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頌 作品

220-230(第3頁)

 



    拖了大概十步,一口氣兒便到頭了,他便停下來喘氣,見縫插針地繼續跟他絮叨:“別想啦,我走之前給你手裡塞個石片,你慢慢磨,你這牛勁兒,半個上午應該就能解開了,到時候就繼續南下吧,你的軍隊還在等你指揮呢!”
 



    聽到這裡,萊安的眼睛便“唰”地一下紅了,他幾乎是懇求般顫抖道:“不行……不能這樣……沙維亞……你不能去……”
 



    “二選一的話,必須是我。”
 



    或許是穿上了軍服,沙維亞的語氣都變得更不容抗拒了,他微微皺起眉,好像一個真正的、極有威嚴的將軍,但也不過是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他便又笑開了,變成了那個不大成熟的小老虎。
 



    “就算你不是將軍,就算沒有部隊需要你帶領,我也會替你死的。”沙維亞咧著笑容道,“因為你還有家人再等你。他們很愛你,他們需要你活下來。”
 



    那一瞬間,萊安的眼淚完全不可控制地決了堤,眼前的世界被淚水模糊了一遍又一遍,讓他看不清沙維亞的表情,也看不見遠處漸漸亮起的天光。
 



    “再說了!你那麼怕高,還偏偏是個好人,萬一死了之後真上了天堂,可不得嚇得又死一回!”沙維亞一邊故作輕鬆地開著玩笑,一邊又用力,一步步將他拖到了那破爛的衣櫃之中。
 



    接著,他又搬來一些破爛的傢俱,簡單做了個遮掩,好讓櫃門後藏著的人看起來沒有那麼明顯。
 



    確認他不會被一眼發現,沙維亞這才拿那隻沾了血的手帕給他糊了把滿是淚水臉:“是你說的啊,不要哭,笑一個吧!萊安!”
 



    “我……我……”可萊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這一瞬間,他完全明白了沙維亞說的,哭的時候,情緒是完全崩潰的,腦子是一片空白的。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本來應該說,我是個孤兒,沒有人掛念,所以死了也沒關係的。”沙維亞站在他的面前,看不清表情,但是身後窗外的晨光從他的身後照射進來,給他描了一層刺眼的邊,讓人覺得眼前忽明忽暗,讓人覺得這人影若即若離。
 



    “但是我現在覺得,我不該這麼說的。”沙維亞又笑起來,但很顯然,他的聲音也開始顫抖,顯然也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你是我的好兄弟呀,你會為了讓我活下去,選擇自己赴死,這一輩子能遇到像你這樣的人,我真的覺得活得太值得了。”
 



    萊安努力眨著眼睛,想把眼眶裡約湧越多的眼淚擠下來,可卻沒有絲毫用處。
 



    自己依舊什麼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甚至變得更加模糊了。沙維亞明明也就在自己的眼前,卻好像被淚水衝得好遠好遠,伸手沒法夠到,連呼喊的聲音都沒法聽見。
 



    儘管不知道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但話還是不受控制地從他的胸腔裡破除:“你不害怕嗎……沙維亞?你會死的!你難道不怕死嗎??”
 



    他跟自己一樣也才十六歲,他的人生也本該還有好久好久,他想要的真理還沒有追尋到,他真的甘心嗎?
 



    此時,哪怕沙維亞給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萊安或許就會騙自己相信了。
 



    可偏偏那人就沉默了,沉默了大約半分鐘,最終卻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沙維亞將身子探進櫃門,將最後那一點遮蓋氣味的香水噴灑在了他的身上,又將自己一直帶在身上的、萊安母親送他的寶貝小老虎戴在了萊安的脖子上:“替我謝謝阿姨。”
 



    說完,眼前的櫃門便緩緩合攏,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又短暫地停頓下來——
 



    “替我繼續往前,替我打贏勝仗,替我追尋真理。”
 



    第228章 機械之心228
 



    事實證明,雖然沙維亞低估了萊安對藥物的代謝能力,但對他親手解開繩子所要花費的時間,卻有著精準的判斷。
 



    萊安從沒想過,粗麻凝成的繩子居然能結實到這種程度,結實得將他的雙臂和腳腕勒得血肉模糊,結實得像是鋼鐵鑄成的鎖鏈,結實得石片都快被劈開、手掌都快被磨斷,卻依舊這樣死死地將他困在這一方小小的衣櫃裡。
 



