抱歉地說:“不不,是我失策了,皇后也在孕中,不宜辛苦。”
 



    郭嫻笑道:“官家多慮了,您看我幾乎不反胃不吐,就是吃得多一些,就替官家看看文書啥的,還是可以的;擬旨之類的,就真不會了。”
 



    鳳杞一副要討好郭家女兒的樣子,點點頭含笑道:“能替我梳理那麼多文書,我就夠感激了天天看得頭疼。”
 



    北盧漢人武將家的閨女,文墨水平相當一般。郭嫻協理國政軍務的能力,也只能說是趕鴨子上架。在皇帝正堂協助了幾天,一樣看著文書頭疼。
 



    她硬著頭皮看,看得噁心了只能向自己親孃訴苦:“真的,那些南朝窮酸,寫一句話要繞上幾繞,不僅追求駢四儷六的形式,還喜歡寫啥典故,要不是為了爹爹,我在屋裡躺著睡覺不好嗎?你看那狗男人疼他自己的妹妹,就每天只讓在屋裡躺著、養著,啥好的都送過去。”
 



    “偏生就我命苦!”說到最後,總忍不住掏出手絹抹一抹眼角的淚滴。
 



    郭夫人當然只好安慰她、鼓勵她堅持下去:“我的乖兒!你衝我發發牢騷也就罷了,可千萬打不得退堂鼓啊。你爹爹在前線作戰,最需要的莫過於消息。以往是沒法子在官家身前安插人員,現在好容易你有了身子,他身邊又沒有其他信得過的人,終於肯信用你了,你不把握住此刻的機會,更待何時?我的好兒,無論如何要堅持一下!”
 



    郭嫻哭哭啼啼地叫苦,不過也有另一種滿足和熨貼,故作勉為其難的模樣答應了下來。
 



    郭夫人少不得也好好地哄著她:“咱們郭家將來想要一飛沖天,少不得全家的合力。等你生出來,若是個兒子,必然可以封太子,孩子稍長大些就想辦法弄死你夫君,你當上太后了,朝裡朝外就聽你任你了,咱不要狗男人,咱自己挑好的自己享用,好不好?只消朝著我們的目的堅持幾年,好日子就要來了。”
 



    郭嫻這才說:“哎,娘不知道我的苦!他哪是個知道疼人的人!天天死人一般,待人都是冷冰冰的,毫無熱氣兒。唯有看那些教坊司官伎奏樂歌舞的模樣,倒是兩眼熱切得發光,每每看得我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劉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