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頌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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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天知道那人上了機械之心之後,還能不能堅持十五天。
時間緊迫,不能再拖了。
難得脫下華貴服飾、身穿一身樸素工裝的諾恩·坎貝爾立刻轉身,對著忙碌的機械師們道:“夥計們!燃料已就位,神耀日立刻到核心實驗室,對差分機啟動並試運行!”
話音一落,所有人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隨著庫門的推拉桿被用力撥下,面前高聳的石牆上出現了一道裂縫。隱藏的石門向兩邊緩緩展開,石門的那一頭,便是他們冒著極大的風險,從機械學院地下實驗室裡轉運來的、寄託了一代又一代機械人的期望的那臺“不可能”的機器。
石門展開的轟隆巨響聲中,一隻龐然大物靜靜佇立在為他量身打造的機械工坊中,就像一個緊閉雙眼的巨人,讓人不知它究竟是個陷入沉眠的活物,還是早已死寂的化石。
差分機機身的鋼鐵和黃銅,是雪茸若干年前,帶著一票同胞按著改良後的圖紙一塊一塊拼接上的。那人總是過於講究實用性而忽略外觀,東一塊西一塊地給機器打滿了補丁,還是諾恩花了家中鉅款,託人雕了個完美適配的木頭外殼,才讓這機器看上去沒有那麼過於寒酸。
但除卻外觀不談,雪茸對於其內部邏輯的理解,以及在前輩思路之上的改造,諾恩一直是佩服至極。
當年雪茸在機器的主體上花費了極大的心思,外框架的鋼鐵支架相互交錯,形成了一個複雜而穩定的外部結構。而框架的內部,精密的齒輪、槓桿、滑軌和曲柄相互咬合、傳動,構成了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機械系統,這便是其能夠精準計算的根本。
機器的輸入和輸出部分,則主要出自於擅長外觀設計的諾恩之手。輸入端是一排排精密的刻度盤和旋鈕,可以手動調整,用於輸入計算所需的數值和參數。輸出端則是一個巨大的顯示盤,上面刻滿了數字和符號,隨著機械的運行,這些數字和符號會不斷變換,最終顯示出計算的結果。
以上的種種,便是是他們整個興趣小組花了數年時間設計、測試、磨合而成的,最終因為沒有燃料推動而淪為巨大廢物的,他們過去的理想——差分機。
諾恩看著眼前這充斥著他們年少時瘋狂的巨大機器,短暫地恍惚了片刻,接著便將燃料放進機器下方的爐膛之中、並將儲水箱的管道連通到機械室地下的碩大水池之中。接著,在所有人的矚目下,拜耳王子親自拿著一隻拆解開的“幽火”手錶,將內部燃著紫色火焰的機芯投擲到了堆成小山高的燃料之中。
爐膛門關上的剎那,灼目的紫光從門縫中爆燃開來,一陣強大的衝擊力噴湧而來。白色的蒸汽開始從機身各處狂湧而出,所有人都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諾恩緊緊盯著機身內部,不斷地在腦海中模擬機器運動起來的流程,可漸漸地,他卻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了關於這臺機器的一切。
他想起當年第一次聽雪茸說起這個項目時,自己完全不對他的運行抱有希望,自己加入這個團隊也不過是為了多一些時間和雪茸相處。
他想起雪茸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個很厲害的演講大師,只憑著一張圖紙和一個誘人的夢,便組成了一支由尖子生到精英教師全方位無死角的頂尖團隊。
他想起當初他們轟轟烈烈地改造圖紙、落地拼接,那時候所有看過計算式的人明明都心照不宣,最大的問題極有可能會出現在最後的動能方面,但大家還是抱著極高的熱忱,一直風風火火地將機器從圖紙搬到了現實。
再然後,他們就理所應當地被動能的問題所打倒。他們幾乎試過了所有的燃料,甚至還借用了教授的實驗室,可哪怕是整個大陸最好的燃料,所能提供的動能,最後也還是離轉動機器就差那麼一點點。