    就在萊安企圖掙脫的這段時間裡,他清清楚楚聽到了大隊人馬的腳步聲從窗外掠過。他們原本應當逐門逐戶地仔細搜尋,卻因為沙維亞的出現而省略了這樣重要的步驟。
 



    他似乎隱約聽見了一聲槍響、一串鳥鳴、一片犬吠、一陣歡呼。
 



    他聽見門外有人說:“還好這小子自己跑出來了,不然這不還得搜個三天三夜。”
 



    他又聽見有人道:“時間是會久點,但是結果都一樣,進了這座山,他也別想著跑了。”
 



    他恨自己雙手被捆住,甚至沒法捂住耳朵,免得去聽那些叫他崩潰的話。
 



    他好想衝出去將沙維亞拉回來,告訴他,真理就在前方不遠處,你能不能自己親自來看。
 



    萊安躲在漆黑的櫃子裡,一邊拼命地用手中的石頭摸著麻繩,一邊仰頭,任由門縫裡滲出的那道刺目的陽光,硬生生將他的眼淚劈得斷斷續續。
 



    天旋地轉、全身發冷,一切行動都幾乎是在順遂著本能。
 



    直到門外的聲音早已消失了好久好久,直到原本柔和的晨光變得刺眼得叫他無法直視,身後那捆住了他的手也勒死了沙維亞前程的繩子,終於“啪嗒”一下斷開了。
 



    他幾乎是滾落著倒出櫃門,手腕上勒出的鮮血就這樣滴滴答答灑了出來,但他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只用最快的速度解開了腿上的繩子,然後趔趔趄趄地站了起來。
 



    沙維亞那傢伙還算照顧自己的面子,臨走前將他自己換下的衣服留在了櫃門邊。按常理來說他的身段根本塞不進沙維亞的尺碼,好在這傢伙哪怕是當過一段時間警督,也生性不愛受約束,總愛穿些鬆垮的大碼衣服,落到萊安身上,便也就那麼巧得剛剛好。
 



    那傢伙臨走之前,還把能丟的裝備、食物都丟給了自己。萊安摸到一口袋滿滿當當的子彈和糖果,眼淚又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
 



    來不及了,早就來不及了,但他還是第一時間衝出了房子。那一刻,白日的陽光帶著花香和鳥鳴,利劍般破進身後這漆黑的房子,視力被短暫地奪走,化成一汩汩溫熱的泉水從眼眶流走。
 



    萊安低頭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即便什麼也看不清楚,也還是毫不猶豫地踏出了門,即便不知該去哪裡,卻依舊堅定不移地加快了步子。
 



    直到身體的疼痛、心口的疼痛、眼眶的疼痛重新匯聚起來,雙腿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卻也慢慢恢復,萊安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老天啊,他們誤打誤撞衝進來的這片山林,真美啊。
 



    地上的草是軟的,跌倒了也不會疼,身邊的破房子並不陰森,溼潤的木頭鋪上了陽光和苔蘚,像是一座座廟宇,供奉著一尊尊安詳沉眠的神像。
 



    目光所及處,斑斑點點是鮮花,影影綽綽是草木,鳥雀依舊歡唱,清風任在徐徐。
 



    很美的景色。但他發現得太遲了——
 



    身後自己的房子邊,低矮的草叢成片地倒伏著,顯然是經歷了一場肆無忌憚的碾壓和踐踏,不遠處的樹根下還留著士兵經過時,遺留下來的垃圾和食物殘渣。
 



    萊安在遠處的一片空地邊發現了大片的血漬,還有自己制服上脫落的口子,再往後,便是雜亂無章的腳印了。
 



    看來沙維亞也嘗試著逃離,他很厲害,他逃脫了很遠很遠,遠得讓萊安光是到達此處便徹底沒了力氣。
 



    他倒在那片血跡旁,一手握著胸口那隻小老虎,無聲無息地躺了好久好久。
 



    直到天空忽然下起濛濛細雨,萊安那近乎飄離出體外的精神終於被淋溼、重回了體內。
 



    他顫顫巍巍支起身子,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直到雨飄進他的眼睛裡,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站了起來。
 



    也不過是起身的一瞬間,他面上的迷茫、疲憊、瞳孔,就又統統被掩藏了起來。方才還顫抖的四肢,在肌肉繃緊的一瞬間便有力起來。
 



    他拿出沙維亞臨走前塞進口袋裡的地圖,確定好方向,望著山腳下的朦朧雲煙——
 



    南下。朝著原定的方向前進。
 



    “所以,原定的方向是哪裡?”
 



