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頌 作品

230-240

    第231章 血脈相連231
 



    兔子。整個大陸是個兔子的形狀。
 



    ……這是巧合嗎?
 



    強烈的預感讓雪茸的大腦都開始叫囂起來,儘管他不想相信,但那人說的話、眼前這張圖、自己曾經經歷的事,似乎都在強迫他相信那荒謬至極的事實。
 



    雪茸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還是不肯接受:“什麼意思……?”
 



    “你應該已經從卡爾文那裡知道很多了,關於機械之心,也關於這個世界運行的原理。大陸能進入蒸汽時代,多虧了新型燃料的出現,也是得益於每一位‘信眾’的付出。”教皇頓了頓,笑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第一簇這樣的火焰,是怎麼來的?”
 



    教皇彎著眼睛,眼中透出的笑意讓雪茸一陣難以言喻的噁心。
 



    他又看了一眼地圖上盤臥的兔子,忽然不想聽下去了。他想要抄起一旁的提燈塞進那傢伙的嘴裡,再將那人打得血肉模糊。
 



    但他沒有動彈,教皇也沒有就此打住,繼續他的侃侃而談:“我們真的應該感謝艾琳,她是孕育一切的母親。”
 



    一聲尖銳的耳鳴從雪茸的腦袋貫穿而來,儘管他自認為與艾琳並沒有什麼情感上的連接,但一種莫名的煩躁和恐懼,此時正如羊水一般,將他的全世界都淹沒了。
 



    人群中的聞玉白抬起眼,有些擔憂地望向他,似乎正在詢問他的意見——只要他撐不住了,聞玉白就會徹底不管不顧,立刻結束這一切。
 



    雪茸卻深吸了一口氣,悄悄做了個沒事的手勢,強行集中精神,開口問:“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教皇似乎也很有耐心,只隨手拿來一瓶兔子的胚胎,一邊正正反反地把玩著,一邊笑道:“既然你這麼好奇,那我就慢慢和你從頭講起好了。”
 



    “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年輕的大學生。我的母校名叫‘皇家醫學院’,或許你根本沒有聽說過,因為學校已經被我取締很多年了。”
 



    雪茸根本不想聽這個中年男人的青春回憶錄,他的眉心狂跳不已,偏偏眼前這傢伙不緊不慢地,似乎回味得頗有幾分快意。
 



    “那時候我學習成績十分優異,我的老師也很器重我,會帶我參與一些內部的項目,甚至是涉密的課題。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接觸到了有關‘生育’的相關實驗。”
 



    說著,他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隻較大的玻璃罐,雪茸瞥了一眼,胃部立刻泛起酸水來——那裡裝著的是一隻肚子被剖開的成年雌兔,她的內臟已經被掏空,只剩下一張空蕩蕩的軀殼在液體中漂浮。
 



    “那時我研究的課題是圍繞哺乳動物的生育展開的。幾年裡,我和我的老師對上百種哺乳動物、獸人進行了實驗,以觀察他們的生育狀態、生育極限以及在各種極端狀態下的生育水平。”
 



    這人平靜不帶感情的一句話,叫雪茸聽了一陣背脊發涼。他不知道這種實驗有什麼意義,只是一聽他這般述說,腦子裡便閃現出各種恐怖至極、慘無人道的想象。
 



    他下意識地想到了獵犬島上負責繁育的母犬,那令人作嘔的畫面曾經數次出現在他的噩夢裡,但他也知道,那樣的場面比起這人口中的“研究課題”,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實驗的過程中,我無意中發現,動物分娩的過程會帶來微小的能量波動,也就是那時候,我產生了利用分娩過程來提高產能的想法。”
 



    那天,皇家醫學院密閉的生物實驗室內,隨著一聲動物幼崽的啼鳴,導師和其餘幾名學生紛紛湊上手術檯,第一時間關注新生兒和產婦的情況。只有人群最外圍的年輕教皇發現,在動物母體生產成功的一瞬間,桌角一隻熄滅的煤油燈,忽然平白無故地亮起了微光。
 



    那光線只幽幽閃爍了一下,就好像是產後母體的呼吸那般微弱,又像弱胎的幼崽瀕死前最後的心跳,但卻在教皇的夢裡亮起了好久好久。從那天開始,教皇研究的重心便發生了偏移,生育分娩成了附屬品,孕育生命所帶來的能量成了他最大的追求。
 



    “我把我的發現和想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老師,可惜他太過迂腐老派,完全不能接受我的想法。”
 



