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槐與湄
槐樹下,少年正提筆運墨,身旁大大小小的石頭,壓著數十張還未乾透的墨跡。幾片槐花飄落紙上,他卻手也不抖,筆尖壓著槐花而過,花染墨色,字留清香。
“景明。”蒼顏老者揹著手站在亭外,聲音不高不低,卻正好能讓他聽到。
他轉過身,看清來人,恭敬地一拜,說道:“師父。”
老者沒幾步就走了過來,看了看亭邊鋪著的紙張,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說了聲:“你來。”
說罷,便轉身離去。
他點了點頭,也不多言,跟在老者後面。
二人來到正堂中,堂間正站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觀其背影,身量同他一般高,烏髮高束,穿一襲曇色窄袖小衣小褲,腳蹬一雙月白登雲靴。聽到二人的腳步聲,那孩子轉過身來,他“咦”了一聲。
——看打扮是個男孩,誰知轉過來一瞧,竟是個女孩。這女孩生得一雙柳葉眸,秋水瞳,雖然眉眼疏離,卻是個如玉般的小姑娘。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詩。
老者捋了捋鬍鬚說道:“景明,這是小湄。從今以後,她也住在棲梧山。”
老者又看了看女孩。
小湄不用對方說,率先走上前來,坦蕩一拜:“師兄好。”
她聲音柔柔細細,卻冷淡疏離。
他連忙端了端身子,回禮:“你好。”
心底卻對這突然冒出來的“師妹”百般好奇。只是師父在面前,他可不敢隨便開口。
老者頷首道:“既是同門,你二人便要同心同德,各取所長,認真隨為師修習。景明,你要好生關照小湄。小湄,你初到棲梧山,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要多請教你師兄。”
二人點頭,齊聲應下。
老者又是交代一番,匆匆下山。
兩人並行,他偷偷打量身側這個粉雕玉琢的女娃,一想到終於有同齡人陪自己在這山上做伴,心中自然歡喜。但他畢竟是師兄,面上卻還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鎮定自持。
走到屋前,他轉頭看了看對方肩上的小包,問道:“小湄,你可帶了什麼多的包袱?”
小湄搖了搖頭:“沒有。”
他“哎呀”一聲,說道:“這屋子一首空著,眼下也沒有能用的被褥。等師父回來我和他說說……你若不嫌棄,可以先用我的!”
小湄又是搖搖頭,說道:“謝謝師兄。不必了。”
“可是你也不能首接睡在床板上呀,那得多難受?”
他一面說著,轉身跑進自己屋中,略一收拾,便抱著一床被褥出來。那小小的身體全都埋在了被子裡,走起來一搖一晃的,有些滑稽。
“噗——”
小湄沒忍住,輕輕掩唇笑了一下。
他從被褥後探出頭來,看見她這一笑,不由得有些痴了。“小湄,你笑起來真好看。”
小湄立刻收了笑容,面上冷淡,一板一眼地說道:“師兄莫要說我好看。”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說道:“可你生得是好看啊?如果多笑笑會更好看的。”
他正說著,便順手將那床褥鋪在榻上,規規整整地收拾了一番。
小姑娘抿了抿嘴,竟有些生氣。
“小湄不好看……師兄以後莫要再說這種話了。”
“啊……”他有些發愣,回想自己好像並沒有做錯什麼,於是說道,“小湄,你怎麼生氣了?是我哪裡說錯了嗎?”
可小湄卻不理他,只將她的東西放妥當,便以“休息”為由,將自己打發了去。“砰——”地一聲,房門在他面前關上。
他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其時正是夕陽落霞,他忽然想到了他的習字,趕忙向屋外涼亭跑去。可亭邊哪還能看見什麼白紙,皆是散落滿地的槐花。
他無奈彎身,逐一將紙從地上撿起來,鋪陳妥帖。不多時,滿滿當當便疊了幾十頁。
他又跑去亭中,那石桌之上,筆墨早己乾透,落上了大大小小的花葉。他搖了搖頭,將筆硯仔細收好,小心翼翼地吹開紙上槐花——正是“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雖然有些拙劣,卻也是他第一幅習字。他將紙一點點捲起,收在了一旁的竹筒裡,清香滿溢。
遠處暮鐘響起,他知道,這是師父要回來了。於是身體端正,趁著太陽未落,再練一遍師父教的拳法。
古槐煙薄晚鴉愁,小小的身子被斜陽拉長。
——收拳,落定,吐息。
同一時間,院門打開,老者步履生風,左右挑著兩個竹筐,落在屋前。
“師父。”他迎了上去,接過一個竹筐,向裡看了看,是幾根山筍,而另一筐裡,卻是棉被與衣物。
“師父,您真神。我還愁今夜要挨凍了呢。”他頓時喜道。
老者捋了捋鬍鬚,道了句:“有緣人贈有緣物。”便不多言,挑著筐子進了柴房。
他思索了一番。
“有緣人?”他搖了搖頭,師父又在打啞謎了。他背起竹筐,走向屋子。
“師妹,你醒著嗎?”他叩了叩門,
無人回應,只得將東西擱在門口。
過了片刻,他又說道:“師妹,這是師父拿來的衣物和床褥,你記得收好。這裡不比山下,夜裡露重,莫要著涼了。”
他轉念一想——若是師妹睡下了,也聽不到他說話……橫豎晚飯時間還早,便徑自坐在石階上,決心等她醒來再交代一番。
哪知他才方坐定,“吱呀——”一聲,門突然開了。
他一轉頭,正與女孩的朦朧淚眼對上。他頓時“啊”了一聲,便將頭轉了過去,本想說什麼都沒有看到,又覺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邊正有些心虛,只聽對方開口:“你怎麼還在這兒?”
她聲音卻不似剛才輕柔,沙啞中聽出幾分羞惱。
“我…我…我是來給你送被褥衣物的。”他有些結巴,連說了幾個“我”字才把話說明白。轉念一想,他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何必這般心虛?
於是他穩了穩心神,補充道:“不多時便要吃飯了。我趁這會兒幫你把床褥換了,你也好用新的。”
小湄揉了揉眼睛,眼角泛紅,卻沒了淚珠。她彎下腰,鉚足了勁才堪堪提起竹筐,嘴上卻說道:“謝謝師兄,我自己來就好。”
看著她那副樣子,他有些不信,還是跟著走進屋子。只見對方左手並右手,好不容易將床上被褥取了下來,再鋪新的,卻又首不見首,尾不是尾。忙活半天,她亦有些脫力喘息,一點也不像是做過這活計的樣子。
他登時搖頭道:“還是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