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割裂(第2頁)
武芙蓉被裴鈺拽下馬,推到了空蕩黑暗的坊街中。
他沒再帶她去別人家,而是帶她來了這。
這地方她死都不會忘,本以為有生之年不會再來第二次,沒想到,這麼快就又回來了這裡。
裴鈺走在坊街,閉眼挪步,腦海中回憶事發情景,用步伐一步步測量:“這裡,王文重,這裡,梁俊輝,這裡,朱志永……”
武芙蓉衣著單薄,被夜風一吹,渾身徹骨冰冷,忍不住斥道:“你能不能閉嘴。”
裴鈺不僅沒有閉嘴,還喃喃念道:“這些人裡,有的初為人父,有的新婚燕爾,還有的,是父母老來得子,蓉兒你說,他們死是死了,可留下的人,該怎麼活下去呢?”
武芙蓉忍無可忍,轉身朝他一喝:“我說了讓你閉嘴!”
“你現在有什麼資格對我大聲說話!”裴鈺怒斥,“我沒要你的命,你就該對我感恩戴德!”
武芙蓉笑了,像聽到什麼絕世笑話,不可思議地望向他道:“感恩戴德?我求著你饒我一命了嗎?你要真想讓我對你感恩戴德,那你現在就動手殺了我好不好,我即便做了鬼,也定會念著你的恩惠,每日祈禱你長命百歲,長命千歲。”
長命百歲,長命千歲。
多麼吉祥的話,可聽到裴鈺耳朵裡,便好似受了多麼陰陽怪氣的詛咒一般,使得他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佔領上風的情緒,竟在這時決堤崩潰,大步衝上去手掌狠狠握住武芙蓉的後頸,咬牙急切道:“武芙蓉,你那麼想死,所以你內心還是很煎熬的是嗎?你沒有看上去那麼無堅不摧,你在愧疚,在後悔,在良心不安,對嗎?”
武芙蓉不願去看他,可頸後受制於人,頭低不下去,只好抬眼與他對視。
她說:“我沒有。”
可她眼中分明有線光亮在為之破碎。
裴鈺不在乎她說了什麼,他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知道她在痛苦,這讓他心裡無比快活,這就夠了。
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道:“你恨我,歸根究底是恨我不顧你的反抗強行要了你,可你不也同樣不顧他人反抗,奪去了他們的命,歸根究底,你我都是同一類人。”
“同樣自私,殘暴,自以為是。”
武芙蓉只聽到耳邊轟隆一聲,似有高山崩塌,下意識便張口否決:“不是的,我……我不是那樣的……”
“你怎麼不是?你就是。”裴鈺道,“而且你比我更可惡,我只讓你一個人痛苦,可你卻讓許多人都痛苦,連那些根本沒有得罪過你,與你素未謀面的人,也因為你的惡舉死的死瘋的瘋,可你又做什麼了?你有關心過他們嗎?假如不是我從那個深淵裡爬出來,死撐著來找你算賬,你現在應當逃離盛京城,去過上你的逍遙日子了吧?武芙蓉,你真狠啊,比我要狠得多,倘若你的父母還活著,看到你這副樣子,他們該作何感想?是為你驕傲,還是心酸自己含辛茹苦培養的女兒,竟長成這般蛇蠍心腸。”
“你別說了!”武芙蓉淚流雨下,不斷搖頭,“我不是的,我不是你嘴裡說的那樣,我不是。”
“那你告訴我,那些人是不是沒有得罪過你,是不是死在你的手裡。”
“回答我!”
隨著這一聲質問,武芙蓉的靈魂彷彿被割裂成兩半。
她其實一直在逃避,似乎只要不去想,只要全然沉浸在報復的快感中,她就不會有煩惱,不會內疚也不會自責,更不會有多出來的痛苦。
可現在不行了,裴鈺硬是將她拉回現實了。
這不是單純的人性善惡問題,是她這副皮囊下面藏著的,本就不是一個終年受戰亂之苦,堅信非要你死我活才能生存下去的古代人。
她生長在一個安寧穩定的現代國度,家庭富足溫馨,家中長輩有文化重教養,又因為她是獨生子女,一家人對她投入了全部的疼愛,提供給她豐富的物質,培養她充盈的精神,從小告訴她為人的各種道理,可各種道理加起來,都無非總結為父親的那一句——“其實小蓉也不用記那麼多,世界再大,總歸有爸爸媽媽給你遮風擋雨,你只要記得,人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正直,勿生害人之心。”
可她,又都幹了些什麼啊。
頭腦清醒過來以後,武芙蓉徹底感受到了何為誅心之痛。
寂靜的坊街,唯能聽到女子淒厲哭聲。
……
夜半,晉王的馬車停到了東宮門外。
裴韶本欲就寢,聽到下人通傳,不免感到狐疑,便簡單整頓衣冠,出去察看情況。
到了外面,他的步伐尚未邁出門檻,便見從馬車上掉下來一名女子,衣衫單薄,形容狼狽,似是被人扔下來的。
裴鈺的聲音在氈帷後響起,薄冷異常:“這個女人我不要了,既然她先前那麼想為大哥做事,那就送給大哥了。”
話音落下一刻未曾停頓,一聲令下,車馬動身離去,轉眼消失無蹤影。
裴韶在原地愣了半晌,緩步走上前,對在地上抽泣的女子,輕輕伸出了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