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白露(三)(第2頁)
進了福建,臨近建寧府時,貞儀甚至驚駭地聽聞,有朝廷兵馬在此一帶搜剿天地會黨羽,為逼出天地會教眾的下落,甚至放火燒了一個村子。
董老太太叮囑隨行者不要議論此事,也勿提及天地會三字,以免惹禍上身。
貞儀便也閉口不言,只是經常會發呆走神。
路行得很慢,除了探親訪友之外,王錫琛亦沿途行醫,貞儀
常跟在父親身後,替父親收拾醫箱寫方子,貞儀心細擅研,常向父親請教,慢慢地也可以幫著診看一些簡單的病症了。
大多時候所得診金並不豐厚,若遇實在貧苦者,王錫琛且會拒絕收取診金,但聊勝於無,總也貼補了部分沿途花銷。
行路雖慢,卻也充實,每日所見皆有新景新事,貞儀要做的事情很多,閒暇時多用來讀書或研究算學,亦或提筆將沿途見聞與感悟寫作文章詩詞。
貞儀的隨筆中不乏對民生的體悟,但也謹遵著祖母的教導,未有留下意氣過激之言。
寫得最多的則還是風景見聞,或寫山,或寫水,或寫地貌,也時常寫美食,貞儀尤愛吃魚——這也是橘子認定貞儀屬貓的佐證之一,佐證之二便是貞儀自幼便超乎尋常的好奇心,都說好奇心是科學進步的最大功臣,如此說來,貓豈不是很適合做科學家了?由此反推出科學家貞儀屬貓也很合理吧?橘子自有自己的一套圓滿邏輯。
——單是與鱸魚有關的詩詞貞儀便寫了七八首,偶爾還會在詩詞旁畫上兩尾小魚與幾朵水花,或是一碟冒著熱氣的糖醋魚。
橘子每每看著貞儀那越來越多的手稿,心想,這算是貞儀的旅遊手賬嗎?
貞儀豐富生動而充滿好奇的“旅遊手賬”中,偶爾也會有些苦悶之言,譬如每逢在算學上遇到不解難題卻無人可以請教時——王錫琛雖是文化人,卻不精算學,若談請教,如今貞儀倒滿可以做他的老師了。
此一日,貞儀對燈坐於案前,一手托腮,一手執筆慢寫:【自大父既終,則苦無師承,並無所問難質疑者之人。雖或有得,而終不能精,嘗自悵然……】
資深的重量級鎮紙橘子大人讀不懂字,卻讀得懂貞儀的悵然,於是也在心中嘆氣——它就說吧,像貞儀這種孩子,就得十來個補習班來招架的。
待得黏溼悶熱的夏季結束,在福建停留了一段時日的貞儀隨同家人繼續趕路。
臨出福建時,經過與江西交界處,換了船走水路,往西面廣東方向而去。
船家漢子手中的船槳攪動著江水,水波一圈圈盪漾著,搖落了鄞江岸邊的青黃秋葉,喚來了又一年的白露節氣。
王錫琛站在船頭,遙望西面方向,眼底幾分傷懷感觸,過了這條江,再往前便是嘉應州了,那是父親生前的治所。
貞儀站在父親身側,橘子趴貞儀腳邊,橘子兩隻毛茸茸的雪白前爪隨意交叉疊放,抖著鬍鬚,乘著涼爽秋風,行於白茫茫的江面之上,愜意地賞看著兩岸秋景,不乏自得地想著,行萬里路的古人很少見,行萬里路的貓應當更少見吧?
不料,更少見的事卻發生在上岸之後——
往偏遠之地遠行的路不可能每一步都風平浪靜,這一路也偶有波折,但迎面遇到舉刀奔來的兇狠賊寇,卻是實打實的頭一遭。
那足足數十名賊寇持刀急奔而來,凶神惡煞地叫喝著,即便不全能聽懂他們的口音,卻也不妨礙理解他們的威脅之意。
他們要騾車,要財物,用刀押著兩名抱頭而跪的車伕,將女眷也從車內拖拽下來,王錫琛見到母親和女兒受到威脅,驚恐憤怒地衝上前去,卻被兩名賊寇壓倒在地,踩住脊背,並拿刀分押於左右。
“……不要傷我父親!不要傷他!”貞儀一隻手顫顫地攔在祖母身前,雙腿緊繃發麻彷彿失去了知覺,匆匆抬起另隻手摘下發間並不貴重的兩支玉簪,當即遞了出去:“都給你們就是!”
這種敵我懸殊的情形下,莫說硬碰硬了,便是連智取的可能都沒有,能保下性命便是天大僥倖。
貞儀裙角邊,橘子躬腰炸毛,壓低了耳朵和腦袋,做好了隨時衝出去保護貞儀的準備。
貞儀怕極了,另隻手卻也悄然握緊了袖中藏著的一把刻刀,護著病了數日的祖母。
人和貓都繃緊了神經屏住了呼吸,等著那些賊寇們的反應。
貞儀雖懼,卻隱隱覺得或可以賭贏保命,她留意到這些賊人中有人身上帶血,還有人帶著包袱,倒不像是專攔在此處打劫的……
而王家人並不曾貿然行路,每一條路都是再三打聽過的,每每寧可信其有,也要繞路避開傳言有匪賊出沒處,也並不敢走太荒僻的小徑……想到此處,貞儀更篤定了自己的猜測,這些人應當是逃經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