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頌 作品

220-230

    第221章 機械之心221
 



    看著遠處地平線下漸漸醒來的城市,雪茸不免想到,當時湯恩村被一把火燃燒殆盡之後,有大批量的殯葬飛船趕來搬運屍體。那時候自己還想,這些人也真是可笑,救死人比救活人還要積極。
 



    他又想起來,許濟世說過在東方大多流行土葬,根本沒有把死了的人送上天的習俗。當初自己還以為是東方的特殊文化,現在看來,特殊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所以每次經過瘟疫、災變之後,大陸的經濟就會進入短暫的復甦,原來不是巧合,更不是因為“神明在補償虔誠的受難者”,而是死者化成了供養生者的養分。
 



    他短暫地感覺到了一陣頭疼,但很快思路就又緊緊跟了上去——他剛才說,隨便殺死一個可憐的妓女,她死前釋放的恐懼就可以給一臺蒸汽汽車助燃3天,這又印證了他們之前的猜想。
 



    “恐懼、或者說是情緒,就是燃燒必要的助燃劑?”雪茸問。
 



    “對。你可真是個刨根問底的人。”卡爾文無奈道,“情緒是燃料燃燒必不可少的助燃劑。人們在被送上這裡之後,會因為幻想破滅、瀕臨死亡而產生大量的崩潰情緒,有了這些情緒助燃,火焰才能燃燒起來。”
 



    果然如此。所以湯恩村的那棵樹會發出陣陣紫光,因為那是村口處刑“女巫”的刑臺,那裡凝固著太多的不甘痛苦;所以孤兒院背後的小山坡上也會有著淡淡的螢火,因為那裡藏著太多孩子的遺骨,也藏著太多孩子的純真思念;所以克洛島的海面上會升起未燃的流火,因為那裡埋著一個族群的憤恨與絕望……
 



    雪茸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想到了阿麗塔,想到那孩子是第一個發現情緒是燃燒的必要條件的,心口不由得發悶,整個人也略微有些煩躁起來。
 



    很快他便又掙脫了這一份困擾,像是抓住了什麼線索一般,問道:“燃燒需要情緒,產生情緒需要時間,所以其實送上來的人,不會立刻處死的,對嗎?”
 



    “對。”卡爾文愣了一下,道,“但實際上,這段‘產生情緒’的時間,對於這些人來說才是最痛苦、最絕望的。”
 



    雪茸可顧不上那麼多,腦子裡全然只剩下那句“對”。
 



    還有時間就好。雪茸的悄悄攥起拳頭,回頭又看向那列車消失的方向——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聞玉白就一定知道要做些什麼,也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與此同時,火車車廂。
 



    鍋爐下的入口,宛如一隻巨大的黑洞,直直將那奔走的蒸汽長蟲吞入腹中,視線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在那一刻,車廂里根本來不及生出什麼驚恐和憤怒,只剩下完全不知所措的茫然和困惑。
 



    唯一反應過來的是聞玉白,鍋爐顯現在迷霧中的一瞬間,他便徹底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怎麼辦?接下來該怎麼辦?自己能怎麼辦?聞玉白咬緊牙關,努力適應著眼前的黑暗,頭腦飛快地運轉著。
 



    很快,隧道的盡頭出現了大片的光亮,人們就像趨光的飛蛾一般,直朝前方湧去。
 



    可前方並不是希望,更不是天堂。聞玉白看著人們面上重新復活的期待,一陣濃濃的無力感爬滿了全身。
 



    很快,列車便“呲”地一聲,緩慢停在了一個巨大的廳堂之前。廳堂非常寬廣,列車轟隆的聲音發出了極其誇張的回應,周圍的牆壁也被紫白色的光照得通亮,但軌道側方卻完全遮蓋了車廂裡的視線,沒有人能看清廳堂內是什麼模樣。
 



    還沒等大家作出反應,每節列車側壁的門便“咔噠”一下打開。聞玉白根本沒有時間猶豫,只能按照要求,迅速地將人全部趕下車廂。
 



    或者說,根本不需要他驅趕,所有的人都像飛蟲一般瘋狂地撲向車窗外的火光,他們爭先恐後地朝外擠著,似乎生怕落後一秒,也似乎再不願在那擁擠的車廂多待。
 



    可人群朝外湧著湧著,不知為何突然堵住了。卡在中間的人被擠得發出尖叫,後排想往前擠的人開始不滿地發出質問,一片嘈雜之中,只能隱約聽見車門外傳來一聲聲驚恐地呼喊:“不對!這不對!!”
 



