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頌 作品

180-190

    第181章 百足長蟲181
 



    灰濛濛的天空應聲碎裂,晨光湧瀉,哀鳴的大海終得安息。
 



    終於脫身的雪茸從高空緩緩墜下,直墜入那驟然平靜的海面之中。
 



    但他十分平靜地閉上眼,果不其然,在臨落入水面的前一秒,一隻高大的雪狼從水中躍起,張口便叼住了他的後衣領。
 



    “撲通”一聲,大白狼又撲騰進了水裡,而雪茸已經轉身趴在了他的背上,半點兒沒有沾到身下的海水。
 



    總算平息下來了。一人一狼沉默了片刻,同時抬起頭來,望向雪茸方才墜落的地方——
 



    此時此刻,包裹著塔蘭的那顆水球早已經應聲破裂開來,而此時此刻,那具已經在戰鬥中破損得七零八落的身子,正在那一小捧清水的託舉之下,像一片脫離了樹梢的落葉,緩緩地、輕輕地飄向海面。
 



    雪茸遙遙望著他的身影,忽然喉頭有些酸澀,胸口也悶悶地難受起來。他想請求聞玉白過去接他一把,至少不要讓他這麼孤零零地掉進海中,還沒等他開口,聞玉白便也心有靈犀般默默地遊向了他墜落的方向。
 



    可當他再次抬起頭才發現,那具徐徐落下的身子已經在半空中悄悄融化開來,從他的尾尖慢慢到他的身子,最後到他的面龐,都變成了風中一抹貝殼色的細沙,一點點隨著海風消散……
 



    落到海面上時,一小簇紫色的火焰燃起。那一捧亮晶晶的細沙在火焰中化成了一串帶著虹光的泡沫,一個細浪打來,便就又沉入了海底、回到了浪裡、飛到了空中。
 



    雪茸怔怔地望著那片海面,直到眼睛盯得發澀,身下的白狼才抬了抬腦袋,蹭著他的脖子,示意他抓穩扶牢,準備歸航了。
 



    歸途路上,聞玉白遊得很快,原本一直在戰鬥中保持平穩冷靜的心跳漸漸加速起來。
 



    雪茸感受到了他的情感波動,想說些什麼,卻被一股難受堵住了喉頭,難受得不得了。
 



    眼下的局面對他來說應該算是全方位的勝利——
 



    和“大人物”的賭局獲得勝利、完成了和塔蘭的交易、重創了敵對的獵犬陣營、除掉了對他威脅性極高的聞長生。
 



    可他此時此刻卻很難開心得起來。尤其是一抬頭,便看見面前的海水裡映出聞玉白的那雙眸子,他看見那永遠沉靜冰冷的銀色湖面上蕩起了波紋,看著那從沒有過巨大情緒波動的雙眼逐漸被悲傷覆蓋,漸漸地,似乎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叫近在咫尺的他,怎麼樣卻都夠不著了。
 



    雪茸的眼眶也跟著紅了起來。
 



    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甚至是精心設計的結果。當初他答應帶塔蘭來島上,就是為了借用他的力量為自己掃清聞長生這個障礙,他早就知道聞玉白會為此心痛不已,但是為了自己,為了之後的路能夠順利走下去,他不得不這麼做。
 



    他對聞長生的死沒有感覺,他甚至不會因為親手殺了塔蘭而痛苦,雪茸認為這都是必然的結局,與自己是否參與並無關聯。
 



    可看到眼前悲傷到目光破碎的聞玉白,他的心也跟著劇烈地刺痛了起來——
 



    自己間接殺死了聞玉白的弟弟,那是他親口認定的、在這個世界上跟他唯一親近的弟弟。
 



    ……比喜歡上一頭狼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已經來到了岸邊。那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耐心等自己平穩落地,這才迅速變回了人形。
 



    看著那傢伙不知不覺間已經通紅的眼睛,雪茸忍不住攥緊手指,甚至不敢望他:“對不……”
 



    “抱歉,我那邊還有事情要先去處理一下……”聞玉白輕輕打斷了他,聲音有些發緊,眼睛也溼漉漉的,像是一條流離失所的可憐野犬,“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或者就在這裡等我回來……”
 



    “……你先去忙吧。”雪茸趕忙收拾好表情,“我也有自己的事情。”
 



    聞玉白點點頭,一轉身,又變回了那隻高大的、矯健的雪狼,邁開修長的四肢,以極快的速度、不顧一切地飛奔向了懸崖底端的某個角落中去。
 



    他飛奔過去的時候,正瞧見滿身狼狽的聞風清,正獨自一人沿著懸崖向下攀爬著,滿手滿身都是鮮血,隨時隨地都有墜落的危險。
 



    聞玉白沒想那麼多,火速躍上懸崖站到他的面前微微伏下身,那人便就這般順從地騎到他的身上,既沒有像往常那樣出口中傷他,也沒有習慣性地對他發號施令,就這樣,保持著長久的沉默著。
 



    兩個人第一次這樣平和的相處著,一聲不吭地在風中穿梭著。這一路,也不只是天上的細雨、海中的浪花,抑或是誰的眼淚,就這樣滴滴答答地落在了過往的風裡。
 



    沒多久,他們終於來到了一處滿是落石的沙灘邊,遠遠地,他們便看到一副熟悉的身軀,哀哀地側臥在落石堆旁,像是一座在滄海桑田中被遺落的小山。
 



    那一刻,安靜到像是死了的聞風清終於掙扎著直起身,從聞玉白的背上翻滾下來:“長生!!聞長生!!!”
 