    為了獲得更多的研究資金和技術支持,教皇不得不向老師坦白了他的發現,不出他所料的是,老師立刻對他的想法表達了強烈的反對。他說他們做了那麼多活體實驗,本身就已經愧對這些生靈,如果最終目的甚至不是為了醫學的發展,而是無止境的剝削,那他們犯下的便是滔天的罪孽。
 



    但年輕又偏執的教皇根本聽不進老師的勸阻,立刻帶著自己的實驗成果離開師門,同時又靠著強有力的遊說技巧,糾集了許多同門、甚至是相關學科的老師,轟轟烈烈展開了“新能源探索”之路。
 



    經過大量觀察試驗,他們終於確認,部分生物的分娩過程確實能產生新的能量,但不論是產值、能源收集的方式,都還需要大量的摸索,產出的結果也並不穩定,想要轉化成供人所用的能量,更是遠之又遠。
 



    但新能源的產生足夠讓所有人為之振奮,他們想要完善這項技術,就需要足夠的樣本,需要大量母體動物重複受孕、生產。
 



    “我們調查研究了很多種生物,總結髮現,旅鼠、老鼠、兔子的繁殖能力最強。它們的繁殖週期短、生產頻率高、每胎數量多、初配年齡早,是最適合用來做實驗的物種。”教皇說,“其中旅鼠和老鼠的體型太小,產生的能量難以收集,所以最終我們選擇了‘兔子’作為實驗的對象。”
 



    確定了實驗對象之後,才是漫長而枯燥的探索性實驗。團隊耗費了大量雌兔進行實驗,效果也並不完全如意——兔子生產確實能產生能量波動,但產能還是太小太微弱,離真正的成功還太遠太遠。
 



    在重複的碰壁之下,無數同門心灰意冷,紛紛宣佈退出實驗。而走投無路的教皇在絕望中選擇另闢蹊徑——他打算嘗試用兔子種族的獸人進行實驗。
 



    出於人道主義,團隊先前約定不允許使用具有人類思維的獸人進行實驗,但在失敗的絕望面前,教皇完全將這個約定拋在了腦後。
 



    他偷偷從獵人的手裡花高價買了幾隻不同品種的兔子獸人,將她們帶回實驗室偷偷進行實驗。
 



    “你的母親艾琳就是其中之一。”說到這裡,教皇微微笑起來,“她是最特別、最聰明、最堅強的一個,也是我捧在手心裡最寶貝的一個。”
 



    和動物兔子不同,獸人擁有完全正常的思維能力和情緒感知,在暗無天日的漫長囚禁、慘無人道的重複受孕、分娩中,無數兔子獸人在崩潰中選擇自殘自殺、或是因為情緒、生理問題喪失了生育能力。
 



    艾琳也並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主兒,最開始,她也試著和其他的同伴一起絕食抗議,還暴脾氣地咬傷了教皇好幾次,但眼看著抗爭的同伴們一個個或死或傷,終究沒有落得一個好下場,她便忽然反應過來,這樣的抗爭除了傷害自己之外,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她明白,她不該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於是她開始認真吃飯、好好睡覺,開始照顧自己的情緒和身體、儘自己所能過上更好的生活。雖然她從不刻意討好教皇,但總歸比其他獸人更加省心,又因為獨特的品種、純白的毛色、漂亮的外貌,於是便也得到了更多的偏愛。
 



    “對我來說,她算得上是個很特別的寵物。儘管我知道她打心眼兒裡恨我,但這都無所謂——她的想法並不重要。”
 



    再後來,教皇一廂情願地教會了她認字、安排老師教她彈琴,她倒也來者不拒,利用實驗的間隙讀書、彈曲子、做手工,倒也是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填充得滿滿當當。
 



    作為一個寵物,艾琳對於教皇來說足夠好看、漂亮、不惹事兒,但作為一個實驗體,艾琳帶來的成果並不能讓他感到滿意。
 



    或許是因為體質問題,也有可能是情緒或者其他原因,不論是和動物、獸人還是人類結合,艾琳始終沒有辦法正常生產。她經歷過無數次早產、流產、假孕,也生下過很多死胎,卻從沒有一個存活下來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教皇也沒有放過她,一次次地迫使她懷孕生產,一次次看著她胎停流產……
 



    直到某天早上,教皇來到實驗室的籠子前,發現整個實驗室的所有籠子都空了。他在艾琳的籠子內部發現了撬鎖的痕跡,這才知道,這隻自己最“疼愛”的“乖巧”的雪兔,偷偷在這個夜裡撬開了自己的籠鎖,還帶著其他的實驗體一同逃離了實驗室。
 