    再看人群的模樣,顯然是外面的人想往回擠,裡面的人卻還不知情地想往外衝,中間的人被卡得不上不下,已經有人開始撕心裂肺地哭嚎。
 



    場面開始陷入混亂,聞玉白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必須要出手了,只能冷著聲對人群低吼:“都往前走!”
 



    聞玉白一路上的存在感並不高,但一發火,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門外的人似乎短暫地權衡了一下,到底是這獵犬更恐怖,還是他們面對的現實更嚇人,最終人群還是“譁”地一下被疏通,被迫從車廂中清理了出去。
 



    最後一個人被推出門外的時候,條件反射地想要往回鑽,聞玉白抬手將他塞了回去,然後沉默地拉上了門鎖——
 



    是的,門外不是天堂更沒有希望,與車廂門相連的是另一個巨大的籠子。聞玉白將所有人都塞進籠中、鎖好籠門,他的任務便到此結束了。
 



    籠子的下方有便於運輸的萬向輪,聞玉白將籠子向前推了推,也從車廂走了下來。
 



    此時此刻,泛著紫光的廳堂內,只有一排排裝滿了人的鐵籠,人們方才的驚悚,不過是因為又一次將他們囚禁在了更小的空間裡。
 



    最糟糕的還沒來,但很快便要來了。聞玉白捏了捏眉心,感覺到了一陣陣的頭疼。
 



    就在籠子裡的人們開始扛不住難受,不斷掙扎、呻吟的時候,整個大廳的牆壁處忽然發出了轟隆的悶響。
 



    緊接著,面前那金屬質地的一整面大牆,忽然從中間出現一條橫向的門縫,霎時間,刺目的紫色火光從牆壁中狂洩而出。人們紛紛閉上眼睛擋住光線,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聽見一片極其慘烈的、恐怖的嘶嚎爆發出來。
 



    籠中的人下意識睜開眼,最前方的一排籠子,正被一隻只滑輪吊起到半空,慢慢向前滑動,吊到方才紫色光線洩出的地方。
 



    而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那牆壁打開的、冒著劇烈火光的地方,正是一個巨大鍋爐的爐膛,紫色的焰火正如一根根貪婪的巨舌,瘋狂向上方籠子裡的人們舔舐著。
 



    “燃料準備完畢!可以投擲!!”隨著一聲號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排籠子上。
 



    “投擲!!”
 



    “咔嚓”幾聲,那一排排籠子的底部突然打開,籠中的人們慌亂地抓緊籠壁,卻終究戰勝不了重力作用,宛如一片片被料理好的生肉,嘩啦啦地掉進了鍋中,而隆重尖叫和哀嚎則像肉湯中翻滾的氣泡,瞬間膨脹,又瞬間破裂消失。
 



    雖然一個個人如食材般掉落,爐膛裡躍躍欲試的火舌騰地躍起,一隻只肆虐的幽紫色猛蛇張開血盆大口,將籠中掉落的餌料吞噬而下。
 



    人掉進火中並不是立馬化成了灰燼,而是以所有人都能看清的動作,尖叫著、掙扎著、扭曲著,他們甚至能清晰地看見頭髮捲曲、皮膚剝落融化的整個過程,這個過程極速卻又緩慢,快到沒有人能做出反應,慢到每一個畫面每一個動作,都能將所有人的心情架在火上猛烈地炙烤。
 



    最後完整的人們經過脫水、扭曲、消融、碳化,變成小小的一個、薄薄的一片,最後隨著火光的一個忽閃,變成一縷灰煙,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之中。
 



    方才還有些蔫蔫的火焰,在徹頭徹尾地飽餐一頓後,終於饜足地直挺起身子,彷彿吸飽了水分的海綿,重又變成了高大的、精神的、充滿力量的模樣。
 



    隨著最後一絲燒焦的噼啪聲消失,整個大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詭譎的寂靜。沒有人驚呼、也沒有人崩潰,所有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爐膛壁緩緩閉合、看著那夢魘般的紫色火焰消失在視野裡。
 