諾恩心想,雪茸不當逃犯的時候還是很會做人的。騙來這麼多人幫他拼了個動不起來的大積木,最後大家卻也沒有一個人對他有什麼怨言,甚至畢業多年再談起這個項目和他的負責人時,大家也只有感慨和遺憾,而非後悔浪費了如此的精力和時間。
此時,在他身側站著的這群機械師裡,有一半是當年參與過這個項目的同學。當初自己召集他們回來繼續項目時,幾乎沒有任何阻力便全員到齊。
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他們看著機器的眼神,還是一如當年的炙熱,彷彿仍是一群未被社會沾染的,純真的學生。
諾恩忽然反應過來,也許當初這支隊伍能夠成功組建、齊心協力、好聚好散,並不主要是因為牽頭人多會來事兒,而是因為,他們本就是一群擁有著同樣理想的同道中人。
恍惚間,沉悶的轟隆聲中傳來了清晰的金屬摩擦音,彷彿沉眠的巨人發出一聲低吟,氣缸推動活塞帶動了第一個齒輪運動。
這巨人在所有人的矚目下,逐漸開始活動筋骨。
工坊裡,一顆顆心懸在了半空——在得到這份燃料之前,他們也曾走到過這一步,但這以後卻沒能真正的運轉起來。只有真正開始計算數值,這臺機器才算正式地運轉完成。
在拜耳的授意之下,諾恩代表全體人員,在輸入端敲下了準備好的數值。而與此同時,整個皇室最好的一群計算員也拿起筆紙,以最快的速度與這機器一較高下。
隨著輸入端刻度盤和旋鈕的調整,差分機內部的機械系統開始運轉。齒輪開始咬合、轉動,槓桿也開始強有力的撬動起來。每一個齒輪的轉動都帶動著下一個齒輪的運轉,每一個槓桿的撬動都推動著整個機械系統的前進。他們眼睜睜看著這巨人邁開了步子,先是慢步,接著步履越發飛快。
這一步已經是前所未有的了。人群裡已經有人開始歡呼,甚至有老同學開始忍不住流淚,但更多的人還是悄悄捏了一把汗,畢竟計算結果尚未生成,沒有人敢提前宣佈成功。
拜耳給出的數據交給計算員人工手算加驗證,大概需要五天的時間,沒有人知道機器需要多久。有人開始擔憂,萬一需要更久,豈不是相當於花大力氣做了個笑話。
可就在大家聽著轟隆聲緊張不已時,鍋爐突然“呲”地一聲洩出一串氣體,接著轟隆的運轉聲突然間便消失了。
這一刻,整個實驗室或工坊都彷彿靜止了下來,他們面面相覷,以為是機器突然壞了,又一次前功盡棄。
直到一旁的諾恩驚呼了一聲“出結果了”,大家才紛紛將目光轉移向了那銅製的顯示盤上。
顯示盤上的翻牌呈現出了一串極長的數字,拿著標準答案的拜耳愣了一下,這才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結果正確!!”
大家仍然是花了好幾秒面面相覷,直到許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從輸入數值到得出結果,統共不到三分鐘的時間,這機器便成功計算出了人工五天的計算量!
差分機真的成功了!!這個不可能的機器,真的變成了可能!!
一陣激烈的歡呼聲從工坊之中爆發出來,這一刻,他們忽然覺得頭頂的機械之心也不過如此。
如果那浮空的巨物是神明,那麼他們方才,便親手創造了神明。
第215章 機械之心215
收到聞玉白確認順利的信息之後,雪茸的心情驟然放鬆下來。再回頭去看身下微縮的景觀時,他彷彿能看見一股暗流在悄然間瘋狂滋長湧動。
不出意外的話,諾恩應當已經把燃料放進了差分機的爐膛裡,按照自己計算過無數次的結果來看,那沉睡了這麼多年的大傢伙,不出意外應該能順利醒來了。
一想到這裡,雪茸的心臟又不自主地加速跳動起來,眼神中也充斥著壓不住的亢奮。
不知道那大東西運轉起來是個什麼樣子,會冒出多少蒸汽、發出多少噪音,不知道它運算的速度到底能有多快,會不會有哪裡沒有設置妥當,在關鍵的時候掉什麼鏈子。
他迫不及待地趴在窗口,企圖在一片米粒大小的建築物中找到工坊的位置,明知道不可能看清,卻又忍不住想要望向那奇蹟誕生的地方。
這一刻,雪茸忽然有些扭曲地領悟到了一種母愛的實感。他想,一個剛剛生產的媽媽大抵也就是這樣的心情,急不可耐地想要擁抱自己孕育瞭如此之久的新生命,忍不住去端詳ta的模樣、暢想ta的未來。
