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畫像
晉王府一條中軸貫徹內外,外宅內宅秩序分明,樓閣井然,處處透著莊重肅氣。唯獨銜接內外的園子裡,紅梅盛開,清香襲人。
八角亭下,裴鈺身著翻領貂紫錦袍,外披鶴氅,因是早起見人,故而頭上未戴冠,黑綢似的頭髮只用一根芙蓉色的髮帶束於頂,八成是自己隨手綁的不結實,鬆鬆垮垮滑下來不少髮絲,搭上綺麗的眉目,唯用放蕩形骸四字可能形容。
玉石桌上熱氣騰騰,擺著一海碗的水盆羊肉,一食盤帶骨的羊腿肉,兩張胡餅,幾碟子爽口小菜,一壺溫酒。
裴鈺瞧著對面人的吃相,不由嫌棄地皺起眉道:“朝廷給你的俸祿不夠你吃的?”
張明禮撕咬著羊腿肉,大嚼大咽來不及張嘴,口齒含糊不清答道:“饞這口饞了許久了,偏我家那母老虎恨羊肉腥羶味重,自己不喜歡,也治著不讓我吃,昨日宮宴上的菜倒齊全,可在我看來,都不如大口吃肉來得舒服。”
裴鈺輕嗤,揶揄道:“老師慣會偷腥,仔細著點,別被師孃抓住便是了。”
張明禮本欲順著話茬,心下一琢磨反應了過來,瞪著眼睛將羊骨頭往桌上一摔道:“渾小子!竟敢取笑師長!”
但只是見裴鈺一挑眉梢,他的氣勢便即刻弱了下去,嘿嘿訕笑著將骨頭收回接著啃,嘟囔著:“抓住了又能奈我何,橫豎要不了我的命,她愛打死誰打死誰,總之我是不會出頭的,外面人聽說了也只會覺得是她善妒,與我何干呢。”
裴鈺轉著指上的墨玉扳指,冷不丁吐出二字:“狡詐。”
張明禮喝了一大口熱湯,舒服地長吁口氣,抬眼盯著裴鈺陰陽怪氣道:“是,我狡詐,我教出的學生倒是不狡詐,你昨夜裡弄那一出是幹什麼的?宮宴上那麼多人,洋洋灑灑百十口子,硬是就你一個站出來對陛下進諫勸他收回成命,怎麼的,別人都是傻子麼?都不知道薄兒帖一死意味著什麼?你想想,正月十五,大宴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陛下既然下旨將人交給蠻廝發落,那就決然沒有再收回的道理,是太子不懂還是漢王不懂?人家怎麼就沒點動靜?”
裴鈺冷哼一聲:“那兩個窩囊廢。”
張明禮一口老血險些嘔出,肉也沒心思吃了湯也沒心思喝了,捂著心口窩子緩了半天,哎喲叫喚道:“你就氣死我吧你,從你當年踹翻那鍋沸水我就看出來了,你小子長大了定然不服管!”
他念叨的乃是一樁老黃曆。
十二年前裴鈺十歲,太子十五,漢王八歲,裴忠為了試驗三個兒子的腦筋,特地命人抬了三鍋燒沸的熱水放到兒子們跟前,另往裡面各丟了一顆石子兒,命令他們不借助任何器皿工具,自己想辦法將石子兒從裡拿出來。
漢王年紀最小,心眼兒最實,忍著燙徒手將自己那鍋的石子兒撈了出來,之後哇哇哭著找他娘叫痛去了。
太子呢,在鍋旁不慌不忙擺了盤棋,等到棋下完,水也就涼得差不多,起身動作雲淡風輕,輕鬆取出石子。
至於裴鈺,他一腳將鍋踹翻了。
“誰能管得了本王?”
光陰飛逝,小小少年長成天下最為魁梧俊美的兒郎,說話時聲音低沉,鳳眸僅是平平靜靜注視著別人,不怒自威的氣勢便顯露無疑。
張明禮吸著骨頭裡的髓湯,瞟了眼裴鈺的身後,悠悠道:“能管得了你的人來了。”
裴鈺轉頭見是武芙蓉,眼睛頓時一亮,欣喜道:“蓉兒是來找我的麼?”
武芙蓉上完了最後一階石階,步入亭中笑說:“少自作多情了,我是聽聞張先生到訪,想到過往先生極愛我醃製出的碧玉君子,便特地備上一盅送了來。”
張明禮一聽立馬來了精神,忙起身迎接道:“嗨呀,我說這半天啃著肉感覺少些什麼,可不就是缺了這口碧玉君子嗎?也是怪了,武姑娘你說,同樣是拿醋醃,怎麼我們自己家醃出來的,就沒有你手中的那般盈盈碧綠,味道也差上許多呢。”
武芙蓉將手裡的白瓷小盅放到桌上,將蓋一揭,又辛又酸的氣味即刻充斥在整個亭中。她手持銀匙,舀出一顆碧綠之物放入碟裡,說道:“那便是醃製的時候不對了,這要趁著八月初八那日醃上才好,早了晚了的,都差些火候。”
所謂“碧玉君子”,乃為武芙蓉信口胡謅的雅號,其實就是用醋醃的胡蒜。過去冬日征戰天寒地凍,將士們時常感染風寒,武芙蓉想起在現代時媽媽每年都會醃的臘八蒜,覺得大蒜驅寒,便會親自動手醃上不少,醃好發下去,讓大家就著軍糧嚼上一兩顆,總沒壞處。後來一年年的醃習慣了,一直到了王府她也沒落下,權當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