    再到後來的故事,就和梅爾所說的連上了——沒有生存技能的艾琳前往埃城謀生,並在途中生下了雪茸。而正是這次成功的分娩,點燃了整個大陸的第一簇火焰。聞到了成功氣息的教皇下令派人重新活捉了艾琳,原本她的孩子也應當被一同帶回,但在出事之前,艾琳拼盡全力將雪茸藏了起來,最終孤身一人回到了冰冷的實驗室中。
 



    “再後來的實驗就順利了太多太多。”說到這裡,教皇的眼神都開始露出興奮的光來,“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明白,之所以先前的實驗一直失敗,歸根結底是因為艾琳這傢伙太會壓抑自己的情緒。她剋制自己不去悲傷、憤怒,每天強迫自己麻木得像塊木頭,所以不論她分娩多少次,都不可能點燃‘火焰’。”
 



    “但是生下你之後,她就變了。”教皇看著眼前面如死灰的雪茸,嘴角的笑意越發猖獗,“每次一提到你這個孩子,她的情緒就會產生劇烈的波動,她會哭、會尖叫、會憤怒,也因此給我們帶來了大量的能源和最珍貴的‘火種’。”
 



    “可惜的是,再後來讓她生產,她也再沒辦法生出一個活胎了。但是問題不大,你的出生將她內心的那團死火點燃了,從那之後的每一次懷孕分娩,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刺激,只要能對刺激產生反應,火焰就不會熄滅,一切都還能繼續運轉下去。”
 



    聽到這裡,雪茸感覺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強烈的痛苦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叫他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整個世界也在天旋地轉。
 



    但他仍舊在控制自己不去深想,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早期的艾琳那般,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努力地保持著內在的平衡,竭盡全力避免自己的崩潰。
 



    事實證明這一點遺傳得非常成功,他很快就把有關情感的因素剝離開來,啞著嗓子開口問:“火不會熄滅是什麼意思?你是說,現在這一切的火焰還是依靠著她在燃燒嗎?”
 



    聽到這人的疑問,教皇有些意外地笑了起來:“你還真是跟你母親一個樣子,冷漠得讓人覺得恐怖。”
 



    說完,他頓了頓,看向窗外:“你說得對,經過我們的測試發現,這些火焰是和艾琳‘同生共死’的,儘管其他人的屍體可以成為燃料、情緒可以助燃,但這些火就像是艾琳身體的一部分,一旦她的生命枯竭,火焰本身也將不復存在。”
 



    “你再看看這張地圖,整個大陸就是一隻兔子的形狀,這難道不是天意嗎?”教皇再一次攤開面前的地圖,笑道,“所以,我們把艾琳當作整個大陸的母親也不為過。她早就已經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整個大陸處處都有你母親的存在。”
 



    他伸手指了指地圖上,那兔子“咽喉”的部分:“如果你曾經乘坐過那趟知名的‘穿喉列車’,那你應當聽到過你母親的呼喊聲,是啊,喉嚨就是用來發出呼喊的地方。”
 



    接著,他的指尖又划向了兔子的“嘴巴”:“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有一個叫湯恩村的地方,現在已經毀了——那裡的懸崖上曾經有棵樹,很有意思,上下顛倒倒掛在懸崖下面,就像是口腔裡的懸雍垂……那是和舌頭最接近的部位。那村子的懸崖口還有一潭水,是有腐蝕性的唾液和消化液……”
 



    “還有個伯恩郡,那裡很少有人去,因為地上都是你母親的骨頭,方圓幾百裡都種不出一棵樹來……你母親可真是個倔強的姑娘!但是有一家孤兒院就建在上面,還和你母親的白骨相處得很好,不為什麼,因為他們院長是個怪人,哦,不過現在他已經死了。”
 



    “之前沉下去的獵犬島,也很可惜啊,那是你母親的手。不瞞你說,之前上島的時候我差一點兒被她用手掐死,真是個調皮的姑娘。”
 



    最後,他又指了指兔子的那雙“眼睛”:“還有‘埃城’的目光女神,你是從那邊來的,應該能感覺到,她一直在用那樣慈悲的目光注視著所有人……”
 



    聽到這裡,雪茸不禁渾身發起抖來——
 



    所以埃城的“注視”溫柔且無害,因為那是他的母親在悄悄看著他。
 



    所以燃燒的火焰傷不了他半分,因為那是他母親的一部分……
 



    “最近我們也有很煩惱的事,艾琳的身體快要撐不住了,我們卻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接班人。”教皇彎起眼睛笑道,“幸虧你及時出現了。”
 



    “頂替你母親的重要任務,你一定能做得到的,對吧?親愛的?”
 