    牆壁後頭,蒸汽機運作的轟隆聲變得更加清脆、響亮,而眼前的廳堂之中,依舊沒有人敢開口說一句話。
 



    此時所有人都知道,任何一個微小的動靜都可能會打破這極限的平衡,一旦那崩潰的城牆決堤,那絕望便會像滔天的洪水般,將所有人都淹沒、掀翻……
 



    眾人強忍著情緒保持緘默時,聞玉白的面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眼前的這一幕其實和雪茸推測的大差不離,但真的親眼所見,他還是感覺到了潮水般的痛苦——儘管他知道自己毫無責任,但眼前這滿滿一廳堂的人,有一半是自己當著教皇的面挑選出來的,有一整列車是自己親手送上機械之心的,有一整車廂是自己親手鎖進籠子裡的。
 



    他早說過自己討厭殺人,但他現在在做的就是殺人的勾當。
 



    這樣的事實,讓他的太陽穴都突突跳痛了起來,他有一瞬間想把自己的腦袋生生撬開、撕碎那根跳痛的筋,再合回去。可現在根本不是情緒使然的時候。
 



    他強行將那幾乎爆裂的痛苦壓回胸腔,那一刻他幾乎覺得心臟都要被那股絕望衝出體外。他咬著牙,口中不知為何溢滿了血腥味,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了。
 



    該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聞玉白看了眼四周森嚴的守衛,飛速思考著,很快便想起下飛艇之前,那兔子塞進自己口袋裡的東西。
 



    那是個金屬的機械小球——那人說過,讓自己發現真相便立刻打開。
 



    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背過身,找了個無人在意的地方,悄悄拿出小球。
 



    小球的設計簡單明瞭,整個球身上只有一個明顯的按鈕,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該按什麼。
 



    這東西能有什麼用?這麼小,總不能指望他炸翻整個機械之心,再帶所有人安然無恙地回去。
 



    這麼想著,聞玉白按下了那隻按鈕,小球在他的手心裡緩緩展開,長出了兩隻小翅膀一樣的東西,而腹腔內,則存放著一張卷得很小,但展開面積很大的羊皮紙,還有一隻指甲蓋兒大小的墨水筆。
 



    聞玉白幾乎一瞬間就知道了這東西的作用——
 



    這東西或許救不了眼前的任何一個人,但它卻能把他看到的真相,完整地帶回地面上去。
 



    第222章 機械之心222
 



    聞玉白簡單估算了一下手中羊皮紙的大小,寫下他的所見所聞綽綽有餘,再加上雪茸的基礎保底,把真相帶回地面絕不困難。
 



    可問題是,怎麼讓地面上的人們相信自己說的話?教會最擅長的便是妖言惑眾,只要他們矢口否認,再反手給自己蓋上一頂誣陷的帽子,那麼一切真相都不會再激起任何水花。
 



    當務之急是要儘快找到徹底服眾的辦法。聞玉白皺起眉,開始假設自己是那個被矇在鼓裡、等待真相的人。
 



    倘若雪茸高高興興跟團出門旅遊,突然有一個人寄信告訴自己,雪茸被綁架了,現在很危險,讓自己多帶些人來幹掉旅行團的導遊,自己會怎麼做?第一反應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找上門去。
 



    可萬一自己根本去不了呢?比如雪茸參加的是什麼特別的海底遊覽項目,自己去了也是自身難保,那第一步是直接叫人嗎?別人會相信這樣奇怪又離譜的說辭嗎?去之前要怎麼確定對方沒有撒謊?怎麼知道這不是另一個旅遊團的導遊想借自己的力量剷除競爭對手?
 



    聞玉白被自己的假設弄得有些緊繃,但他發現,只有如此預設困難,才能激發出自己最強大的執行能力。
 



    他想,弄清關鍵信息的真偽是最必要的。想讓自己相信那封信,除非能證明雪茸確實遇到了危險。
 



    可危險並不能隨信郵寄過來,如果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那至少自己要聞到雪茸的氣味。
 



    但氣味並不代表什麼,最多隻能證明寫信的人確實和雪茸有過接觸,也有可能那人只是趁兔子玩得不亦樂乎,從他耳朵上拔了根兔毛塞進信封裡了呢。
 



    所以,必須要看到雪茸親筆寫的信,他認得雪茸的筆跡,有了筆跡和氣味相輔,就能證明那些字是他親手寫下的,信裡的內容是他本人認可的。
 



    聞玉白看了眼那張紙,心中的計劃逐漸成型——
 



    他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寫信,小球沒有那麼大的空間,他們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但他可以代替他們寫下真相,再收集這些人的簽名,讓他們在名字上摁上自己的血手印,這樣,就能確保信的內容是被這些人所認可的了。在地面上的人們收到信後,只要認出了自己家人、朋友的簽名,就多少會相信信的內容,再配合前期調查得到的線索,證據鏈達成閉環,真相就將徹底公佈於眾了。
 