但此時此刻,雪茸覺得自己更像是在妊娠中難產大出血的苦難母親,一睜眼便被迫與自己的孩子隔離,明明自己尚處於極端的困境之中,心卻已經焦急地飛向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寶貝身邊。
雪茸恨自己沒能親眼見證那奇蹟的一刻,他甚至有些嫉妒諾恩了。他有那什麼一刻竟在認真地擔心,自己的寶貝會不會對那花孔雀產生什麼雛鳥情結,明明自己才是它真正的締造者,卻因為啟動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諾恩,反而跟自己這個真正的親爹半生不熟。
簡直越想越不得勁,雪茸焦慮地在房間裡來回打轉,滿腦子只想快速擺平機械之心的事情,立刻返回陸地,奪回本屬於他的一切。
這樣想入非非的狀況,一直延續到街景徹底被雲霧淹沒的那一刻。這時雪茸才勉強回過神來,開始思考他當下的境遇。
現在,他乘坐的蒸汽飛艇,應當已經進入了雲層之上。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地面,一想到自己的腳下踏著的不是高樓,而是一片空無所依,他就不由覺得一陣背脊發麻,手心都開始出汗起來。
更要命的是,空中的氣流比他想象中要大太多,飛艇的運行並不平穩,搖搖晃晃的,偶爾還伴有相當劇烈的顛簸。雪茸緊緊抓著他身邊一切能抓到的實物做支撐,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丟在了水面之上,腳下只踩著一片薄薄的樹葉,心永遠高懸著,生怕自己一個晃盪,那平衡便徹底打破,直叫身子猛向下墜去。
可即便在這樣對高空的強烈不安之中,他也依然充滿了探索的勁頭。雪茸緊緊抓著床沿,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到了門口,出門之前又擔心外面有讓他過敏的神秘花粉,於是想了想,拿手帕簡單疊了個面罩擋在口鼻之前。
房間並沒有上鎖,門輕輕一擰便推開了,但和他料想的一樣,門外有兩個修女守著,一開門便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雪茸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到了女聲的狀態,開口道:“沒什麼,我就想出來走走,透透氣。”
兩個修女便點頭示意,目光卻始終釘在他的身上,絲毫不挪開半秒。
這種情況下,也只能隨便轉轉、打探一下大體情況了。雪茸裝作什麼也沒察覺一般,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門。
與他想象中的大差不離,自己應當是受到了特殊對待,他所在的這一條長廊顯然是脫離群眾的一層,自己的房間離下樓的樓梯最近,身後有幾間獨立的房間,看門牌應當都是提供給內部工作人員使用的。
房門都是緊閉的,現在有人盯著,他也不便多看,便轉身走下樓去。
站在樓梯口能看得清楚,整個飛艇統共三層,自己現在是在最高的一層,中間層應當是普通乘客艙,最下層的樓梯口明明白白上了鎖,但根據上次炸飛艇的經驗來看,最下層無外乎是操作室、庫房、鍋爐等,絕不能讓人隨意出入的場所。
雪茸向下探了探腦袋,扶著樓梯扶手謹慎地朝下走去,先聽到了鼎沸喧鬧的人聲,接著才慢慢將這乘客大廳一窺究竟。
上次他來搞爆炸時來去匆匆,沒有來得及多參觀內部的結構,只印象中這飛艇內部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豪華精緻,現在再看,發現自己的印象確實沒有出錯。
按照大陸居民對於機械之心的狂熱妄想,這能夠載人飛天、通往神明的天梯,內部應當是極具奢華、極端精緻才對。雪茸也深深被這種思想蠱惑,以至於看到這樣樸素的場景,有一瞬間甚至懷疑自己根本就來錯了地方。
是的,他想象中的浮雕、水晶燈、彩琉璃、鋼琴、餐廳、休息室……統統沒有。眼下他所處的這層大廳內,只有寡然無味的木板、鉚釘、銅皮貼牆、煤油燈,甚至連可供休息的桌椅都沒有。
雪茸皺了皺眉,他覺得這裡的環境甚至不如萊安家的火車。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車廂,也至少有粉刷過的牆面內壁,而不是這般斑駁、陳舊、簡約到有些窘迫的模樣。