    這個往常在外連走路都要端著架子、事事都要講究禮儀風度的東方男子,此時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那人身邊去,接著一把摟住了那具滿是鮮血和傷痕的身體。
 



    一旁,原本疾馳而來的聞玉白頓住了步子,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向前,而是悄悄地藏到了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後面,一如曾經無數次在他們其樂融融時那樣主動迴避。
 



    此時,那隻巨大的伯恩山犬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全身上下破碎的破碎、丟失的丟失,已經全然一副屍首的模樣,可他的眼睛卻還努力的睜著,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麼,仔細看,他的身體居然還奇蹟般地保留著一絲絲的起伏。
 



    聞風清慌忙捧起他的腦袋,努力讓他望著自己:“長生……我來了……主人來了……”
 



    聽到了聞風清的聲音,那巨犬的眼睛輕輕動了動,緊接著,那已經被血水浸透的尾巴竟然輕輕地搖了搖。
 



    聞風清的眼淚頓時翻湧而出,忙不迭顫抖著道:“你再撐一撐,我帶你回去,讓許濟世給你治好……”
 



    此時,已經瀕死的伯恩山犬竟微微抬起腦袋,輕輕叼住了聞風清的衣袖,拼命地、極小幅度地向上拱了拱。
 



    這是他求摸頭的標準姿勢。聞風清又一次淚湧,趕緊一遍遍地,像往常那樣撫摸起他髒兮兮的腦袋。
 



    大狗艱難地喘著氣,舌頭半吐在外面,嘴角卻十分開心地上揚著。
 



    聞風清想起來他曾經說過,不論遇到什麼傷心難過的事情,只要主人摸摸他,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開心和幸福了。
 



    聞風清摟著他的腦袋,讓他儘可能地貼到懷裡,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孩子不知道原來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大到一手都摟不過來,大到一顆腦袋就能把自己的心壓得很沉很沉、根本喘不上起來。
 



    他想起來,自己第一次遇到長生時,正因為聞玉白的不服管煩惱不已,當時聽了朋友的意見,去當時有名的獵犬市場逛了許久,都沒能再找到合自己心意的獵犬,直到他心灰意冷打算回去繼續和聞玉白死磕的時候,不知道誰家的小狗自己搗鼓開了籠子,屁顛屁顛地晃悠著身體叼住了他的褲腳。
 



    當時,他低頭看著這隻一手就能捧起來的棕白色的小奶糰子,和他那黑溜溜的眼睛對視了一秒鐘,心裡便生出一個念頭——就是他了。
 



    那時候朋友勸他,伯恩山犬種雖然潛力很大,但全身都是遺傳病,並不適宜做獵犬培育。但聞風清望著那傢伙一個勁地往自己懷裡鑽的樣子,腦子裡根本聽不進任何建議,甚至不惜被賣家坑了一大筆錢,也義無反顧地將那孩子揣進懷裡帶了回家。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會喜歡狗的。通靈性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和天生脾氣差勁不受管教的聞玉白形成鮮明的反差,聞長生的乖巧聽話、令行禁止更加深了聞風清對他的喜歡。他開始明目張膽地偏心,會默許他半夜推開籠子睡在自己的枕邊,會給他大老遠地帶來很多他愛吃的零食,會偶爾生出閒情逸致陪他玩飛盤,也會無底線地縱容他的嘰嘰喳喳和膩歪黏人。
 



    最重要的是,長生並不是恃寵而驕的性格。即便是被聞風清捧在手心裡慣著,他也還是一絲不苟地完成每一次訓練。他甚至比聞玉白更加刻苦認真,一次又一次地立下累累戰功,一次又一次給自己帶來沉甸甸的榮譽。
 



    那時候,他心想,也許聞長生就是老天派來拯救他的天使。聞長生就是他命中註定的寶貝。
 



    一回想過去,聞風清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淌著,滴落到巨犬的絨毛上,像是草葉上一顆顆找不到土地的露珠。
 



    聞長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似乎看不清了,摸索了半天,終於仰起頭,舔了舔聞風清的臉頰。
 



    這是他犯錯之後自責的表現,似是討好,又像是安慰。
 



    聞風清想起來,當年出征人魚島的原定人員,是更加成熟的聞玉白,但是那時候兩人關係極僵,那傢伙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走出籠子半步,無奈之下自己只能帶上一直主動請纓的聞長生,沒想到這孩子居然一戰成名,最終也因為這一戰丟失了性命。
 