    至於血跡的氣味,他想起了雪茸之前收養的那隻小獵犬,沒記錯的話,它應該叫尋寶,雖然不想承認,但那小東西的嗅覺肯定能幫上大忙。
 



    對,就這麼辦。
 



    計劃快速成型,聞玉白轉過身,又一次觀察起當下的情況——
 



    整個大廳裡,每隔幾步就有皇室的守衛。以自己的身份,隨便找個藉口躲起來寫封信沒什麼問題,可想要找機會勸說每個人寫下名字、摁下手印,那可就難度太大了。
 



    眼下,這群人的情緒極度崩潰,要跟他們一個個傳遞自己的想法就是個難事,再加上自己的身份立場,估計很難博得他們的信任,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個人替自己辦這件事才行。
 



    聞玉白的腦袋又悶悶地痛了起來。他的腦海裡閃過的第一人選就是雪茸,他覺得,實際上大概沒有比這傢伙更能忽悠人的人了。哪怕這群人此時此刻痛哭流涕、魂不守舍,只要那兔子自信滿滿地說上兩句,所有人都必將心甘情願地順從他的意願、配合他的行動。
 



    可偏偏此時雪茸並不在這裡。這又讓他隱隱煩躁起來——他現在在做的,是雪茸安排給自己的任務,要不是他讓自己打開小球、帶走真相,自己此時一定會不管不顧地回到他的身邊,最大限度地保證他的安全。
 



    可他安排的任務必須要完成。聞玉白皺著眉,伸手摸了摸頸後口籠的束縛帶,認真地去嗅了嗅空氣中的氣味。
 



    那一團亂麻的、爆炸的、混沌的各種人的氣味裡,他總能第一時間遠遠嗅到兔子的氣味——雪茸現在還安好,沒有遇到什麼危險,就是有些緊張,或者說是興奮。
 



    這個關頭還興奮得起來,這不愧是他,這個變態。聞玉白松了口氣,放下心來。
 



    ——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點,要找誰來替自己動員大家簽名捺手印?
 



    這個人必須要和他們立場一致,所以必須要在籠子裡找,而且必須要有穩定的情緒和強大的號召力,既能聽得下去自己說話,又有能力讓大家都聽他的話。
 



    真的有這樣的人嗎?聞玉白感到深深的擔憂。
 



    他不報以任何希望地看著面前的一隻只籠子,同時也努力在混成一灘爛泥的複雜氣味中搜颳著,正當他快要感到絕望、準備自己冒著風險去試試看的時候,忽然,人群中有一個氣味勾住了他的注意力——
 



    這氣味他有一點點印象,卻又不完全熟悉,對方絕不算自己的熟人,但氣味卻非常獨特。
 



    那是一股東方獨有的藥材的味道,聞風清的身上有過,兔子的身上也經常有。
 



    聞玉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意外驚喜,沒想到他居然也被送了上來!
 



    ……
 



    “沒想到我這樣的好公民,居然也被送上來了!冤啊,六月飛雪!”
 



    廳堂盡頭的一個籠子裡,一副神棍打扮的許濟世,正懶洋洋地靠在籠子邊。
 



    他戴著圓圓的黑墨鏡,一手拿著八卦扇,一手捏著黃符紙,胸前掛著檀木串兒,悠哉悠哉唸叨著:“我這一生行善積德,四處遊走替人祛病消災,沒想到居然遭此陷害,真是悲哀,悲哀啊!”
 



    以他為圓心的一票人,正哭紅著眼睛,眼巴巴望著這傢伙,似乎是在祈求他想點辦法,幫幫他們。
 



    開艇之前,這癲子因為說了句“我掐指一算,前路必有大災”而差點被人群毆暴打,路途中,同飛艇的一個青年突發疾病,險些喪命,這怪郎中撥開人群一頓手拿把掐,居然奇蹟般地給人救活,自此收穫了第一波欽佩的目光。再後來,這神人閒著無聊,開始跟人嘮嗑問人生辰八字,結果一車人的事業財運家庭婚姻都被他料得一清二楚,甚至算得出私下裡愛生悶氣好喝酒,叫所有人都不敢對他有任何大不敬了。
 



    此時此刻,眼前這絕望的情形又對應上了他說的“大災”,周圍人的信念塌了又強撐著扶起,就指望這手眼通天的東方人,能給他們帶來一線生的希望。
 



    但這神人脾氣怪,求他辦事兒得看他心情,所以大家忍著絕望也得給他哄著,堅強些的已經藏好了情緒,開始和他攀談了——“大仙兒,您這麼厲害,怎麼也被騙到這兒來了……?”
 



