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白露(二)(第2頁)
待長輩們都說完了話,貞儀最後才得以開口,看著眼前這樣病弱頹喪、甚至扎出了一層潦草青須的兄長,千言萬語卻是隻剩了一句:“二哥哥……你受苦了。”
王介終於抬起頭來,對上妹妹因擔心而微紅的眼睛,他竟頃刻間滾下兩行熱淚來。
大人們予他重視、責備、期盼、規勸、教導……二妹妹卻如一縷純粹清風誤入這忙碌世間,站在這名利局外,一眼看到了被他藏起來、不敢也無顏示於人前的諸般之“苦”。
王介甚至還從一隻貓兒的眼睛裡看到了同樣純粹的擔心。
看著這樣的二妹妹和橘子,王介恍惚間又回到了在吉林的那段歲月裡,那座小院簡陋,但抬頭就能看到開闊的天穹和山川,耳邊總是大父和二妹妹探討時令天象的聲音,鼻間則是下雨時雨水濺起塵土的氣味……那是農忙時,他一身狼狽地扶著糧車,一個小姑娘突然替他撐起了一把油紙傘。
想到那雙純粹的笑眼,王介的脊背一點點彎下,他辜負得不止是家中之人,還有贈他兔子玉佩的人……難道
他可以奢望,讓她繼續等上他三年嗎?這幾乎是無理的要求,他無法說出口。
王介未曾往吉林傳信,但陳凝田自可以從貞儀信中得知具體,王介不知她是何想法,亦不敢深問,只聽二妹妹代為轉達了陳凝田讓他務必安心養好身體的叮囑。
貞儀也數次寬慰兄長,話語中常提及大父生前之言。
冬日來臨前,王介終於病癒,人也慢慢重新振作起來。
與此同時,董老太太做下了一個遠行的決定——往蜀中去,沿途拜訪親人舊友以及王者輔生前交好的同僚們。
“你們父親從前入仕時,也未曾考舉人試,而是由他的老師一層層舉薦……”老太太道:“如今這般,已不能只守著一條路了……”
“他這一生,沒有別的,唯獨留下了一些人脈與好名聲,若能幫上家中,也算是些許遺澤。”老太太話到最後,只餘一縷嘆息。
王錫琛等人俱已聽懂了,母親這是打算借各地故舊的人脈關係,試著為家中謀些出路。
這些年來,在老太太的主張下,即便是王者輔被流放吉林,家中也不曾斷了和各處的關係往來。
只是兄弟幾人都很清楚,即便親情交情仍在,可父親已去,母親這般實與登門求人無異了……
王錫璞對老太太的提議感到意外,卻也動容欽佩,羞愧難當地道:“母親年邁,卻還要為家中這樣苦心謀劃、奔波經營,兒等實在無地自容了……”
“這不算什麼。”董老太太道:“我回蜀中去,是為探親,傳揚出去也不會傷及你們爺們的面子。”
老太太的母家在蜀中,在當地也算是小富之家,家中有兩個和老太太同輩的兄弟尚在,另有個做官的侄子。
“況且如今已是這般局面了,都呆在家中不是良策……運道似水,總要流動起來才有門路活路,否則真要成那一潭死水了。”
“再者說,與人為善,經營交好,你來我往,為得不就是今日嗎?”老太太道:“人活在世,能有幾人沒有求人時?我老婆子不覺著丟人,你們也不必自覺臊得慌。”
老太太的主意一向很穩,她決定的事,輕易沒人能夠打斷。更何況大家都知道,這確實是有益於家中的正事。
但路途漫長,老太太年邁,總要有個男兒跟隨。
“兒願往,只是母親既要歸蜀探親,兒若跟從……”王錫璞猶豫著看向兩位兄長:“還是要先行聽從兄長們的意思。”
他話中之意,是他與蜀中董家並無血緣關連,由他跟從探親不是正理,但老太太也很清楚,他是多少有些放不下官老爺的架子去求人——老太太也不打算讓他放下這架子,家中總要有個撐架子的,王錫璞這話,原是不必說的。
但或許正因不是親生,受下了嫡母這樣的付出,心中總有些感激愧疚,才愈發不能沉默不語。
在老太太看來,無論如何皆是人之常情,也不必去戳破什麼,是以只道:“老三你留下,接下來這三年便安心帶介兒讀書,這也是頭等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