    那時候的聞長生才三歲,對於犬類來說剛剛步入成年不久,但是對於人類來說還是個很小的孩子。他的戰鬥經驗不多,但卻異常地生猛,一場場下來戰功顯赫,但卻也時常傷痕累累。
 



    再回想起當年的自己,聞風清只覺得太不是個東西。那傢伙忍著遺傳病的疼痛高強度戰鬥,自己卻因為被其他獵犬搶走了一次戰功而給他擺臉色。
 



    他還記得當時那傢伙原本還忍著疼痛傻樂,一看見自己的臉色陰沉下去,便立刻垂著腦袋、夾起尾巴向自己認錯。但他比聞玉白會哄人很多,見聞風清不理自己,便厚著臉皮蹭到他身邊舔他的臉,聞風清被癢得發笑,便也原諒了他。
 



    此時此刻,那寬大粗糲的舌頭還在自己的臉上一下下舔舐著,似乎帶著些慌張的祈求。
 



    聞風清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能忍著心痛,強制自己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
 



    巨犬得到了這個回應,總算是釋然了一般,最後半眯著眼睛,輕輕“嗷嗚”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
 



    聞風清的淚水一下子再度崩塌起來。
 



    這是聞長生和他心照不宣的暗語,每次任務歸來,這精神抖擻的小狗便會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原地,十分驕傲地歪著腦袋,“嗷嗚”一聲望著他。
 



    他在問自己:“主人,我是你的驕傲嗎?”
 



    聞風清向來性格彆扭,還帶著東方人特有的含蓄,他向來裝作聽不懂他的問題,只是滿意地摸摸他的腦袋,在給他獎勵些好吃的,用行動告訴他,做的不錯,下次繼續努力。
 



    這一回,他終於再也無法含蓄了,只一遍遍撫摸著長生的腦袋,在他的耳邊唸叨著:
 



    “長生,你一直一直、永遠永遠都是我的驕傲……”
 



    聞長生的尾巴又一次輕輕搖了搖,接著,那漆黑的眼睛終於失去了光彩,對這世間的一切再無回應。
 



    聞風清抱著聞長生的屍首,嚎啕大哭。
 



    他想起若干年前,這個小豆點剛變成人的時候牽著自己的手,問他:“主人主人,你為什麼要給大白哥取名叫聞玉白呀?”
 



    聞風清回答說:“因為他來自冰天雪地的北境,他的世界和他的身體都像玉一般潔白無瑕,所以取名‘玉白’。”
 



    他又問:“那我為什麼叫長生呢?”
 



    因為從將他帶回家的那一刻起,無數人告訴過他,這孩子從孃胎裡就帶了病,是被死神詛咒過的小孩,讓聞風清早早放棄他,不要為他耽誤了時間還浪費了感情。
 



    但他偏偏不信邪。
 



    聞風清笑了笑,說:“這是我對你的祝福。”
 



    “希望你能夠健康快樂、不死長生。”
 



    第182章 百足長蟲182
 



    聞玉白一直藏在山岩之後,靜靜地等著聞長生徹底嚥氣,等著聞風清從崩潰不已再到收拾好情緒。直到看到那幾乎哭斷了腰的男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確定自己的出現再不會打擾他們,聞玉白才輕輕地從山岩後走出來。
 



    一人一狼就近找了塊相對鬆軟土地,將這隻小山一樣大的伯恩山犬埋下去。
 



    返程時,聞風清在他倒下的地方找到了一枚脫落的犬齒,他小心翼翼地趴到海水邊,將那沾滿了血漬和泥汙的牙齒反覆清洗乾淨,末了擦乾了收回衣袖裡時,又忍不住掩面落起淚來。
 



    如果長生在的話,一定已經撲上去舔他的臉、蹭他的脖子討他開心了。可聞玉白天生不是哄人的料,他在一旁註視了許久,直到那人的步伐都有些趔趄,他才沉默著低下頭,走到他身邊微微伏下身來。
 



    他想,這人現在這個狀態或許是走不回去了,就當是為了長生吧,自己可以馱他一次。
 



    但那人卻搖了搖頭,再一次拒絕騎在他的背上。
 



    這傢伙一向古怪倔強,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有著堅持。譬如很多訓犬師的同僚都問他,為什麼不把自己培養成坐騎,就算再倔強的動物,只要騎在他的背上、牽制著他的腦袋,都能讓他絕對臣服於自己。
 



    可聞風清偏偏就不願意,每當別人問他,他都說自己不習慣。
 



    有人調侃他說:“你之前在東方大陸的時候騎馬騎得那麼好,怎麼輪到自己的狗就不習慣了?”
 