    第232章 血脈相連232
 



    聽到這裡,雪茸終於倒抽了一口氣,回過神來。
 



    難怪他們這麼有耐心,這樣事無鉅細地告訴了自己事情的原委,大抵就是為了積攢自己“絕望”的情緒,讓自己儘可能地崩潰,好儘快讓自己投入到火焰的產出工作中去。
 



    雪茸下意識覺得渾身發冷,胃裡也難受得緊。但他還是咬著牙深吸了一口氣,將那股翻湧的劇烈情緒悉數吞回了腹中。
 



    他寧可將自己活活憋死,也不願意給這火焰提供半點養料。
 



    強行消化掉情緒的感覺並不好受,那噴湧而出的憤怒和痛苦生生悶在懷裡,在他的胸腔中四處撞擊,叫他脆弱的心臟瘋狂擂動著,再次讓他難以呼吸。
 



    但抬起頭,和聞玉白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對視上的一瞬間,他便又覺得自己好了。
 



    現在要怎麼辦?雪茸深呼吸了一口,儘可能冷靜地思考著——按照他們的意思,火焰尚未熄滅,意味著艾琳尚且存活。自己現在應當先假意順從,然後跟過去看看艾琳的情況。
 



    一想到艾琳,他便覺得眉心跳痛,他勸自己,這是為了給梅爾一個交代,哪怕自己跟艾琳並不相識,他也應當將艾琳帶回到梅爾身邊去。
 



    所以,再忍耐一下,直到見到艾琳為止。
 



    強烈的不適和過度的緊張,早已經讓雪茸的身體透支到了極限。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又一次深呼吸調整心率,這才對上了教皇的目光:“我想見一見我的母親……”
 



    教皇看著他,面上依舊是那讓人難以捉摸的笑意:“哦,可憐的孩子,艾琳此時此刻一定也很想念你。”
 



    說著,他抬頭看了看四周通紅一片的房屋,欣慰道:“她一定是感受到了你的存在了,自從你登陸之後,她的狀態又活躍了許多。”
 



    雪茸不知道這人是從何判斷出艾琳的狀態活躍與否的,可聽到了這句話的一瞬間,他便陡然感覺到了一絲奇妙的聯結。
 



    興許是心理暗示帶來的錯覺,他恍惚間覺得這房子血紅色的牆垣正在微微起伏呼吸著,四周轟隆的嘈雜聲裡,那自始至終沉悶的轟鳴聲,彷彿一陣陣愈演愈烈的心臟跳動。他看不見窗外的景象,但一陣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那鍋爐內紫紅色的火焰似乎燃燒地更烈了。
 



    他似乎聽到了這顆機械心臟強烈的不安與躁動,哪怕是他這樣情緒感知能力極差的傢伙,也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痛苦與絕望。
 



    這一刻,他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艾琳是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她還活著,很痛苦地活著。可除此之外,雪茸根本找不到她的任何一些信息。
 



    他分不清艾琳在哪裡,但他又恍若覺得,艾琳在他身邊的每一個角落。
 



    一股難以忽略的刺痛從心臟處切割而來,雪茸皺著眉輕輕拍了拍心口,也就是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之後,那周圍充斥著憤怒、不安、狂躁的氣息,似乎一下子就壓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惶恐的謹慎——就好像一個不懂事的年輕母親,上一秒還因為身體的痛苦而煩躁不堪,下一秒就為驚到了懷中熟睡的孩子而手足無措。
 



    雪茸的視線也慌慌忙遊移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蜷縮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甚至能感覺到一雙手在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
 



    完全由不得大腦做出反應,他的眼眶一下子便不受控制地溼潤起來。不是出於悲傷痛苦或是任何情緒,而是像新生嬰兒啼哭的本能,他條件反射地想要號啕大哭,卻又因為某種彆扭的倔強,強壓著自己把這迸發的情緒吞嚥了回去。
 



    “艾琳……到底在哪裡?”他咬緊牙關,怒目圓睜,“帶我去找她!”
 