    幾日前,機械之心的鍋爐旁的一輛蒸汽車中。
 



    雪茸聽完了卡爾文的講解,心中的疑惑也解開了大半,終於開始關心起了自己的前程。
 



    “你們特意把我單獨帶出來,總不可能殊途同歸,最後還要把我送進籠子裡、跟他們一起當燃料吧?”雪茸伸出手指,輕輕捲動著假髮的髮梢,目光卻一直定格在那冒著森森鬼火、宛如巨大幽靈般的鍋爐之上,“你原本是打算帶我去哪裡?”
 



    卡爾文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之中,突然被雪茸置身事外的話給打斷了,便有些哭笑不得:“你這人好奇怪,難道一點都不難過、一點都不害怕嗎?”
 



    雪茸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那鍋爐,語氣十分平靜:“難過和害怕有什麼用?現在可沒有時間縱容自己情緒化。”
 



    卡爾文知道那人根本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再有心情跟他辯駁,只嘀咕了一句:“你們母女倆可真都是怪人。”
 



    聽到這裡,雪茸終於忍不住皺起眉:“你和我母……你和艾琳很熟嗎?”
 



    他想嘗試著稱呼艾琳為“母親”或者“媽媽”,但這生來便在他人生中缺位的角色,讓他很難想象其真實存在,喊到嘴邊卻又沒能說出口,只能用旁觀者生分的語氣,直呼她的名字。
 



    但他又確實很在意關於艾琳的一切,倒也依舊和母親這一層關係無關,對他來說,艾琳的事情也和不久前的機械之心一樣,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一定要解開的謎題,僅此而已。
 



    聽到這裡,卡爾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很顯然,他面對艾琳的問題不如像其他事情那般坦然。雪茸等了很久,也沒能從他囁嚅的嘴中聽到答案,到最後他也只是深深嘆了口氣,道:“我一直沒帶你過去,也是想多給你拖延一些時間的……”
 



    聽到這番話,雪茸的右眼皮不由地跳動了幾下。他想起來許濟世那老狐狸經常說什麼“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瞬間覺得晦氣無比,恨不得將自己的眼皮和許濟世的嘴一起撕了。
 



    他抬起手,強行按住了自己還在跳動的右眼皮,然後波瀾不驚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會死?”
 



    或許是機械之心的真相已經給了他心理鋪墊,或許是面前那列車裡大量的冤魂讓他心生麻木,也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聞玉白就在這島上,打心眼兒裡篤定自己不會出事,所以談論到自己可能會“死亡”的結局,雪茸的語氣坦然淡定的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可叫他意外的是,卡爾文並沒有給他肯定的答覆,只是沉默地望著他,目光中透露出了濃濃的、讓雪茸渾身難受的悲憫。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有什麼比死還可怕的事情?雪茸想起教皇說過艾琳還活著,右眼便跳得連手也壓不住了。
 



    又像先前那樣,卡爾文沉默不語地將車發動,白色的蒸汽在紫色焰火的照耀下騰然而起,他們繼續沿著長路前進。
 



    這一次,卡爾文顯然已經將車速壓到了最低。他看起來十分抗拒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這讓雪茸的好奇心備受煎熬,卻又莫名不敢讓對方加快速度。
 



    前方等著他的是什麼?是什麼能比在絕望中死亡還要殘忍?雪茸攥緊的拳頭滲出了汗水。
 



    那煉獄之門的巨大鍋爐在身後的路上漸行漸遠,隨之而來便是一樁樁高大、轟鳴的廠房。放在平時,每一個建築都足以讓雪茸的好奇心為之逗留數日,可此時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此處。
 



    他想看清、也只能看清前面的路了。
 



    經過了一片嶙峋崎嶇的廠房之後,眼前的事前也漸漸開闊起來。他們應當快接近機械之心的正中心了。
 



    可機械之心的正中居然不是那至關重要的鍋爐。雪茸的心中升起一絲怪異——雖然沒有規定鍋爐一定要在最中央的位置,但直覺告訴他,這其中一定是有蹊蹺。
 



    隨著一旁的建築越來越稀疏,雪茸忽然又感覺嗓子有些不舒服起來。
 



    這不是忽然被什麼東西嗆到的異樣,而是那種彷彿有無數個細爪子瘋狂抓撓的難以言喻的痛癢,接著心臟又開始抽痛——
 



    又過敏了?又過敏了!
 