雪茸沒坐過牢,但他聽許濟世聊過拘禁室的模樣,大抵也不過如此。
可拘禁室也是一人一室,有著足夠的空間,而眼前這大廳內卻是人擠著人,彷彿被填塞滿的沙丁魚罐頭,所有人都只能保持勉強的站姿,連轉身都十分困難,而唯一連通著上下樓的門也被鐵門死死堵住,一旦有人想要翻越,都會被駐守的警衛伸手狠狠打回去。
尊貴的“神選之子”就是這樣的待遇,換誰心裡都會有落差。可即便有人已經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那一份莫名堅定的信仰,卻依舊支撐著所有人,硬是沒有發出一聲埋怨。
雪茸根據高度簡單目測,飛艇上升至少有半天時間,這些人一直這樣站著、擠著,此時生理和心理應當都已經到了極限。
有那麼一瞬間,雪茸感覺下面站著的,是滿滿一車豐腴的牲畜,正被滿滿當當塞進車廂裡,搖搖晃晃地拉進屠宰場。只是牲畜或許還能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這一群被圈在信仰之下的人,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走向何處。
雪茸站在樓梯中央,向樓下掃視了好一陣子,既沒辦法當著所有人的面撬鎖開門,也覺得沒必要主動擠進那密不透風的罐頭裡,於是便早早收回步子,轉身又回到了自己房間所在的三層。
他轉身的腳步極輕,完全沒有驚動那倆位正在聊天的修女,於是他快速在一間間房門口經過,打量著房門上的名字。
這些名字是用木牌雕刻上去的,是長期固定的私人房間,雪茸猜想,住在這裡的,應當就是教皇的左膀右臂,是協助他篩選、運輸“神選之子”的關鍵執行人物。
雪茸挨個兒打量起來——
愛德華·喬森、格雷戈裡·卡爾文、柯林斯·肯特……還有最新刻上去的聞玉白。
雪茸並不擅長記人名,但看到這些名字的時候,還是不由地睜大了眼睛。
愛德華·喬森,是大陸的總審判長,所有犯下罪行之人,最終都將由他一手處置。雪茸記得他,是因為他們幾人的通緝令,就是這傢伙高高掛在大陸的各個角落的。
格雷戈裡·卡爾文則是大陸醫療總署的署長,他掌管大陸的全部醫療資源,自己最早服用的那些屁用沒有的心臟病治療藥物,也都是由他簽字配發下來的。
柯林斯·肯特,這個名字雪茸不太熟悉,只是這個名字下面有個十分模糊的、被橫線劃掉的、他十分熟悉的名字——馬丁·帕特里克。
這是斯凱立頓孤兒院的前校長,是那個被獵犬咬死、臨死之前還給自己留了紙條的老馬丁。雪茸看著那個被劃掉的名字,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馬丁院長的名字和其他名字一樣,是被雕刻在木質的門牌上的,刻痕十分老舊,看起來已經至少有二十年的年頭了。
也就是說,二十多年前,老馬丁甚至在蒸汽飛艇裡都有自己的房間,而他極有可能是看到了機械之心的真相。
而他當時給自己留下的字條是“死”,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些生病的孩子被送往機械之心之後,迎接他們的不是神明帶來的希望,而是絕望與死亡。
所以老馬丁才選擇放棄蒸汽飛艇上的房間,回到大陸上,帶著斯凱立頓孤兒院徹底搬遷,並從此只接收身患重病的孩子,甚至還為了他們犯下走私的重罪,險些因此命喪黃泉……
雪茸倒吸了一口氣,這一刻,關於孤兒院的種種謎團,似乎都被這個被刀劃掉的名字串聯起來,而機械之心的真相,也似乎離他越來越近。
如果真如自己猜測的那般,所有被送上機械之心的人,最終都會迎來死亡,那會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又是因為什麼樣的理由,又憑什麼值得這樣大費周章?
他聽著四處迴盪著的鍋爐的轟鳴聲,一種強烈的預感湧上心頭。準確來說,這個猜測他很久之前便已經產生,只是在這一刻似乎和線索形成了閉環,讓他忍不住全身都浸滿了冷汗。
倘若真是自己猜測的那樣,那自己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麼樣的挑戰?自己有沒有勝算?還能不能堅持到皇室攻打上來的那一刻?