    “你現在這副樣子想見她很難,親愛的。她把自己藏了起來,我們誰都靠近不了她。”教皇聳聳肩,“不過沒關係,只要你變得和你母親一樣,你們就可以順利地團聚了。”
 



    說著他揮了揮手,一旁的守衛退到了門外,僅剩幾個穿著白大褂的研究人員以及被欽點的聞玉白留在了房間內。下一秒,房門緊閉,幾名研究員一擁而上,將雪茸牢牢控制在了房間中央的床上。
 



    雪茸幾乎沒有任何掙扎反抗的動作,任由一群人將自己的四肢捆好,自始至終他只是睜著眼、瞪著一旁的教皇,淺金色的目光灼灼,似乎可以化成一片肆虐的火海。
 



    艾琳……究竟在哪裡?
 



    濃烈的消毒水味混雜著同類的氣息,在這溫熱的紅色房間翻湧發酵,讓人恍惚間感覺自己浸泡在了一堆腥熱的血泊裡。
 



    他眼看著白大褂從房間的角落裡推來手術用的推車,他看見了手術刀、藥水、紗布、剪刀……
 



    他又聽到另一邊傳來一聲吱吱的慘叫,接著便看一人不知從哪兒揪出了一隻灰色的公兔子,被攥住耳朵的兔子因為恐慌而尖叫掙扎著,卻絲毫沒有半點作用。
 



    他聽見教皇說:“要怪就怪艾琳擅自逃跑。我們至今也不知道你父親是個什麼品種,所以得辛苦你慢慢試錯了。”
 



    這一刻,他彷彿感受到了這紅色的房間不受控制地震動了一下——或者說,更像是在痙攣,像是身體受到了刺激、肌肉不自主地抽動。
 



    不知是想象、幻覺、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雪茸恍惚間看見了一個長著雪兔耳朵的金髮女人,正躺在他躺著的位置,被迫接受和不同種族、身份、外貌的雄性進行□□。
 



    他看著少女的神情從驚恐到崩潰,再到後來毫無生氣的麻木,從未有過的強烈的共情,從他的指尖迸射到了全身。
 



    雪茸的身子開始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他知道聞玉白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發號施令,但他依舊咬著牙不願意開口。
 



    不知為何,他倔強地想要多忍耐一會,這是難得他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艾琳的存在。儘管她的痛苦已經快要將雪茸的全身撕成碎片,但他還是想更深一步瞭解她的遭遇、感受她的感受。
 



    教皇來到他的身前,掰開了他的嘴,檢查他的牙齒、口腔。
 



    雪茸瞪著男人的臉,又恍若看見女人張口咬上面前這雙手,鮮血順著她的唇角滴落到地上,她的身上爆發出食草動物罕見的攻擊性。
 



    接著,教皇又扒開了他的眼瞼,觀察他淺金色的瞳孔。
 



    他聽見男人一個勁兒地誇讚著:“你的眼睛真的和她一模一樣。不像車釐街的那群下等貨,加起來也比不上你們母女倆半分。”
 



    恍惚間,他瞥到了一旁櫃子上的一隻小瓶子,裡面幽幽地閃著渾濁的金光。他渾身猛地一顫,再不敢多看了。
 



    眼前再次出現少女的影子。她似乎是剛經歷了一場虐待,整個人狼狽不堪。面前的男人揪起她的頭髮,捏著她倔強的臉,冷笑了一聲。
 



    下一秒,一聲淒厲的慘叫響起,雪茸似乎聽見遠處火焰騰然升起的呼聲。
 



    他聽見教皇對自己說:“艾琳讓我長了個教訓,女人不會珍惜自己漂亮的眼睛,她們只會將這份上天的禮物用在逃跑上。”
 



    所以車釐街的女人們都被挖掉了眼睛,只是因為那雙凹陷的黑洞找不到逃生的路,比起砍去雙腳和四肢,永遠將她們禁錮在黑暗之中看不見光亮,才是徹徹底底謀殺了她們的希望。
 



    隨著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雪茸的耳畔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他感覺自己掉進了葬滿野鬼的枯冢,被肝腸寸斷的哀怨撕扯著靈魂。
 



    天崩地裂的頭疼,生理性的淚水幾乎要溢出眼眶,雪茸努力眨著眼,想從那不知是影子還是他雙目發黑留下的點點斑塊中,努力尋找著艾琳的蹤跡。
 



    在這片躁動的黑色影海之中,雪茸的視線根本無法定格,只循著本能,從胸腔裡擠出氣音:“……你在哪兒?”
 