    雪茸沒有一絲猶豫,立刻拿出心臟藥物壓在舌根下,接著快速疊好面紗捂住口鼻,一遍一遍安撫著自己的情緒、強壓下自己的心臟。
 



    這一次反應非常及時,在喉嚨水腫之前,他便做出了最嚴密的措施。
 



    直到心臟在鼓膜裡的咚咚聲消減下去之後,他才劫後餘生般回過神、終於有精力去關係剛才突然發生了什麼。
 



    此時,眺望遠處,視野裡是一片曠野。他們離得尚遠,看不清地面的情況,只知道曠野的中央,遠遠佇立著一隻小小的紅房子。
 



    隨著車輪不斷向前,雪茸也看清了讓他過敏的罪魁禍首——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地面上,種著大片大片的雛菊花,以那紅房子為基點,附近的雛菊花瓣呈現出詭譎的紅,越向遠處的花瓣顏色越淡,可仔細瞧,那紅色彷彿是在蔓延流動一般,從紅房子出一股股地湧出、向四周延展。
 



    看上去像是在大片的棉花中央,持續不斷地滴著鮮血,那血紅便順著絲絲縷縷,向一切潔白的地方生長入侵。而那血紅色的房子,看上去也像是某種勉強活著的器官,在奄奄一息地向外流淌著鮮血。
 



    雪茸皺起眉,捂住口鼻的手更用力些,目光卻被那萬花叢中無比扎眼的紅房子牢牢吸引。
 



    那一瞬間,也許是某種奇特的心靈感應,雪茸忽然全身一顫,莫名其妙朝那紅房子喚了一聲:“……艾琳?”
 



    一旁沉默不語的卡爾文終於道:“進去吧。”
 



    “裡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第229章 血脈相連229
 



    望著眼前一片茫茫的紅與白,雪茸自認為情緒上沒有太大波動,精神上也沒有太過緊張,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發顫。
 



    這顫抖不是來自四肢的肌肉,而是分明來自骨節間、骨髓裡,那是十分原始的、出自種族本能的恐懼,就像是第一次被聞玉白摁在爪下時,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的生理性恐懼。
 



    自己在害怕什麼?雪茸的目光直直望向那花海中的紅房子,看著那紅房子下如巨樹根鬚一般蔓延的紅絲,渾身的不適讓他生出了拔腿就跑的衝動。
 



    這也是他第一次,明明站在真相面前、離答案就只剩下幾步的距離,逃離的慾望卻大於繼續探索的念頭。
 



    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掉,自己也不能逃——揭開了機械之心的真相,他也該關心一下自己的事了。
 



    看見雪茸如此失常的動作和表情,卡爾文似乎並不意外,只是依舊十分禮貌地問道:“身體不舒服嗎?”
 



    雪茸想起這人是大陸醫療總署的署長,哪怕大陸的醫療技術再差,也多少該懂點基礎知識,或許可以幫自己緩解一下症狀。
 



    於是他坦誠道:“是,我好像對這裡的花粉過敏,一聞到就全身難受。”
 



    卡爾文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這不是過敏。”
 



    “嗯?”雪茸扭頭看他,“那是什麼?”
 



    “該怎麼跟你解釋呢?”卡爾文深吸了一口氣,又抹了把臉,最後嘆息道,“應該說,根本原因其實是,你是艾琳的親生孩子。”
 



    這人兜著圈子說話的風格,讓雪茸恨不得直接掄起拳頭朝他的臉上塞個十幾二十下,但他怕把人打死了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過這個人,所以只能咬著牙,等他按照自己的節奏,把話慢慢說清楚。
 



    “什麼意思?”雪茸問。
 



    “其實遠離很簡單,就是因為你本能地感覺到了母體受到的威脅,從而產生了應激反應,就像是野生動物碰到同類的血液和屍體,就會更加敏感緊張一樣。”卡爾文道,“這跟你的體質有關,獸人在這方面就會更加敏感。而你們是親子關係,這樣的反應就是會更加強烈。”
 