    還有人說:“他這麼不聽話就是你慣的,多騎幾下,保準比市面上的狗還要乖巧。”
 



    他實在推脫不來,便也就只能含糊道:“玉白不一樣,他是有野性的,不能這麼訓他。”
 



    這麼仔細想來,這人總是這麼自相矛盾,一邊想方設法地馴化自己,一邊又捨不得真的磨掉自己身上的“野性”。
 



    也許這就是他的訓狼事業如此失敗的原因吧。
 



    聞玉白放慢了步子,垂著腦袋走在他的身側,聞風清也不說話。
 



    他們兩個一直都是這樣,沒有聞長生在場,他們除了彼此惡言中傷之外,似乎沒有任何可以談得開的話題。
 



    兩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前行著,走過了海邊的那片蜿蜿蜒蜒石頭路,爬上了高聳陡峭的山崖,路過了已經沒有形狀的基地、經過那屹立在一片汪洋之中的“祈福聖手”,穿過了早已經一片死氣沉沉的街巷……
 



    飄蕩了許久,他們終於快要來到了碼頭邊。
 



    遠遠地,兩人在天盡頭看到了一個冒著煙的小點,那是前來接人的船隻,只是那照常迎著朝日趕來的巨輪,一定不會料到這個早晨迎接它的,是早已經一片廢墟的荒島。
 



    “嘟——嘟——”汽笛聲遠遠地飄來,帶著無憂無慮的蓬勃朝氣,朝著它的乘客們張開雙臂。
 



    聞風清望著屬於這趟旅程的歸途到來,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開口:“……玉白。”
 



    聞玉白抬頭看了他一眼,變回了人形等待他繼續開口。
 



    聞風清:“長生臨走之前跟我商量過,讓我考慮一下跟你解除關係,就當是放過彼此。”
 



    “……”聞玉白默默地收緊了手指,沒有說話。
 



    他想裝作風輕雲淡的模樣,可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地開始加速起來,手也下意識地摸向了面上的那隻口籠。
 



    聞風清深吸了口氣,儘可能平靜道,“……但是,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你。”
 



    聽到這裡,聞玉白的心臟驟然收緊了一下,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摸到口籠邊的手也慢慢垂了下來。
 



    “其實你那把鎖的鑰匙,並不在我的手裡。”聞風清說。
 



    聞玉白的手指輕顫了一下,腦子有些嗡嗡的,卻似乎感覺並不太意外:“……在誰手裡?”
 



    “教會。”聞風清說,“對你擁有絕對支配權的,是教會,不是我。”
 



    聞玉白:“……”
 



    “所以,只要你想,隨時可以從我身邊離開。”聞風清說。
 



    說這話的時候,聞風清肉眼可見的有些緊張。他似乎能想象得到,眼前這人知道真相之後,會如何將過往積攢的憤怒肆無忌憚地發洩到自己身上來。
 



    那一刻,他甚至有幾分認命的架勢。
 



    可聞玉白只是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聞風清都有些忍受不了了,這才平靜地開口,問出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聞風清有些沒反應過來般愣了愣,這才頗有些落寞地回答道:“回家吧。”
 



    聞玉白看他:“東方?”
 



    “嗯。”聞風清苦笑起來,滿眼都是藏不住的疲憊與落寞,“仔細想來,我確實不適合當訓犬師。”
 



    “可他們都說你很優秀,沒有幾個人能帶出長生那麼厲害的獵犬。”聞玉白望著遠處的海,“我算是個例外,換誰來訓我都會是這樣。”
 



    “那就當是我不自量力,討了個教訓吧。”聞風清無奈道,“我不是個好主人。”
 



    “對我來說,確實不是。”聞玉白說,“但對長生來說,你是。他一直這麼認為。”
 



    “……”聞風清的眼神再一次柔軟下來。
 



    眼看著船隻越靠越近,島上為數不多的倖存者們,也都紛紛趕到碼頭,忙不迭從災難的餘波中逃離。
 



    聞風清正欲轉身去排隊,看著站在原地沒有動的聞玉白,便知道分別的時刻來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許久,這才輕輕開口道:“玉白,不要和教會明目張膽地作對。”
 



    “就算你有本事摘掉這把看得見的鎖,也很難逃脫頭頂上那隻看不見的籠子。”他說,“只要你還在這片大陸之上,就不可能存在絕對的自由。”
 



    聞玉白聽聞,垂下眸子轉過身,再不看他一眼:“知道了。”
 



    聞風清便也回過頭,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等他徹底在視野中消失不見,聞玉白徑直走向碼頭的一隅——大戰雖然結束,但他的任務並沒有結束……他得去找雪茸。
 



    那人的氣息早就出現在了碼頭,安全、平穩,所以聞玉白並不心急。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人坐在高高的堤壩上,迎著陽光、背朝大海,眯著眼睛看著人群,雙腿悠哉悠哉地晃盪著。
 



    聞玉白很喜歡看著人永遠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好像上一秒世界毀滅,下一秒只要他還活著,就能立馬找到樂子讓自己開心起來。
 



    真的好厲害。聞玉白望著他嘴角的笑意,自己心中那厚厚的陰霾都跟著消散了不少。
 



    但很快,那人注意到了他,方才臉上那般閒散悠哉立刻收了回來,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驚慌和頗有幾分刻意做作的悲痛。
 



    ……倒也不用演的這麼用力。
 



    聞玉白有些無奈地走了過去,那人看到他走過來,一瞬間有些手忙腳亂,緊接著往一旁挪了挪,在相當寬敞的堤壩上給他空出個位置來。
 



    聞玉白一翻身,輕輕鬆鬆坐到他身邊,也不開口,託著腮跟他一起望向人群。
 



    雪茸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對不……”
 



    “那傢伙什麼時候來?”
 