    問話出口的一瞬間,遙遠的耳畔那頭似乎傳來教皇忍俊不禁的嗤笑聲,但雪茸卻渾然不知一般,繼續目光渙散地四處尋找。
 



    終於,在眼前幾乎要被哭嚎著的黑影完全淹沒的前一秒,一隻白晃晃的兔子腦袋從視野裡小心翼翼地探出。
 



    雪茸下意識地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氣想要伸手去夠,那幻影便又像是被指尖擊穿的霧一般轟然散去。
 



    他聽見女人不成語句、無法連貫的哀吟,又好像看見了兔子因為過度驚慌而瑟縮成一團的身影。明明知道眼前這一切應該都是幻覺,但雪茸還是感覺到,艾琳已經幾乎喪失了自己的意志,可她的本能卻在抗拒著這場見面,她在躲著自己。
 



    忽然,一種莫大的疲憊湧上心頭。雪茸連尋找的念頭都沒有了,只無奈地嘆了口氣,閉上眼。
 



    那一瞬間,黑色的窟窿、慘烈的尖叫似乎都被他隔絕在了世界之外。一切都跟被抽空了般,消失、停滯、溶解……
 



    那一場好似某種連接的幻覺落下帷幕時,現實中的感觸總算重又登場。雪茸意識到教皇仍在對自己進行著檢查,再下一步,自己就要被注射進作用不明的藥物,徹底淪為下一個實驗的犧牲品。
 



    他聽見了聞玉白手指關節咔咔作響的聲音,他知道那人已經瀕臨極限,教皇的動作但凡再進一步,那人便會在脫離自己命令的前提下直接動手。
 



    但雪茸還是悄悄做了個“等待”的手勢。望著面前轉身配藥的教皇,他深吸了一口氣——
 



    最後,再試一次。
 



    “艾琳……”他啞著聲音,輕輕喚道,“你在哪兒……”
 



    四周悄然無聲,尖叫、哭嚎都不見了,他的聲音落在地上,像是掉進了漫長無盡的黑洞裡。
 



    教皇轉身過來,手裡拿著裝滿藥水的針筒,一旁的研究員捲起了他的袖管,為接下來的藥物注射做準備。
 



    雪茸的鼻子忽然酸了起來,像是鉚足了勁兒,才很彆扭地喊了一聲:“媽媽……”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在喚出這個詞的一瞬間,窗外轟鳴著的鍋爐似乎都陷入了片刻的寂靜。雪茸的淚水終於順著臉頰滑了出來——
 



    “媽媽,你在哪兒?我找不到你……”
 



    這一聲問句之後,一聲極其淒厲的尖叫聲從他的耳膜刺過。尖銳的聲響幾乎要將他的腦袋穿透,要生生將他的心臟、胸腔、肺腑都轟成碎片。房間的窗戶猛烈地顫動起來,似乎是一起明顯的地震,叫屋裡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靜,慌張看著四周。
 



    可那一瞬間,雪茸的腦海反倒是清明起來。他循著腦海中的聲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抬頭望向窗外,望向那遠處陡然亮起數倍的巨大鍋爐——
 



    他找到艾琳了!
 



    第233章 血脈相連233
 



    抬頭望向窗外的一瞬間,雪茸的耳鳴混雜著尖嘯聲迅速退潮,他以最快的速度扭過頭,朝著人群彼方喊道:“聞玉白!!”
 



    幾乎在他喊出名字第一個音節的同時,只聽咔嚓一聲鎖門聲,同時一陣誇張的轟響拔地而起,所有人齊刷刷地回頭,震驚地看向發出動靜的方向。
 



    只見聞玉白眉頭微皺,卻絲毫看不出動作的跡象,而他身側的研究員卻已然被掀翻在地,四肢癱軟,腦袋耷拉在胸前,看不清死活。
 



    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聞玉白又是微微動作,抬腿一掃、抬肘一擊、伸手一勾,又三個人在頃刻間轟然倒地。
 



    現場終於有人做出反應,有拿起手術刀往後退的,有掄起金屬支架的向前衝的,也有人第一時間撲到雪茸身邊,企圖用他來威脅聞玉白。
 



    可還沒等那人沾到雪茸的手指,兩把月牙狀的彎刀便畫著銀弧破空而來,先是一聲慘叫,一截斷掌帶著噴湧的鮮血飛向空中,接著就是“嚓”的一聲輕響,綁著雪茸雙臂的束縛帶瞬間被割成兩段。
 



    雪茸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和最敏捷的身手翻身下床,抬首間,那兩把彎刀又一路收割了幾道血線,才一陣陣慘叫中回到了聞玉白的手中。
 