他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柺棍,全身輕微地顫抖著,可與其說是因為恐懼,倒更像是因為一種莫名其妙的亢奮,讓他的骨骼都控制不住地開始戰慄。
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後一個房間,聞玉白的名字之上,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只要聞玉白在,他的底氣就在。
不管前方是何等阻礙,也不論結局會是如何,他們一定能痛快地大鬧一場。
這便夠了。
第216章 機械之心216
飛艇裡到處都是眼線,雪茸能夠四處探索的機會不多,只能假借透氣四處溜達,儘可能地多在這密閉的空間內尋找線索。
很可惜的是,在有限的空間內,能派上用場的細節實在太少。整個飛艇內部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看起來完完全全就是一艘用於運輸的貨船,雪茸沒有找到任何疑似餐廳、後廚的地方,三層的倉庫內有少許的口糧,但僅僅只夠三層的人簡單吃一頓。
雪茸想著,又趴在樓梯扶手向下望了一眼。
隨著時間的推移,樓下擁擠的人群顯然已經疲憊到了極致,因為不適而大聲哭鬧的孩童們也不再有出聲的力氣。雪茸想在他們的臉上找到一些後悔的表情,可遺憾的是他失敗了。
哪怕在這樣極端難受的環境之下,所有人的雙眼中卻都依舊保留著亢奮和期待,但因為生理上的極度透□□抹亢奮變得相當空洞,一雙雙渙散到無法聚焦的眼瞳中被強行點亮一簇簇火,彷彿誤食了致幻蘑菇一般,追逐著不存在的虛幻,看起來詭異至極。
雪茸嫌棄地齜了齜牙,對樓下那群行屍走肉般的信徒生不出一絲同情。但他想,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應當都能活著登上機械之心,畢竟如果想要他們死,在剛一登艇的時候就完全可以就著密閉的空間將所有人毒殺,還能免除路途上的隱患。對方既然沒有那麼做,必定是需要他們活著。
此時此刻,他已經對機械之心的真面目有了些許猜測,一想到這裡便忽然有些興奮起來——他實在太期待這群人下艇之後的表現了。愚蠢的幻夢集體破滅的樣子,一定滑稽得不得了。
雪茸居高臨下地望著樓下那群空洞抽離的人,他想,這群人倘若遭遇不幸,也全都是他們自找的,怪他們不聽人勸、怪他們太過愚蠢。
阿麗塔已經用自己的命對他們發出警示,他們依舊執迷不悟、一蠢到底,那無論遭遇什麼,就都是完完全全的活該了。
雪茸不禁冷笑出聲——等到他們到達夢寐以求的神邸時,他們視若圭臬的神明,還會幫他們實現心願、度過災厄嗎?
就在他趴在圍欄邊、垂著眸子,彷彿看一整頁笑話一般看著那遭罪的人群時,一個臉憋得青紫的獸人小孩兒抬頭看了他一眼。
小孩兒伸手撓了撓頭頂的鹿角,用烏黑的大眼睛望著他:“姐姐,你為什麼、為什麼在上面?”
雪茸怔愣了一下,回過神來,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下一秒,懷抱著孩子的母親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抬頭小心翼翼向雪茸瞥了一眼,道:“因為姐姐跟我們不一樣,她是領導。”
雪茸看了那女人一眼,她沒有左腿,左邊的鹿耳朵也缺失了,看上去像是新傷。
這讓雪茸想起了上一次神耀日上,被從母親懷裡單獨帶走的嬰兒,相比之下,眼前這對母女,說是運氣不好,是倆人都各有不幸,說是運氣好,倆人因為不幸,至少這路上還能互相有個伴。
小孩兒掙脫開母親的手,睜大了眼睛,氣喘得更厲害了:“哇……姐姐、好、好厲害……”
雪茸微微皺起眉,不知為什麼,看著這小孩兒的模樣,他心裡感覺十分不舒服。
一旁有年輕小夥安慰她:“你也已經很厲害啦,這麼小就被選中上機械之心咯。”
但小孩兒還是鍥而不捨地跟雪茸搭話,小鹿角在半空中直打顫兒:“那姐姐,我去機械之心上努力服侍神明,是不是也可以跟你一樣,當領導……”
雪茸依舊沒有搭理她,樓下的母親轉了個身,把孩子藏進懷裡:“是呀,你好好努力,神明就會治好你的病,也會治好媽媽的腿,到時候就可以跟媽媽一起,過上健健康康的好日子啦……”
小孩兒一聽,立刻開心地歡呼起來,嬉笑著給了母親一個大大的擁抱。
雪茸擰起眉,正打算轉身回房間去,便聽到人群中傳來另一個人小聲地嘆氣:“這條路,真的對嗎?”