    知道雪茸又要提長生的事,聞玉白還是條件反射地打斷了他——他還沒有做好跟他聊這些的準備,他還不想這麼快地面對這件事。
 



    雪茸揉了揉鼻尖,也沒再糾纏,低頭看了眼手錶,順著他轉移了話題:“快啦,再不出面他的小命就要到頭啦!”
 



    聞玉白也順勢看了一眼他的腕錶——船隻已經靠岸,距離約定好的時間還差半個小時分鐘,如果“大人物”還不能如期赴約,那麼他就會在期滿“五天”的那一刻,受到“裁判之手”的制裁。
 



    像這樣利己主義到了極致的人,絕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
 



    聞玉白望著向碼頭流去的人群,又望了望遠處一片汪洋中的狼藉:“那萬一他已經死了呢?就死在這場災難裡,怎麼辦?”
 



    “……”雪茸被噎住了,忍不住埋怨他,“我發現你真的很悲觀主義!他那麼多保鏢跟著,怎麼可能簡簡單單就死掉呢?”
 



    聞玉白抬頭望向他,眼神頗有些無辜:“但這個情況也要考慮。”
 



    “那也是個好事。”雪茸晃盪著雙腿,堅決不被他的悲觀帶偏,“雖然沒能讓真相大白,但是能這個魔鬼死得其所,也算是幫那些姑娘們報了仇、順便除了個後患了,這可是一件大功德啊!”
 



    聞玉白給他永遠在線的樂觀比了個大拇指,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正在嗡鳴著靠岸的巨輪,問道:“那他要是一會他登船了呢?人離開了這座島嶼、加上塔蘭已經……已經死了,那‘裁判之手’還能有作用嗎?”
 



    本以為又要被人劈頭蓋臉罵一頓悲觀,沒想到雪茸只是抬起頭,眺望了一下那遠處,突兀地豎立在一片汪洋中的神像,然後挑挑眉,雲淡風輕道:“那就要看他有沒有這個膽量來賭咯。”
 



    說是要賭,雪茸卻依舊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聞玉白覺得安心,便也不再多問,靜靜地等候著時間的到來。
 



    一陣蒸汽白煙騰起,船錨落下,艞板緩緩探出,經歷了一晝夜噩夢的人們終於等到了他們的救星。
 



    雪茸跳下堤壩,忽然彎著眼睛對聞玉白說:“一會你不要出面,躲起來偷偷看熱鬧就行。”
 



    沒想到關健時刻那人會忽然將自己撇下來,聞玉白皺了皺眉頭,剛想說什麼,就被對方堵住了嘴:“聞先生,你太有名了,可能會招麻煩。”
 



    聞玉白想到了聞風清臨走前說的話,又摸了摸後頸的籠鎖,猶豫了片刻,點點頭:“我不會走遠,隨時可以幫忙。”
 



    “好嘞~”雪茸明朗地笑起來,“你放心,我身份也很特殊,不會隨便暴露的。”
 



    正當聞玉白想著,這人要怎麼不暴露身份的時候,身後的船上忽然湧下一大批帶著紙幣的人,和島上形容憔悴的難民不同,這群人一個個面露期待、眼放精光,看上去像是一群等待耗子出動的老鼠。
 



    一群給報紙、雜誌撰稿的職業“報事人”,其中很多還是皇室和教會養出來的筆桿子。聞玉白簡單瞥了一眼,便立刻了然地望向雪茸:“你喊來的?”
 



    “對!這麼大的新聞,總得跟大家分享分享~”雪茸挑了挑眉,接著便轉過身,拉著聞玉白藏到一塊石頭後面去,“我換個裝,你就在這裡藏好。”
 



    下一秒,這人便掏出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長假髮戴在了頭上,緊接著,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怎麼一掰扯,就嘩啦一下變成了一條簡潔幹練的裙子。他又從腰帶上拿出一片口紅紙抿了抿,又隨手在臉上鋪了層淺淺的胭脂,一抬頭便徹底出落成了一個美麗的金髮姑娘模樣。
 



    聞玉白怔愣了一下,目光短暫地定在了他的臉上,緊接著有些無措地別過頭去——不得不說這人的長相實在是太過優秀,不管男裝女裝都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最重要的是,這人女裝的形象,在聞玉白的腦海裡已經和埃城那個大膽奔放的啞女“艾琳”融為了一體——總讓他忍不住想入非非。
 



    雪茸又胡亂地在臉上捯飭了幾下,然後徹底失去耐心:“我技術不如梅爾,隨便糊弄一下吧。”
 



    接著,又頂著這張“隨便糊弄”著都很漂亮的臉,像模像樣地拿出筆紙:“今天是‘報事人’艾琳。”
 



    說完,便朝聞玉白揮了揮手,愉快地鑽進了轟轟烈烈的報事人大軍之中。
 



    不一會兒,碼頭便被擠得水洩不通。難民們眼中的驚恐無措和報事人們面上藏不住的亢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群聞訊趕來的傢伙們,目光如炬地掃視著企圖登船的難民,似乎要用眼神將對方扒皮脫骨,將那潛藏在人海之中的秘密連根拔起、拉到烈日下審判。
 