    接回刀的時候,聞玉白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刀柄——曾經那裡是裸露鋒利的刀刃,因此每次接刀的時候,自己的手掌都難免遭受反傷。而現在,這刀經過了某人的改裝,聞玉白這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在不影響使用手感的情況下,讓這把刀不再傷害自己。
 



    低頭看刀的功夫,聞玉白也沒閒著,一腳踹飛面前撲來的男人,又三拳放倒要去抓雪茸的傢伙。一腳、兩刀、三拳,硬是給雪茸開闢出來了一條暢通無阻的血路。
 



    那傢伙也是有極了眼力見兒,一個極其靈巧的飛奔躲到聞玉白的身後去。
 



    只是被那人的影子籠罩的一瞬間,莫大的安全感讓他放鬆了警惕,繃緊了的身子也卸了勁兒,高度緊張的後遺症翻湧而來,他整個人眼前一白,險些直接癱軟下去。
 



    但他也不過是微微趔趄的功夫,聞玉白便伸手撈住了他。那傢伙撈著個大活人的動作竟能如此輕巧,像是夾了個空空如也的公文包,甚至沒能影響他繼續行雲流水的動作。
 



    雪茸也在恍神間意識到自己不能在這裡暈過去,於是強逼著自己重新繃緊神經,然後緊緊抱住聞玉白的胳膊,老老實實地做一個不礙事的掛件。
 



    他就這樣眼巴巴望著聞玉白乾翻了一整個屋子裡的人。那傢伙還是這樣彆扭地堅持著自己的原則——除了剛剛打算對自己動手的那傢伙,被生生切掉了半個手掌之外,聞玉白對待其他人幾乎也都是直截了當,三招之內讓他們喪失行動力、失去意識後便不再動手。
 



    他就是不願意殺人,甚至連見血的事情都想回避、對於別人來說,雪茸多少會擔心幹得不夠利落、斬草不能除根,但這麼做的是聞玉白,雪茸相信他比自己更有分寸,如果這樣能讓他舒服一些,那就是個好習慣。
 



    很快,整個房間裡的研究人員都在聞玉白的三招之內倒地不起,十秒鐘後房間內連悶哼聲都再聽不見,四周的空氣徹底陷入了死寂。
 



    眼下,唯一站在他們對面、毫髮無傷的,就只剩拿著注射針筒的教皇了。
 



    這場衝突爆發得十分突然,教皇看見他動手的一瞬間,便立刻躲到了房間的最深處,極其警惕地觀察著情況,同時規避著一切風險。
 



    此時,他站在離兩人最遠的牆邊,面上透著強烈的不悅、以及一絲有恃無恐的淡然:“玉白,養了你這麼久,看樣子還是沒養家。”
 



    教皇貼在牆垣邊站著,努力和聞玉白保持著距離,目光卻始終陰陰地望著他。
 



    聞玉白沒有搭理他,只是伸手扶著一旁快要虛脫的雪茸,銀色的瞳孔裡只有這一人的影子。
 



    雪茸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選擇,於是迅速定了定神,抬眼望向教皇。
 



    教皇似乎也已經預料到了什麼,釘在聞玉白身上的目光移到了雪茸的臉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目睹著雪茸伸手摘掉了頭頂金色長卷的假髮,接著順著身側伸手一拉,那冗雜不便的裙裝便被整個拆下,露出的是內裡一套幹練便捷的褲裝。
 



    “很遺憾,大人,我得讓你失望了。”雪茸開口,嗓音也終於恢復了男聲,“我生不了孩子,也做不到跟聞玉白以外的傢伙□□。”
 



    聽到後半句話的時候,一旁始終冷著臉的聞玉白表情差點沒繃住,他用力咬了咬後牙,這才重新保持住了面上的巋然不動。
 



    但顯然,面前的教皇絲毫沒有心思欣賞他見縫插針的玩笑,他微微皺起眉,望著雪茸:“你不是艾琳的孩子?”
 



    “我是。”雪茸平靜道,“只不過不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兒子。”
 



    說完,他又摘下了頭頂的帽子,那壓抑了許久的兔子耳朵,終於重獲自由,飛也似的彈了出來。
 



    “說起來,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教皇大人。”雪茸輕輕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揚起唇角,“你認出我了嗎?”
 



    看到那對耳朵的一瞬間,教皇的目光終於顫動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儘可能保持著語氣的平靜:“你就是那個Bunny?在教堂對我開槍的兔子?”
 