雪茸又忍不住冷笑一聲,下一秒,人群中就傳來那位母親為難的低語:“對不對很重要嗎,其實我們普通人根本沒得選……”
沒得選,才是大部分人的選擇。雪茸離開的腳步頓了頓,轉身之後,又悄無聲息地抿了抿唇,但很快他又將這份異樣的情緒拋在了腦後,悠哉悠哉準備離開了。
轉身的檔口,面上蒙著的面紗一不小心鬆了一些,雪茸立刻感覺渾身不適,心率加速、喉頭水腫,好在他迅速做出彌補措施,在自己又一次不受控制之前重新將面罩戴好。
不出意外的話,應當是樓下人頭上戴的花環導致的。
因為聞玉白的及時出手,雪茸的身邊並沒有花環,於是他從上而下照著人的腦門觀察了半天,沒覺得花環有任何異樣,基本全是自己熟悉的、沒有過敏史的花。可這對於自己來說畢竟是極大的風險,他決定儘快把這件事情徹底弄個明白,以防止之後成為隱患。
說幹就幹,雪茸立刻轉身回到了三樓,先招呼來幾名修女送來口糧,把自己填飽了,又卡著視角把口袋裡也塞了滿滿當當以備不時之需,最後拿起一塊餅乾,幾個機靈的走位來到了沒有人看守的角落,用繩子緩緩吊到人群裡,跟樓下飢餓難耐的人換來了一隻他們頭頂的花環。
顯然,他低估了自己對這種東西過敏的程度,花環拿到手裡的時候,雪茸便覺得掌心開始發燙起來,接著手指便有些發紅發腫,他連忙戴上手套,又加固了蒙在臉上的面罩,直到把自己裹得像個採蜜的養蜂人,他才稍稍安心了些許。
因為怕在房間裡留下花粉坑害自己,他只能在走道里找個隱秘處就地觀察。可和他遠遠眺望都是結果沒有什麼不同,花環上的這些花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花環主體是由曬乾的薰衣草、新鮮的百合,中間一圈用細綱絲串了一串雛菊做點綴。
除了雛菊之外,其他都是很常見的有香味的花,雪茸經常用它們製作香水,根本不可能有過敏的可能。而雛菊也不是什麼罕見的東西,但最近接觸到這東西的頻率有點高,雪茸一下子聯想到了自己胸前的那枚胸針,又想到了艾琳,便不由地更加註意了起來。
和適合製作造型的薰衣草、百合花不同,雛菊花朵很小,固定相對麻煩,特意大費周章地用鋼絲一朵朵地串聯在花環上,便顯得更加怪異了。
雪茸仔細盯著那雛菊看了半晌,但無奈燈光太過昏暗,便只能悄悄轉動自己食指上的指環,很快,指環上便彈出一面放大鏡和一面聚光鏡。
藉助著自帶的裝備,雪茸又仔細觀察起了那些雛菊,這回他終於是發現了一絲一樣——潔白的花瓣上,似乎有一根根極其細小、幾乎看不見的紅色絲狀物,紅絲從黃色的花蕊伸出,呈放射狀向花瓣的尖端蔓延,這讓整朵花看上去,像是一隻爬滿了血絲的金瞳眼球。
這樣奇怪的聯想,讓雪茸陡然生出一種與自己對視的幻覺,不由背脊一涼,一股難以言喻的難受漫上心頭。
他皺起了眉頭,很快又觀察起下一朵,結果依舊如此,這隻花環上的每一朵雛菊花瓣上,都分佈著這樣極細的紅絲。
不知是因為過度接觸,還是心理因素導致,雪茸只覺得心率又開始上升,眼睛也開始發癢。為了確定過敏原,他嘗試著用指尖碰了碰花瓣,果然手指開始泛紅發燙。
他趕緊將花環放到一邊,閉上眼短暫休息,腦子卻依舊極速地轉動——這些紅絲是怎麼來的?難道這些雛菊是病株?還是專門培養出來的新品種?裡面有什麼東西?為什麼自己會有這麼嚴重的過敏反應?