    盯著、盯著,一雙雙眼睛在人群中瘋狂掃視,連只蚊子都沒辦法從他們的目光中逃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依舊沒有任何動靜,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猜測這傢伙會不會不出來、又猜測是不是拿到了假消息。人群裡的雪茸垂著眸子望著手錶,依舊不慌不忙,直到秒針輕輕劃過五天的界限,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隱忍的掙扎聲。
 



    雪茸的嘴角微微上揚起來。
 



    “呃……是我……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隨著那聲崩潰的自白響起,一雙雙眼睛幾乎同時掃視過去,那一刻,目光似乎都有了重量,叫被注視著的人都快跪倒地上。
 



    下一秒,人群中傳來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呼——
 



    “教、教皇大人??”
 



    第183章 百足長蟲183
 



    這一聲“教皇大人”,讓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甚至連人群裡的雪茸、牆根後偷看的聞玉白都情不自禁地一同倒吸了口涼氣。
 



    知道對方地位不低,沒想到已經高到了頂了。
 



    因為“擁有和神明直接溝通的能力”,在這個全民狂熱信教的大陸之上,除了機械之心,最受景仰愛戴、最神聖不可侵犯的人類就是教皇。在這方面,就連血脈悠久的皇室貴族也無可比擬。
 



    獨一無二,他是當之無愧的,最接近神明的人類。
 



    這一刻,沒有人敢去追問關於案件的事情,只聽一連串“咚咚”的悶響,所有人幾乎都條件反射般齊刷刷跪到地上,埋下頭來匍匐著面向那人。
 



    雪茸咬咬牙,擔心暴露身份,便也只能跟著跪了下去。
 



    和他料想的一樣,男人周圍有一群精兵悍將的侍衛負責安保,在場的所有人,怕是除了聞玉白,都沒有本事能夠靠近他半步。
 



    面前一眾匍匐在地的報事人們紛紛驚慌地面面相覷,卻沒有一人敢說些什麼。
 



    雪茸的手心也微微出汗了——這可怎麼辦?想要對付這麼大的一個傢伙,估計是相當麻煩啊……
 



    他沒作聲,只是微微瞥了瞥四周。和他預料的一樣,大部分人都被這陣仗嚇慘了,一個個跟鴕鳥似的,恨不得把腦袋塞進地裡,生怕跟對方有任何的眼神接觸,根本不能指望他們有什麼動作。
 



    被護衛們嚴嚴實實圍在正中的男人,並沒有正眼去看這些匍匐在地的信徒們,而是皺緊眉頭,一手摸著脖子,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快速穿過人群。
 



    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經在護衛的簇擁下走上碼頭,雪茸不禁皺起眉——再沒有人說些什麼,他可就要走了,一旦離開這座島,可就再也沒有什麼能撬開他的嘴了。
 



    要換做平時,他肯定已經率先開口了,但是他現在頂著一身女裝,一旦開口身份就會暴露……
 



    就在他糾結著要不要破罐子破摔頂著假髮用男聲提問時,他面前不遠處,一個年輕人忽然抬起頭,站起身來:“請留步,教皇大人。”
 



    在眾人齊刷刷的注視之下,這個年輕人站起身來。
 



    年輕人十七八歲的學生模樣,頂著一頭黑色捲髮、戴著一副圓框眼鏡,手裡攥著紙筆,看起來一身的書卷氣。
 



    教皇本可以不用搭理他,可仔細看,那人脖子上的勒痕自始至終沒有消失過,甚至越來越深,而教皇的面色也越來越難看,終於在年輕人開口喚他的一瞬間承受不住,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護衛來不及處理年輕人的事,連忙一擁而上圍住教皇,詢問他的情況。
 



    年輕人望著那亂成一鍋粥的畫面,並沒有慌張,而是沉靜地問道:“大人,請問埃城地下的地牢是您組織建造的嗎?”
 



    在場的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雪茸看著跪在地上,已經被掐到沒有行動能力的教皇,忍不住揚起嘴角來——
 



    “咳咳……!!嘔!!”教皇並沒有立刻作答的打算,想要繼續硬扛,可脖子上的掐痕還在繼續收緊著,眼看他的眼球都開始爆出血絲來,他才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一個音節:“……是。”
 



    雖然已經有所預感,但是聽到教皇親口承認這個事實,四下還是傳來一陣驚呼。教皇脖子上的勒痕總算鬆開了些許,他慌忙大喘了幾口氣,剛想要起身逃走,年輕人又問:“斥巨資供應起這個黑色地下產業鏈的人,也是您嗎?”
 



    窒息感又一次傳來,教皇咬著牙閉上眼,認命一般:“是。”
 



    年輕人:“要求他們挖掉受害人眼睛的、對受害人實施囚禁、虐待的,也是您,對嗎?”
 



    教皇:“……對。”
 



    年輕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教皇:“一年半……將近兩年前。”
 



    年輕人:“永夜巷被砍掉手的男性死者吉姆,也是您殺害的?”
 