    雪茸咧起一個頑劣又冰冷的笑意,彎腰行了個誇張又做作的紳士禮:“Bingo,正是在下。”
 



    教皇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抬頭望向一旁的聞玉白:“所以你當時交給我的屍首不是Bunny?你一直在騙我?”
 



    聞玉白冷冰冰地望著他,不置可否。
 



    教皇的眉心抽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他又望向雪茸,用一種極其平常的語氣道:“無所謂了,既然你代替不了艾琳,那這裡也不需要你了。我給你準備一艘飛艇,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雪茸聽到這裡,嗤笑了一聲,望著他:“大人,希望你可以認清現實。現在不是我求著你放我一條生路,而是你要想想,如何儘可能地獲得我的寬恕。”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一旁不語的聞玉白瞬間騰起了殺氣。這人此時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利刃,只要雪茸勾一勾手,他便會毫不猶豫地刺向對面人的心臟。
 



    “當然,我的寬恕也不起作用。”雪茸伸手指了指窗外鍋爐的方向,聲音中是壓抑不住的極寒,“我的母親艾琳、我的學生阿麗塔、還有無數被你害死的人,他們是不可能寬恕你的。”
 



    雪茸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迸發了出來,那一刻彷彿開口的並不是他,而是無數崩潰的、慘叫的冤魂。
 



    教皇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自始至終偽裝得遊刃有餘的目光裡,終於閃過一絲髮自心底的恐懼。
 



    他開始四處搜尋逃跑的路線,可眼前兩人將他的通路牢牢堵死,他只能又退回牆根,一邊調整好情緒,一邊再次怨懟地看向聞玉白:“你真的想清楚了嗎?玉白?”
 



    不出他所料,聞玉白依舊是冷冷地望著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他的提問。
 



    “傻小子,你要知道,就算你內心裡不願承認我,但是你的自由掌握在我手裡。”他隔空指了指聞玉白麵上的口籠,“只要你解不開這把鎖,我就始終是你不得不臣服的主人。”
 



    這是聞玉白所有“支配者”征服這隻野獸最大的底氣。這把鎖代表著他的使用權,他的命和自由,從來都不在他自己的手裡,而是在鑰匙持有人的手中。
 



    可偏偏,眼前這名野獸像是不懂這個道理一般,用那陰冷得、隨時要生吞活人的目光盯著自己、一步步朝自己逼來。
 



    教皇的手指尖開始發抖,他一邊警惕地望著聞玉白,一邊將手伸進口袋裡。
 



    他其實並不想暴露那把鑰匙的位置,一直以來他都隨身帶在身上,就是怕這野狗突然有一天發瘋,可他又不敢當著他的面拿出來,生怕自己的動作不如他快,生怕自己在摁下機關、用毒針殺死那傢伙之前,對方就先一步把鑰匙搶走了。
 



    但此時此刻,這是他唯一的底牌了……
 



    他死死盯著聞玉白的動作,那人卻似乎並沒有在意他,於是他便變本加厲地將手伸向鑰匙的方向。
 



    聞玉白依舊沒有看他,而是望向一旁的雪茸,輕輕開口詢問:“我來動手?”
 



    雪茸搖搖頭,伸手彈開了手杖的前腔,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陡然彈了出來。
 



    教皇看到他要動真格的,立刻伸手握住了鑰匙——該死,到底誰先死還說不定呢!
 



    “我來,就當我自己報個私仇。”面前的雪茸低下頭,不緊不慢地上起了火藥,又扭頭看著聞玉白,笑了起來,“而且我不想讓你殺人。”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聊天說閒話。教皇冷笑了起來,從口袋裡拿出鑰匙的手都在瘋狂地顫抖。
 



    他確信自己摁下機關的動作會比那人上膛更快。只要先一步用口籠的毒針殺死聞玉白,眼前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兔子,自己處理起來也更方便了!
 



    教皇將那古銅色的鑰匙拿到眼前,劇烈的顫抖讓他甚至有些看不清鑰匙上的機關。
 



    他一邊聽著雪茸悠哉悠哉的上膛聲,一邊迅速回憶著鑰匙機關的使用方法。
 



    “咔、咔……”房間裡迴盪著不知是什麼機關運轉的聲音。
 



    教皇伸手,終於將鑰匙上的旋鈕撥到了指定的位置、他長鬆了一口氣,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抽搐著。
 



    撥下來了,開關打開了,五秒之內,聞玉白就會被針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