    “還有一種可能,但是目前還沒有研究能證實,所以只能是我個人的猜測。”卡爾文繼續道,“你知道嗎?有親緣關係的人之間是不能獻血、輸血的,因為某種尚未得知的原因,直系親屬之間的血液好像會很激烈地互相排斥,可能跟近親屬結合大概率會產下不健康胎兒是一個道理……”
 



    雪茸在此之前從未聽說過什麼獻血、輸血一說,也不知道一個人的血液可以輸送到另一個人的體內,只覺得這傢伙越扯越遠,已經讓他沒有耐心了。
 



    可他聽到“血液”一詞的時候,偏偏又覺得感覺自己懂了,他本能地抗拒接受這個事實,煩躁地打斷他:“那跟花有什麼關係?你不會說,那花瓣上的紅血絲上,流淌著都是艾琳的血吧?”
 



    說出這個猜測的時候,雪茸自己都覺得荒謬。他第一時間豎起耳朵,等待著那人可以反駁自己的結論,可偏偏這人該死地沉默了。
 



    他的喉頭瞬間像是被一隻手緩緩掐住,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許多,接著又強撐著嗤笑道:“怎麼可能?哪有人能流這麼多的血?就是每天殺十頭牛都不夠的。”
 



    卡爾文不再接這個話題,只是搖搖頭,繼續將車往紅房子的方向開去:“無所謂了,希爾小姐,繼續向前吧。我能為你爭取的時間只有這麼多了。”
 



    說話間,蒸汽車便緩緩沒進了花海之中,花海邊緣的雛菊是尚未被鮮紅沾染的白,簌簌地沒過車身,剛開始像是飄飄的雲團,接著便像是濃厚的迷霧。
 



    漸漸地,那大片的“白霧”間開始滲進一縷縷的紅,像是熬夜過度的眼白上攀爬的血絲,叫人神經一陣緊繃。越是向前開,這些“血絲”便越是密集,逐漸變成了從體內剝落的神經脈絡、變成了帶著腥味的紅霧、變成了一片殷紅的血泊……
 



    紅房子邊,大片大片的血色雛菊隨風搖曳,像是一隻只從玻璃碎片中伸出的手,掙扎著、迸濺著鮮血。
 



    方才已經吃過了心臟藥物,口鼻也做了嚴格的遮擋,可真的陷入這“血泊”之中時,雪茸還是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彷彿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我很不舒服……”雪茸皺著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不斷滲出汗珠來,“你最好想想辦法,不然我根本撐不到那裡,你費這麼大精力,肯定也不想讓我這麼早就死了……”
 



    “是的,是的……”卡爾文從車身下抽出一張毛毯,安撫般披在了雪茸的肩上,雖然完全只是杯水車薪的徒勞。
 



    “我們需要你活著,希爾小姐。您必須要活著。”卡爾文重複道,“不過不用緊張,不必思慮過度。只要進了那棟房子,一切就會好起來了。”
 



    雪茸緊緊抓著毛毯,整張臉、整個人都皺成一團,像個篩子似的躲在車的一角不停發抖。
 



    即便是已經神志不清的狀態,他還是忍不住咬著牙反問道:“為……什麼?那房子……有什麼特別的??”
 



    卡爾文見狀,加快了行車的速度,緩慢開口說了些什麼。
 



    雪茸的耳朵分明已經聽見了完整的句子,但是體力和精力早已經徹底透支,還沒等大腦把那人說的話理解一遍,意識就被強烈的不適徹底切斷了。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思維和感官是可以分開如此徹底的。
 



    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按理說,視覺被突然剝奪,多多少少都會感覺到慌張無措,可此時雪茸卻並沒有這種感覺。
 



    他只知道,方才從骨頭眼裡滲出的寒意被驅散了,四周雖然一片漆黑,但是卻十分溫暖。這裡的溫度讓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適,剛剛蜷縮成一團的身體,似乎也像是一片泡進熱水中的茶葉,慢慢舒展、漂浮起來。
 



    漂浮?
 