這些問題一時半會兒根本得不出答案,但至少過敏原排查出來了,知道如何提防,一切就都沒有那麼難辦。
就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一朵雛菊一不小心掉在地上,花瓣和花蕊被摔得散開。
雪茸如臨大敵,準備以處理毒物的標準將這花無害化處理,可還沒等他動彈,身後不遠處的一間房門忽然被猛地推開。
此時此刻,他正在全神貫注處理花環的事情,幾乎放鬆了對背後的警惕,沒想到這死了一般的走廊突然冒出了個人來。
雪茸立刻把手指上的鏡子復位,腦子裡也第一時間想好了搪塞的理由——自己也是機械之心的忠實信眾,渴望得到一個花環實在太正常了。
就在他調整好表情準備迎接新一輪的表演題目時,一轉身,看到的居然是急匆匆趕來的聞玉白。
這人的表情和動作永遠是冰冷得沒有一絲破綻的,但雪茸就是能感覺到他此時相當的焦急。而他一旁依舊跟著兩名隨從,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沒法跟他單獨相處了。
發生什麼大事了?這人怎麼這麼著急?雪茸轉過身眨眨眼,因為他的緊張,也跟著忍不住掌心冒汗。
但沒想到的是,這人居然是朝著自己來的,三兩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反而開口問自己:“怎麼了?希爾小姐?”
“……嗯?”雪茸一臉疑惑地抬頭望他,一開口嗓音差點兒沒崩住,“什、咳咳……什麼?”
那人看著眼前的自己,顯然也是有點意外,只上上下下又仔細打量了好幾遍,目光中的緊張這才消散了幾分:“您沒有受傷嗎?”
受傷?雪茸微微擰起眉,心道剛才雖然有點過敏,但防護得當也沒事了。至於受傷……那更是完全沒有的事啊。
他看著聞玉白的眼睛,謹慎地搖了搖頭,開口問道:“完全沒有,為什麼這麼說?先生?”
這回,聞玉白的眼神中開始露出一絲懷疑——倒不是懷疑雪茸,而顯然是在懷疑自己。
“沒什麼。剛才突然聞到了一股血的味道……”聞玉白抬手想揉揉鼻子,又被口籠擋住了,“我以為你受傷了,看樣子應該是我聞錯了。”
說完,像是怕身旁的隨從有什麼懷疑,便又不情不願補了一句:“教皇大人吩咐了,一定要將你安全送到,不能有任何差池。”
雪茸自動忽略了他找補的話,滿腦子只剩下他剛才說的“血的味道”。
他和聞玉白不一樣,他絕對不會懷疑聞玉白的能力,剛才絕不可能是他聞錯了。那人不僅是聞到了血味,更是聞到了自己血的味道,否則不可能冒著暴露的風險,直接帶人找上門的。
想到這裡,雪茸的目光不禁朝腳邊望去——
那朵帶著紅絲的雛菊,正七零八落地散開,遍地都是它雪白的新鮮碎屍。
第217章 機械之心217
雛菊花瓣上的紅絲,帶給雪茸的第一印象便是血管,此時聞玉白又提到血腥味,自然很容易聯想到一起。
看著雪茸的眼神,聞玉白也很快領會到了他的意思,目光也跟著看向了地上的花環,接著便彎腰將一片破碎的雛菊花瓣捻在指腹上。
雪茸盯著他的表情,看見他眉尾微微揚起,便知道確實是他猜的那樣——血腥味的來源,果然是這碎了的雛菊!
為什麼雛菊會長紅絲、還會散發出血腥味?雪茸想弄清楚,可下一秒,聞玉白卻直接派人將地上的花環拾走,連碎了的花瓣也沒給他留。
這態度和之前強行拿走艾琳的盒子一模一樣,雪茸不是無事生非的主,他知道聞玉白一定有他的用意,便也不再糾纏,在他的目送下乖乖回房間了。
房間裡小小的舷窗剛好能看見天空。雪茸剛一進門,便看見滿屋橘紅色的霞光。
如此近在咫尺的夕陽,是地面上任何一個傍晚都無法見證的,這種感覺甚是奇妙,彷彿那遙不可及的天與日,此時變成了唾手可得的實物,而頭頂那顆巨大的機械心臟,正不斷地向他們傾軋下來。
明明是在升空,抬頭看卻彷彿天在坍塌、太陽在墜落,神明的巨手伸向人間,不知是為播撒福音,還是降下災厄。
任何人抬頭見到此番景象都難免心生恍惚,雪茸也不例外。強烈的視覺衝擊伴隨著氣流的顛簸,讓他腳下一個趔趄,雖是很快穩住了身子,但精神卻依舊是遊離的。
他依舊怔怔地看著窗外,頭頂的一切都如此虛實難辨、遠近難分,只有機械之心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它巋然不動地紮根在天幕之上,真的如同一座供奉了神明的廟宇,一座超越了想象力極限的空中樓閣。
有那麼一瞬間,雪茸都產生了強烈的動搖,心想,或許這世間真的存在神,只不過卻是尊無情神,肅穆於蒼穹、俯視於蒼民、冷眼於悲喜、漠然於死生。否則接受著如此虔誠的供奉,為何還要在世間降下如此苦難——
車釐街的女人憑什麼不能得到庇佑?湯恩村的烏鴉為什麼終不能飛向天際?斯凱立頓怎麼還有那麼多生病的孩子?人魚族的遺後何苦以命報血海深仇?什麼都沒做錯的阿麗塔,又怎麼會這樣死去?