    這不會說話的一開口,就讓許濟世垮下臉來,眾人一陣緊張,但很快,那人又悠哉悠哉扇起了他的八卦扇。
 



    “一是因為渡人者難自渡,救自己遠難於救世人……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許濟世神乎其神地搖搖頭,又道,“二是因為我太清醒,動了太多人的利益,這也是我行走在刀尖救人應得的結局,我其實早有預料。”
 



    他說的每個字大家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就莫名產生了一種難以理解的十分神秘厲害的感覺。大家不明所以,只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
 



    實際上他被選來的理由很簡單,行醫多年他自然把自己的身體調理得氣血足、精力棒,但也同樣因為非法行醫坑蒙拐騙多次被判處短期監禁。官府的黑名單上多了,就難免被盯上,所以說是預知未來,不如說他是太清楚自己什麼德行,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罷了。
 



    許濟世懶悻悻地靠在籠邊,看著方才吞人的牆壁心生感慨——雖然自己瀟灑一世,每天及時行樂享受人生,隨時隨地都算是欲求已滿、死而無憾,但真要是這樣死在這兒,卻總覺得哪裡沒完。
 



    他雖然常給人算命,但自己其實並不信命,也聽說給自己算命要麼不準要麼折壽,所以從沒試過用老祖宗的法子窺探自己的未來。
 



    這回,看樣子已經走到頭了,還能有轉機嗎?他總覺得自己不該止步於此,是錯覺嗎?許濟世的手伸進了馬褂的口袋裡,摸著那一把銅錢,指尖忍不住輕捻起來。
 



    此時,一旁有人央求道:“大師,我們還有希望嗎?我不想死在這裡啊……”
 



    許濟世有個毛病,別人一喊他大師,他就忍不住和盤托出,傾其所有幫上一忙。
 



    於是他拿出三枚銅錢,遞給那人:“來,拋六次,心中默唸你的問題。”
 



    一看大事要起陣,擁擠不堪的人群裡還是強行空出了一方天地,拿到銅錢的人慌忙按照他的要求,一步一步操作起來。
 



    “噹啷、噹啷、噹啷……”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銅錢之上,沒有人注意到,方才表情鬆弛的許大師,此時也露出了罕見的緊張表情。
 



    他的結果就是所有人的結果,他的命就是所有人的命。
 



    六次拋擲完畢,所有人都齊刷刷抬頭看向許濟世。那人倒抽了一口氣,沉默了許久,只輕輕唸叨了一句:“絕境……但有希望,得靠努力去抓。”
 



    所有人也都跟著沉默了。
 



    絕境,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封閉的籠子、森嚴的守衛、近在咫尺的死亡。
 



    那希望在哪?又怎麼去抓?
 



    這個結果似乎也讓許濟世心情複雜,他嚷嚷著累了不想再算了,便不再搭理任何人的話,扇子朝臉上一蓋,便閉目養神去了。
 



    要說他的心態也是絕佳,這樣的環境居然也迷迷糊糊睡了個半著,直到半夢半醒中突然感覺手裡被塞了什麼東西,這才驚醒著睜開眼。
 



    他第一時間是去找塞東西的人,遠遠只看見一個長著狼耳的高大背影,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自家徒兒的那個姘頭!
 



    下一秒,許濟世就低頭看向手心,那人給自己塞了一張紙條和一支筆。紙條展開,上面用漂亮的字體洋洋灑灑寫出了機械之心上的真相,而結尾處,則是號召在場的所有目擊者簽上名、按下自己的血手印。
 



    儘管許濟世第一時間沒法想象這張紙條最後要怎麼送出去,但他很快地領悟到了對方的用意。
 



    這也是他第一次這樣明顯的靈光一閃——
 



    他聽到了命的聲音,那聲音說自己命不該絕。
 



    第223章 機械之心223
 



    許濟世應當是當下整個受難群體中,最具影響力人物沒有之一。
 



    當他收到紙條,扇子一搖,眉尾輕挑,一群人便跟快餓死前忽然聞著肉味兒一般,崩潰之情還沒收斂好,雙眼卻又放光地湊過來了。
 



    有人問:“怎麼說,大師……是不是有轉機??”
 