    教皇:“……是。”
 



    這下,人群的躁動已經徹底壓抑不住了,一片竊竊私語之中,雪茸嘴角的笑意已經藏不住了,他心想著,再多問點,問問他怎麼產生的這個癖好,問問他為什麼要挖眼睛,問問他為什麼選擇車釐街……
 



    只可惜,年輕人的好奇心並沒有他一半旺盛。僅僅只是確認了這件事情是他所為,便選擇見好就收:“好的,謝謝您的解答,我已經問完了。”
 



    此話一出,教皇脖子上的勒痕便徹底消失,那人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喘了幾口氣,接著,朝圍擁在一旁的護衛使了個眼色。
 



    隨著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走在最前方的護衛長“唰”地舉起劍,直指向年輕人的喉嚨。
 



    魚死網破,這人會滅口,雪茸絲毫不感覺意外。不出所料,除掉出頭的年輕人之後,他一定會想辦法剷除在場所有的目擊證人。
 



    雪茸抬眼看向聞玉白躲避的方向,他已經感覺到了那傢伙隱約生出的殺意。
 



    有聞玉白在,自己就不會有事,但如果真的讓他出手,聞玉白的處境可就相當麻煩了。
 



    眼下,氣氛劍拔弩張,眼看著護衛長就要動手,年輕人卻不緊不慢地抬起手,推了推眼鏡,然後笑道:“教皇大人,我勸您三思而後行。”
 



    這人講話不緊不慢的,長相也溫和斯文,可不知為何,開口卻有一種很強烈的壓迫感。
 



    護衛長的手下意識頓住,接著便看年輕人從口袋中拿出一枚鑲著鑽石的徽章,揚著笑容:“在下拜耳·韋斯特,久仰您大名,請容許我代父親向您問好。”
 



    看到徽章的那一瞬間,教皇頓時瞪大了眼睛,人群也瞬間炸裂開來——
 



    那枚徽章是大陸皇室血親才能擁有的血脈徽章,而拜耳·韋斯特,正是韋斯特女王傳聞中的第十個兒子,人稱十皇子。
 



    雖說在機械之心降臨的這二十餘年之中,皇室已經逐漸式微,但再如何落寞,也畢竟是統領了整個大陸近百年的一支血脈,到底還是叫人尊重的。
 



    一群人想了想,又轉頭向十皇子磕了嗑。拜耳彎著眼,擺擺手,讓他們起身來。
 



    再回頭看,教皇的面色已經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
 



    拜耳看了一眼面前依舊死撐著舉著劍的護衛,平靜道:“教皇大人,如果您真要因為這件事情對我動手,可能我母親免不了會向您開戰了。”
 



    說完,又看了一眼四周被嚇到驚慌失措的群眾們,指了指他們,說:“也請不要傷害他們,他們或許是您的信徒,但也同樣是我的子民。”
 



    教皇咬了咬牙,僵持了幾秒,只能恨恨地擠出一句:“放下。”
 



    護衛長忙不迭放下劍來。
 



    下一秒,教皇便冷著臉,憤恨地走上了那艘船。
 



    踏上輪船、離開島嶼的一瞬間,教皇的表情便融化開來,方才的憤恨都已經消失不見,轉而又是一副從容的、體面的淡然:“真是抱歉,拜耳殿下,手下的人不懂事,剛剛嚇到您了,我向您賠罪。”
 



    拜耳揚了揚唇,表示無所謂。
 



    “對了,方才我跟您說的話確實都屬實,但也不完全都是事實。”教皇笑道,“我所做的這一切,並非出於一己私慾,而是為了偉大的機械之心——這是神明的旨意,我無法違抗。”
 



    扯淡也不是這麼個扯法。雪茸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兒。
 



    雖然這話假到不能再假,可他心裡清楚,信的人總會相信。
 



    果不其然,一轉頭,便看見近半數人開始低著頭作祈福狀了。
 



    “這件事情之所以一直在暗處進行,也是神明的授意。”教皇微笑著,又一副慈祥模樣,“近期還有一座大型蒸汽能源站會落成,到時候萬眾矚目的第二次蒸汽火車提速、鍋爐體積壓縮就能儘快得到實現——所以這件事情,還望大家看在機械之心的面子上,不要聲張。”
 



    這傢伙很狡猾,特意提到了蒸汽動力站的事情,似乎是故意引導大家將這二者聯繫起來,以起到威脅的作用。
 



    是啊,比起全民生產生活水平的提升,幾個妓女的命又算得了什麼?
 



    說完這番話,教皇再次朝拜耳行禮道別,這才轉過身去。離開之前,雪茸似乎感覺到了那人的目光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定了幾秒。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叫人作嘔的怪異的目光。
 



    雪茸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皺起眉、非常難受地撇開了臉去。
 



    可那人偏偏在經過他的時候,特意停了下來,低頭直勾勾地望向他。那一瞬間,雪茸感覺到了身後的某處,冰原狼瞬間爆發而出的殺意。
 



    雪茸也緊張起來,但身份的差距讓他不能做出什麼反抗。教皇見狀,輕輕笑了笑,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枚胸針。
 



    “你的東西掉了。”教皇開口十分平靜,看似柔和的語氣之下卻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恩賜感,“戴上吧。”
 



    “……?”雪茸不知道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自己就沒丟過什麼胸針,也根本不想受嗟來之食,大概率是他看自己好看,就又開始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
 



    直到那傢伙把胸針遞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睛才亮了起來——我靠,純金的!上面還鑲了密密麻麻的鑽石!這一定是自己素未謀面的寶貝!
 