直到這時,雪茸才陡然感覺,這一路明明是在抬著頭向上追尋,卻好像一直有什麼東西不斷地向下墜去。這滿屋子的紅光到更像是一片血海,一路看似漫無目的地流淌哀鳴,卻最終乘著這一方小小的舷窗,來到了天空中的彼方——
或是追尋、或是探究、或是質問……但總歸是來了。
雪茸就這樣一直怔怔地盯著窗外,眼看著殘陽染黑,天空晦暗,一直到暮色將這扇小小的舷窗一口吞下。
此時,在夜色的映襯之下,頭頂那顆巨大的心臟正隱隱閃爍著光亮,和月亮一般,並不明顯突兀,卻將機械外壁的細節描摹得一清二楚。
平日裡,這心臟在夜晚也是會這般發光,但是受到距離、能見度、光線、天氣等各種因素的干擾,不同的時刻看到的光的顏色也並不相同。雪茸也曾拿著望遠鏡觀察過很久,有時候覺得是淡淡的紅,有時候覺得是橘色,有時候又覺得是綠色,實在是分辨不了。
此時,他距離如此之近再去看,終於看了個明白——
如果嚴格按照人類心臟的標準來理解這顆機械之心的話,那光亮是從心臟的右心室的位置透出來的,裡面應當是正在燃燒著火焰,那厚重的銅牆鐵壁都被燒得發出淡淡的紅光。
但這紅光是外壁被高溫灼燒透出來的顏色,卻並非內部火焰的本色。自己看到的綠色橘色,也可能是金屬被高溫灼燒出的反光。雪茸閉著眼也能猜出來,那火應當和蒸汽飛艇的火、幽火手錶的火,是同樣的紫色。
這樣的發現似乎讓他抓住了什麼,他立刻貼到舷窗邊抬頭看,果不其然,仔細一看他才發現,機械之心上方處安裝的四個“圓盤”,其實根本不是四個盤狀物,而是四片正在高速運轉的旋翼,“動脈”處不斷噴出的白煙可以證明,內部正有源源不斷的蒸汽動能在驅使著旋翼旋轉。
也就是說,所謂的機械之心,其實根本就是個巨大的飛行器。而“右心房”熊熊燃燒著的火焰,則是支撐著它在空中懸停二十餘載的全部動力來源。
在這種距離看透這樣的真相,對於一個職業機械亓亓整理師來說實在太過容易,但雪茸粗略計算了一下,還是感覺到了一陣難言的震驚——這顆心臟的大小接近一座城鎮,通體金屬的構造註定其重量之巨大,想要支撐起這樣一個龐然巨物懸停二十年,所要用到的燃料數量,簡直讓人不敢想象。
哪兒來的那麼多燃料?
對於這個問題,雪茸其實心中已經隱約有了答案,但他卻不敢細想,只是默默收回了目光——他決定在登陸之前都不要再進行任何猜測了。他怕想太多會影響自己的判斷。
粗略估算,距離登陸機械之心還需要飛行一整夜的時間。答案就在不遠處靜待揭曉,雪茸的心情卻反而忽然平靜了下來。
他打算先去好好睡上一覺,不管接下來要面對什麼樣的境況,都一定要保持自己處於一個體能最佳、精神飽滿、情緒穩定的狀態,這比自己現在憑空亂想什麼都更加重要。
於是他果斷收拾好自己,躺上了板床、閉上了眼睛。
從小的心臟問題,雖然給他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和麻煩,但也勉強練就了他調節情緒的能力。只要不在特別的極端情況下,他只要願意,就可以瞬間將腦子裡的所有問題、情緒、衝動統統清空。這個能力無數次挽救了他岌岌可危的心臟,也在這個時候,給了他一個無比高質量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