    雪茸輕輕動了動四肢,雖然依舊是什麼都看不見的漆黑,但那流動的溫柔讓他意識到,自己正全身浸泡在一片液體之中。奇怪的是,自己的口鼻也被淹沒,卻依舊能暢快地呼吸——與其說是“呼吸”,不如說此時的自己似乎並不需要空氣。
 



    像是魚在水中,只要漂浮著,氧氣便會想方設法進入他的身體。
 



    很奇特的感覺。雪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只知道他此時被溫熱的安全感包裹著。這種安全感與聞玉白靠強大力量帶給自己的感覺不同,更多的是一種難言的、堅韌的溫柔,好像躲在這裡,就可以閉上眼什麼也不管,徹底逃避一切痛苦與責難……
 



    “咚、咚……”黑暗的那頭,傳來一聲聲富有節奏的悶響,像是心臟堅持不懈地跳動,也像是巨大蒸汽機械運轉發出的轟鳴。
 



    雪茸划動起四肢,嘗試靠近那悶響的聲音,雙手卻很快被一面柔軟的牆給擋住。
 



    接著,他就聽見遙遠的世界外,傳來一個女孩兒驚喜的聲音:“梅爾!梅爾!他在踢我!”
 



    沒過多久,他就感覺軟牆的那頭,一隻同樣溫熱的東西輕輕貼了過來,接著發出了貓咪特有的“呼嚕呼嚕”的低鳴。
 



    他聽見女孩兒說:“梅爾,我感覺到他的心跳了……和之前不一樣,我覺得他能堅持下來!”
 



    他又聽見貓咪嗷嗚嗷嗚不知道在嘟囔些什麼,接著女孩兒又笑起來:“放心,我不去店裡了,我會好好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的!”
 



    雪茸恍惚地聽著那遠在天邊的聲音,只覺得自己的體內好像伸出了一根彎彎曲曲的紅繩,將他與這四周的一切相連,讓他漂浮在這溫水之中也有所依靠,不會漫無邊際地飄向遠方。
 



    他聽見了一串琴聲,這回他確定了,那就是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中的音律。
 



    他發現女孩兒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開朗調皮,會開各種可愛的玩笑,喜歡讀很多很有意思的書,嘴毒起來也會把梅爾欺負得咪咪亂叫,跟街上的攤販還價時也總是妙語連珠、從不落下風。
 



    他發現,女孩兒根本不只是“溫柔賢良”這樣扁平的形象,她有自己的脾氣,有自己的性格,除去那根與自己緊緊相連的紅繩之外,她本身就是個很強大、很聰明、很有個性的女孩。
 



    他聽見女孩兒說:“梅爾,我總覺得,他會是個雪白的孩子,可能有著雪白的皮膚,剛出生如果隨我,也可能長著一身雪一樣的兔子茸毛。”
 



    “當然,哪怕他就是漆黑的一捧炭,我相信他的心也會像茸茸的大雪一樣純潔——儘管我會很嫌棄,哈哈。”女孩爽朗地笑道。
 



    “所以我的孩子,就叫他雪茸吧。”
 



    雪茸。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喚的瞬間,忽然一陣猛烈的洪流將雪茸裹挾而下。溫暖柔軟的牆壁轟然坍塌,那讓他安心的黑暗也盡數消失。
 



    這一刻他終於想起,進入這紅房子之前,卡爾文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不會有事的,因為母親的子宮,永遠會接納自己的孩子。”
 



    第230章 血脈相連230
 



    子宮……?
 



    一陣莫名的心慌湧上心頭,雪茸一個驚厥睜開眼,盯著刺目的光線努力觀察四周的一切——
 



    自己正身處於一間封閉的房間裡,自己躺在一張紅色天鵝絨的軟床上。房間四周的牆邊靠著通頂的儲物櫃,那木質的儲物櫃被粉刷成了叫人心慌的暗紅色,大約是有些年頭了,有的紅漆已經掉色,有的地方則因為長年的水汽浸染,變成了一道道血淚般的紅色淚滴。再一抬頭,唯一裸露出來的屋頂也是紅字,整個房間裡的牆,看上去就好像是……子宮的內壁。
 



    卡爾文的話讓雪茸忍不住朝這個方向浮想聯翩,越想越覺得心悸不已。
 



    整個房間裡,除了叫人壓抑不已的紅之外,最讓人在意的還是那些塞得滿滿當當的儲物櫃——
 



    這些佔滿了牆的櫃子裡,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雪茸努力眨了眨眼,拼命忍著刺痛適應了光線,這才看清那瓶瓶罐罐裡裝著的東西。
 