    於是他十分屈辱地抬起頭來,勉為其難地讓教皇把東西戴在了自己的衣領上。
 



    沒辦法啊,教皇說這東西是自己的,自己想拒絕也沒有膽量啊,誒,自己是真不想要的,真的。
 



    教皇沒有過多的動作,只是幫他理了理領子,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雪茸感覺,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再看自己的寵物。
 



    “你戴這個果然很合適。”教皇揚了揚唇角,再沒多說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見狀,身後不遠處,聞玉白的殺氣也終於慢慢撤走。
 



    雪茸低下頭,又打量了一眼那枚胸針,看清那東西的形狀時,眉心忽然挑了挑——雛菊?
 



    他第一反應是,自己確實少戴了一朵雛菊。每一次,梅爾只要把自己打扮成“艾琳”,他都會給自己的領口別一朵新鮮的雛菊花。梅爾也不多解釋,他便默認這是小貓的癖好,每次都順著他的意來。
 



    接著,他又想到了埃城死去的那個妓女奎爾。那人死前也是在胸口別了一朵雛菊,當時阿麗塔猜測說,那是他的心上人吉姆送他的禮物。
 



    真的是這樣嗎?真的就有這麼巧合?
 



    雪茸抬起頭來,望向那個一手造成埃城慘案的男人,可那人已經消失在了船艙之中。
 



    一片竊竊私語和窺探下,一旁沉默圍觀的拜耳也一聲不吭地走上了船。比起對方浩浩蕩蕩的大陣仗,大家發現,這個被韋斯特陛下捧在手心裡的小皇子,並沒有帶任何的侍衛和陪同,一整個輕裝上陣。
 



    雪茸先把那奇怪的胸針藏好,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心裡一陣犯嘀咕——自己確實通知了很多官方的報事人,但絕對沒有通知到皇室內部,這傢伙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不帶一兵一卒就過來
 



    想到自己還是女裝的模樣,便只能強忍著一肚子話轉過身去。
 



    先去找聞玉白吧,雖然也不知道找他要說些什麼,但是他就是想找聞玉白。
 



    於是他逆著人流,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下一秒,就被人牽著胳膊拉到岩石背後去。
 



    一抬頭,看見近在咫尺的聞玉白,雪茸放下心來。也就在這一刻,他才恍惚從大戰的餘震之中抽出身來。
 



    悵然、疲憊、無奈、迷茫,都隨著翻湧著的海浪,後知後覺地將他淹沒。
 



    就在他一點點垂下眸子的時候,一旁的聞玉白靜悄悄地放下抓著他胳膊的手,然後輕輕地,裝作不經意般探到了他的指尖。
 



    雪茸的眼睛唰地一下子就睜大了。
 



    那一瞬間,他不敢偏頭去看聞玉白的臉,卻又大著膽子將指尖送到了那人的手邊。
 



    下一秒,十指相扣。心跳響亮卻又安穩。
 



    然後,心照不宣,默不吭聲。直到走進船艙,直到彼此的心跳聲被熙攘的人潮淹沒,他們才輕輕放開了彼此的手。
 



    兩人順著人流走往不同的方向,走向不同的房間。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第184章 百足長蟲184
 



    兩個人的房間在走廊的兩頭,聞玉白先到了門口,卻沒有著急進門,而是轉身,一直目送雪茸回房,這才放下心來,關上了房門。
 



    回到房間,雪茸先是琢磨了一下那枚雛菊胸針,確認這東西無毒無害,沒有暗藏機關,才終於累得受不了,躺倒了床上。
 



    但疲勞到了極點,反而睡不著了。
 



    他虛脫地閉上了眼,亂七八糟的事情一起湧了上來——
 



    撇開這莫名其妙的胸針不談,先是關於一直推著他不斷往前的驅動力,燃料。
 



    從這次的戰鬥看,阿麗塔的猜測應該不會有錯了。燃料燃燒需要的助燃劑,應該就是“強烈的情緒”。雖然至今也不知道燃料本身是個什麼東西,但就oo和他自己手中的餘量來看,只要能夠成功點燃,那麼差分機的運轉應該就能得以實現。
 



    可是自己要去哪裡再找所謂的“強烈情緒”呢?那麼多的燃料需要多大濃度的情緒?自己又怎麼確保能把燃料燃燒的能量轉化為差分機的動能?這依舊是個大難題。
 



    然後是關於“大人物”的身份。對方居然是教皇,這可真是麻煩透了。
 



    光是大陸這股子全民迷信的勁頭,想要扳倒他就註定是困難重重。更何況教會最近勢頭正盛,新的蒸汽能源站即將建成,群眾基礎可謂牢不可破,光是靠自己的力量肯定做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