    許濟世沒著急搭理人,而是老神在在地用手掐了個訣。
 



    “方才我便說過,有希望,但得靠努力去抓。”說著,他抬起眼皮,掃視了眾人一圈,“現在機會來了,就看你們願不願意努力去抓了。”
 



    這一回,幾乎所有人的頭都“唰”地一下抬起來,所有的哭泣、哀嚎、抱怨、咒罵都在一瞬間停止一雙雙眼睛就這樣直勾勾望著許濟世,急迫地期盼著他所帶來的一線希望。
 



    許濟世抬手招呼起人來,讓大家把他圍在中間,擋住籠子外守衛們的視線,確認安全之後才鄭重地攤開手中洋洋灑灑的那封長信——
 



    “這裡寫著整個機械之心的真相,你們如果不識字也沒關係,我會讀給你們聽。”許濟世將信展示起來,攤開給每個人看,“在這封信的空白處,簽下你們的名字、留下你們的血指印,表示這封信是我們所有人的心聲,是我們知曉內容、確保真實性、所有人聯合撰寫出的。”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湊上來,看他手中這封信裡寫著的內容。
 



    “這信是要寄回地面上嗎?”很快便有人激動起來,“可是怎麼寄?能寄得出去嗎?”
 



    “這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你們需要做的努力,就是儘快配合我完成方才說的內容。”許濟世絲毫不慌,搖頭晃腦地捻了捻手指,“我掐指一算,剛剛那卦象上說的轉機,就是指的當下,看你們願不願、能不能把握了。”
 



    只要有一線希望,自然沒有不試的道理。事實證明,人群在極端環境中,會迸發出極其強大的組織協調能力。很快,籠中的人們便自發安排好了簽名的順序,同時還安排了專人負責監督、計時,防止有人故意拖延時間、耽誤進程,剩下的人便自發堵在籠子邊,擋住警衛的視線。
 



    很快,這一籠子人的簽名和指印便火速收集完畢,但簽名人數顯然太少,看上去很沒有說服力。好在籠邊早有人自發開始了遊說,勸動了隔壁籠子的受難者,向他們宣傳了許大仙的法力無邊神通廣大,也同時向他們傳遞了他們的偉大求生計劃。在確保有人監督、絕對安全的情況下,他們將紙條小心翼翼地穿過鐵籠,傳遞給了另一個空間的手中去。
 



    籠中的同伴們緊張地望著那紙條,似乎都有些不放心,但這也確實是無奈之舉,大家只能眼巴巴望著,順便找點話題不讓自己那麼緊張。
 



    “他們看到這封信,一定會來救我們的,對吧……?”有人沒底氣地問,“我聽說來之前,皇室就已經在準備登天的工具了……”
 



    此時一個少女挺起胸膛,很自豪道:“別人我不保證,但只要我爸媽看到我的名字,就一定知道我遇到了危險,不管有多困難,他們都會想方設法來救我的!”
 



    另一個小孩兒也舉手道:“我也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很愛我!”
 



    兩個年輕人脆亮的聲音,讓現場的氣氛輕鬆了不少,這一刻似乎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回頭看,發現自己身後永遠有著支持自己、深愛自己、會為自己義無反顧的家人朋友,一切都徹底值得了。
 



    這時候,一個年邁的奶奶慢悠悠開口道:“其實我的死活不重要,但我必須得讓我的孩子們知道這件事。讓他們不要再想方設法登上這鬼地方來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才後知後覺,此時這張紙條揹負的不只是在場這些人的性命,還有後續無數的、可能會被送上來無畏犧牲的前赴後繼的人命。
 



    倘若先前那一批批被送進鍋爐裡的亡者,曾經有機會將真相送回地面,此時的他們必然不會再上這樣的當,再毫不知情地主動前來送死了。
 



    現在機會擺在了他們這批人的面前,他們便有義務將真相護送回地面。
 



    退一萬步說,哪怕他們這批人還是沒能來得及被拯救,但至少,他們的親人、愛人、朋友會因為他們的努力免於一場災難。
 



    此時他們是在自救,更是在努力拯救這個世界。
 



    這一份責任感油然而生,所有人看向紙條的目光都變得肅穆起來——快些吧,再快些,平平安安地回到陸地,落到該知道真相的人手裡。
 



    他們看著隔壁籠中的人挨個兒簽完紙條,再像他們方才那樣,鄭重地向下一口籠中的人遞過了接力棒,那張被無數人摸過的紙條,終於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之中……
 