    那些東西大體上是肉紅色、或者白色,浸泡在透明的液體之中,有的漂浮在瓶子中央,有的則沉在瓶底。雪茸翻身下床,走到櫥櫃旁,生怕亂動會誘發什麼機關,便盯著其中的一隻瓶子望著。
 



    這隻瓶子中央漂浮著一團肉紅色的物體,雪茸望過去的時候,或許是因為瓶中有東西正在發酵,瓶底冒出了一串氣泡。氣泡的產生帶動了瓶中的液體,也輕輕託舉著那肉紅色的糰子緩慢地轉過來——
 



    雪茸盯著那東西看,直到與它面對面打上照應,才突然一陣頭皮發麻,險些就要把心臟直接吐出來了。
 



    他看見了一對指甲蓋兒大小的長耳朵,一個手掌大小的肉紅色身子,還有隱約能看見的、長在身子上的、細細的、漂浮著的白毛……
 



    那是一隻兔子的死胎。
 



    不止這一隻瓶子,整個房間裡的所有瓶子裡,裝的都是發育程度各異的胎兒。
 



    他們有的保持著人類嬰兒的身體、頭頂長著小小的兔子耳朵,有的已經完全成型,身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雪白的毛,有的卻只是一團未成形的血肉。
 



    雪茸看著眼前那最大罐子裡泡著的死嬰,那孩子幾乎已經足月,已經發育出了人類的手腳,只是面部保留著兔子的特徵,嘴巴也豁成了三瓣兒。
 



    此時,它正蜷縮在管子底部,仰躺著朝上,手塞在嘴裡,像是在下意識地吮吸著自己的拇指。
 



    它閉著眼睛,表情平靜,看上去就像是個活著的、熟睡在母親腹中的孩子——如果不是它腹部延伸出的臍帶已經潰爛、皮膚也已經被液體泡出屍白的話。
 



    自己被屍體包圍了。
 



    這應當是一件相當驚悚的事情,但此時此刻,雪茸從那突如其來的驚嚇中緩過神來之後,居然感受不到半點兒排斥和恐懼,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悲傷、難過、悲憫。
 



    雪茸對自己的共情能力有著非常清晰的自我認知,他知道自己很難主動去為旁人的生死哀傷,於是便也知道,又是自己所謂的血脈、天性,在支配自己的情緒和身體。
 



    直覺告訴他,這些已成形的、未成形的,不只是和他同種族的雪兔獸人,而是和他有著相同血脈的、甚至有著同一母親的手足……
 



    一陣自骨髓裡湧出的莫大的哀傷,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不太敢再抬頭去看那些紅色的、白色的肉團,那些他尚未出生便死去的弟弟妹妹們。
 



    他好像分明能看見他們的活蹦亂跳的模樣,能聽見他們的嬉鬧與歡笑,他甚至感覺到了一雙雙小手在抓住他的衣襬,問自己要胡蘿蔔吃,還求著自己給他們做好玩的機械小狗……
 



    可一回過神來,他們卻一個個縮在冰冷的小瓶子裡,泡在刺鼻的防腐液體中。他們甚至來不及睜眼看看這世界,便就這樣死去了。
 



    太過於本能的情緒讓雪茸有些招架不住,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多難過,可眼睛卻開始發酸發熱,好像就要違背自己的意志流下眼淚來。
 



    這一刻他只能專心對抗自己流淚的衝動,完全無暇思考一切問題。他完全忘了自己正被關在一間密閉的小房間裡,甚至忘了自己還活著、存在在這世界上。
 



    他以為自己也成了那瓶子中的一團死物,他似乎看見了他的手足們正朝他招手,告訴他,這些盛滿了溶液的玻璃瓶罐,才是他此刻的歸宿……
 



    在經歷了短暫的自我認知的死亡之後,門外一陣腳步聲,迅速收攏了他幾乎潰散的意志。
 



    雪茸瞬間找回了狀態,抬眼看向紅色漆門的方向。
 



    他的耳朵比眼睛先判斷出來人的身份,下一秒,穿著一身白大褂的教皇便帶著一群守衛走進了房間。
 



    他的目光略過了教皇的身子,繼續直直望向門後,直到看見了一身筆挺制服的聞玉白,望見他第一時間看過來的銀灰色的眸子,這才悄悄鬆了口氣,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般收回目光。
 



    教皇朝身後的守衛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過來將雪茸摁倒在床上。雪茸絲毫沒有反抗地仰躺下去,目光疲憊而渙散、長長的金色假髮也凌亂地散在一邊,倘若不是剛才抬頭看人的動作,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誤以為早就死了。
 



    “怎麼樣?希爾小姐?”教皇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重新回到母親的腹中,有沒有感覺很溫暖?”
 