    說實話,紙條傳出自己視線範圍的時候,許濟世心中也是有些沒底的。他悄悄在口袋裡掐指算了半天,也沒能算出這紙條傳遞過程中會不會出意外。
 



    就在他惴惴不安地抬起頭時,正瞥見長廊外遠遠的那頭,聞玉白的視線一直緊緊跟隨著那紙條的傳遞,許濟世便忽然一下就放下心了——別人靠不住,但自家徒兒的贅婿肯定沒問題。
 



    也就是同一時間,許濟世算出了這一行的結果:大吉,一切順利。
 



    最後一個人簽完名按完手印的時候還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猶豫該將紙條交給誰。可就在她猶豫的時候,手頭忽然一鬆,懷中的信便被一雙手悄無聲息地抽走了。
 



    幾乎所有人都驚恐地抬起頭來,生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又出了什麼變故,生怕他們寫的東西被不該看到的人看到。可偏偏越是擔心越是容易出問題,一抬頭,發現是個穿著制服的獵犬抽走了信封時,幾乎所有人都要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但在少年人憋不出哭出聲的前一秒,這身形高大、戴著口籠、面色冷峻的獵犬隻輕輕做了個“收”的手勢,然後壓低了聲音快速道:“別怕,我是你們這邊的。”
 



    那一秒,也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出現了錯覺,那自始至終都殺氣騰騰的獵犬,開口時居然沒有半點壓迫感,語氣讓人一聽便安下心來。
 



    “這信我來送。”似乎是怕他們不放心,那獵犬又補充了一句,這回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放下了戒備,長鬆了一口氣。
 



    下一秒,那傢伙不知是接收到了哪兒來的目光,忽然面色迅速一變,用極恐怖的語氣怒道:“都給安分點!!別他媽亂動歪腦筋。”
 



    膽小的孩子立馬被他嚇得哇哇大哭,籠裡重新亂成一鍋粥,背後審視的目光悄然撤去,聞玉白便揣上那信,坦蕩從容地從籠子邊離開。
 



    許濟世在籠中,聽著最遠處的另一端傳來一聲躁動,卻看不見究竟發生了什麼。一旁有人立刻慌了:“完了,不會是被發現了吧??”
 



    許濟世倒吸了一口涼氣,也在屏息觀察著情況。
 



    那一刻,他心臟跳得比他徒弟發病時還要厲害,直到他看見聞玉白的身影從籠邊從容地掠過,那一股氣兒便突然鬆懈了下去。
 



    “沒事兒。”許濟世鬆了口氣,還得竭力掩飾自己語氣中後勁滿滿的不平穩,“恰恰相反,紙條安全了。”
 



    雖然不知從何而來的結論,但大師的話所有人都聽。
 



    所有人都跟著拍了拍胸口,接著有人問:“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什麼也不用辦,就在心中想著一切順利就好。”許濟世擺了擺手,又閉上眼,靠到籠邊準備睡覺了,“往好處想,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另一邊。
 



    聞玉白一拿到紙條,便迅速找機會塞進了小球的腔體內,再想找機會將其放生也不是難事,他隨口說著要去外邊兒透透氣,根本也沒人敢攔著他,便也就讓他一個人出去了。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觀察了這小球的結構,從雪茸那裡耳濡目染,讓他對機械設計這塊總算小有了解。他已經能想象出來這東西在落下初期,應當是會進行一段自由落體,快接近地面時,會噴出小型降落傘進行控制速度。小球結構簡單,註定不會具備定向的飛行和搜尋功能,但他老早就聞到那降落傘倉中有很明顯的兔子特調香的氣味。
 



    他想起兔子說過,他家的貓管家總有辦法找到他寄出去的信。當時自己還為此不爽了好一陣子,現在他得感謝梅爾,跟兔子有著如此緊密而互相信任的關係。
 



    他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機械之心的邊緣,朝著那茫茫一片的雲海,用力一擲——
 



    第二天清晨,梅爾便乘坐著皇室新研製出的高速蒸汽車,以極快的速度跨越了兩座城鎮,在一片密林的樹冠處,準確無誤地摘下了那隻戴著兔耳朵降落傘的金屬小球。
 



    跟他來的一票皇室成員齊刷刷圍上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梅爾打開小球的開關,取出那張捲起來的紙條。
 