    雪茸一聽他的聲音,胃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泛酸。他悄悄瞥了一眼聞玉白,那人早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了自己的身側,雪茸靠著那張臉中和掉了嘔吐的慾望,這才皺著眉艱難地開口,問道:“什麼意思……?這裡是哪兒?艾琳又在哪裡?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聽著他連珠炮般的提問,教皇笑道:“你的問題有點太多了,希爾小姐。但是不要著急,你有的是時間慢慢知道答案。”
 



    說完,他頓了頓,又上上下下打量起雪茸來。
 



    他打量人的目光,總是讓雪茸生理性地感到不適,但這不是一般的、來自猥瑣男人的好色的審視,而是一種帶著極度的賞玩意味的物化的審視。
 



    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像是在看一件物品。
 



    “果然是艾琳的孩子,你們很多地方都太像、太像了。”說完,他伸出手,抬起了雪茸的下巴,忍不住嘖嘖稱歎,“尤其是這雙眼睛,當年把她抓回來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看著我的。”
 



    教皇碰到自己下巴的時候,雪茸便感覺到身後傳來了一絲強烈的殺意。但他知道那人不會在這個時候因為這點小事而衝動,果不其然,他聽見聞玉白幾不可聞地深吸了一口氣,那噴湧而出的壓強便被活生生壓了回去。
 



    雪茸抬起眼,就這樣冷冰冰望著教皇,又一次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艾琳、到底在哪兒?”
 



    教皇笑著聳了聳肩,這副無所謂的目光讓雪茸煩躁起來,情緒已經走在了爆發的邊緣:“她在哪兒??她到底有沒有活著?!”
 



    他發火的一瞬間,房間裡幽幽燃燒著的壁燈猛地亮了一下。雪茸這才反應過來,那些壁燈裡燃著的,也是用人體煉出的燃料。自己現在的每一次情緒波動,都是在為這吞噬靈魂熊熊大火助燃。
 



    看著雪茸的眼睛,那人面上的笑容終於冷卻下來,只居高臨下地望著雪茸——
 



    “活著,但已經快不行了。所以才會讓你來頂替她。”
 



    雪茸覺得再望著他,自己一定會情緒失控,於是強迫自己盯著那壁燈裡的幽火,死死盯著那簇火焰,望著它的搖曳以壓制心中的憤怒與煩躁。
 



    許久,等那火焰徹底穩住不動,他才深吸了一口氣,以同樣平靜的口吻,重複道:“艾琳到底在哪兒?”
 



    這時,教皇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卻是聽得人背脊陣陣發涼:“她一直在你身邊啊,親愛的,你難道一直都沒有發現嗎?”
 



    這到底是在故意跟自己繞彎子,還是在說什麼傻逼的話?雪茸的耐心已經到達了極致。
 



    好在這人沒等自己開罵,就又幽幽地開口道:“哦,說是發現,更應該問,你在埃城長大,難道一直沒有‘感覺’到嗎?”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你的母親,一直在‘注視’著你嗎?”
 



    聽到這個問句的時候,雪茸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在一瞬間驟停了。他的腦子在一剎那完全空白,卻好像又在那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哦親愛的,可能是你的世界太小,走過的路還不夠多。不然你或許能聽到你母親喉中發出的低語、看見你母親森白的脊樑、在你母親的手掌中跳躍”
 



    教皇彎著眼睛笑著,聲音卻扭曲成了叫雪茸徹底吞沒的深淵——
 



    “卡爾文也真是的,剛剛在外面那麼好的機會,也沒帶你向下看一眼,看看這片生養你長大的土地是什麼樣子。”
 



    “也怪我,一直不讓他們繪畫大陸現有的準確地圖,倒也是怕有人看了會起疑心。”說著,教皇便揚了揚下巴,一旁的守衛便拿出一張巨大的地圖,展開在他們的面前。
 



    雪茸望著上面的圖案,頃刻間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腳下這片大陸的形狀,正是一隻盤臥著的長耳朵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