    當天下午,信件的內容原封不動地登上了皇室旗下所有的報刊,並且將原件展開貼在城門之上,邀請簽名名單上的親友朋友前來辨認自己,並貼心地安排了一隻尋血獵犬,專門負責核對手印的氣味。
 



    紙面之上,一隻只帶血的手印宛如一張張猙獰的面孔,聲嘶力竭地向所有人吶喊出真相。這一刻,那被隱藏了二十餘年的巨大秘密終於被昭告天下。
 



    第224章 機械之心224
 



    教會對大陸的精神統治已經長達二十年,因此哪怕是相對十分權威的皇家報刊發佈了一系列對真相的揭露,第一時間引來的也不是憤怒,而是質疑。
 



    但好在寫信的人準備充足,一是準備了滿滿一張紙的簽名,用於遇險者親人辨認,二是讓人人都捺下了血指印,防止簽名造假。
 



    那片揭露消息的報紙上,密密麻麻刊登了所有簽名者的姓名,並且公佈了便於家屬辨認身份的地點。報紙一經發行,掌控全大陸鐵路線的德文家,立刻安排了通往布拉德市辨認身份的“尋親鐵路專線”,當天晚上便陸陸續續有人前往皇宮城門前辨別簽名的真偽。
 



    皇城外,忙前忙後協調調度的是萊安、沙維亞和他們手下的士兵和警督,而皇城內,最辛苦的則是負責辨認氣味的小狗尋寶,還有充當起臨時飼養員和主持人的梅爾。
 



    為了打消群眾的顧慮、避免程序造假的可能,他們採取了反向辨認的方式。梅爾沒有讓主動前來的遇險者家屬報出家人的姓名,而是讓他們拿出提前準備好的遇險者的貼身物品,讓尋寶先熟悉氣味、再尋找手印對應的名字。
 



    最開始,所有人幾乎都是抱著不敢相信的目的來的。第一個走上前的男人抱著闢謠的心理,惡狠狠地抱著雙臂,瞪著尋寶和梅爾,彷彿是在盼著他們鬧笑話。
 



    直到尋寶夾著尾巴膽戰心驚地用鼻子點了點一枚血手印,發出“汪”的一聲叫喚,梅爾懶洋洋開口唸出一個名字,所有人才齊刷刷看向男人,等著男人的反饋。
 



    男人也是在聽到名字的一瞬間就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念叨了一句:“凱麗?”
 



    下一秒,走上臺前辨認筆記的步伐都開始軟榻下來,一旁看熱鬧的群眾們也不免緊張起來。
 



    梅爾沒有精力去做什麼心理疏導,一邊擺擺下巴讓皇室的守衛把人看好了,一邊又招呼起了下一位辨認者上臺。
 



    這一回,女人幾乎是在聽到名字的一瞬間就流下眼淚來,人群開始騷動,有人開始大聲抱怨“我早就覺得教會那幫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話放在平時,早已經在說出口的一瞬間就被拳頭和罵聲徹底打斷了,但這回,似乎是預感到了什麼,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響。
 



    接著,人們排著隊一個個上去,又一個個崩潰地哭著下來。最開始那些看熱鬧的、等著出醜的、拿著武器打算當街審判的,也慢慢偃旗息鼓,變得沉默,再變得絕望無比……
 



    但即便是這樣板上釘釘的事實,也有不信邪的,始終對他們的目的抱有疑慮。有曾經的訓犬師主動帶來自家獵犬辨認的,倒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好讓尋寶和累到腦袋冒煙的梅爾有機會鬆了口氣了。
 



    這件事情發展到了最後,便是希望的徹底垮塌,還有絕望的層層堆積。人們消化真相總需要一段時間,再不斷擴大的人群不斷被真相徹底噤聲之後,不滿和憤怒終於開始抬頭——
 



    所有人都開始被迫接受真相。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他們供奉了二十餘年的神明,他們虔誠瞭如此之久的信仰,都不過是用來剝削他們剩餘價值的徹頭徹尾的謊言。而那些他們自以為已經登上天空、享福享樂的家人朋友,早已在經歷了一次真相帶來的地獄之後,變成了一捧烈火、化成了一抹蒸汽,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