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歸 作品

第80章 遁逃

秋盈盈牽著道光的手,與他面面相覷。

“小師傅,我們好像迷路了。”

方才不知怎的,那曾不悔就如瘋魔一般口中唸唸有詞,衝入黑暗之中,只留下自已與這小和尚在原地。秋盈盈本欲追上,奈何她不會武功,更比不上那身輕如燕的男人。

只是她也沒有什麼慌意,在帝都如何的場面她都經歷了,如今只要活下去,便能等到接應之人。而這迷宮一般的地下洞穴,總不至於困死在其中。

天無絕人之路,秋盈盈有著超乎常人的自信與坦然,正如那時候入宮獻曲,亦或是一把火燒了妙音閣,又或是在觀音鎮逃亡之時——她總是相信,命運總會眷顧如她這般的天命之人,賦予她化險為夷的氣運與能力。

退一萬步而言,即便有什麼危險,身邊還有這樣一個餌料,不論遇上哪撥人,她也並非無所倚仗。

道光抬首看向秋盈盈,有些不知所措:“那位大哥哥,是要去哪裡?”

“不知道。”秋盈盈裝作憂心地蹙起黛眉,“總歸不能坐以待斃,我們再去找找他吧?”

“好。”道光頗為乖巧,依言向前走去。

兩人的腳步聲在這空曠而深邃的石階之間迴盪,周遭寂靜如死,彷彿這一方天地只他二人一般。

莫說是找那曾不悔了,就連他的聲音都再難聽見。

秋盈盈不禁想到那群雲遙寺和尚的怪行,又想起那令人琢磨不透的老和尚,心中更加篤定一個猜想。

——原來這就是家主所說的天機之時麼?

“秋姐姐,你與那個大哥哥並不是夫妻吧?”藉著微末火光,道光沒話找話般地說道。

秋盈盈回過神,也不掩飾,只接話道:“誒呀,這都被你發現了,真厲害!”

道光老實道:“是師兄與我說的。因為你和那個大哥哥雖然十分親密,卻不像多麼熟悉的樣子。用師兄的話來說,那便是貌合神離。而且我發現,那位大哥哥好像總是透過你,在看另一個人似的......”

這話倒是沒有說錯。那曾姓恩客雖是她的大主顧,她也知曉對方渾身上下的家當除了去酒坊買醉,便是來妙音閣一擲千金,只為了買下自已一晚。

說是春宵一刻,對方卻寧願坐在簾幕之後,聽著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的歌謠。

不可否認,他的確是個古怪的恩客。

秋盈盈失笑道:“你既然知道,怎麼還敢跟著我們來這地方呢?你就不怕我們兩個把你賣了?”

“不怕。”道光搖頭,“我本就是被丟在雲遙寺的小和尚,爹不疼,娘不愛,只有佛祖收留了我。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倘若把我賣了能為你們討口飯吃,在佛祖面前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秋盈盈眨了眨眼,一時失語。她不禁摸了摸道光的頭頂,那發頂久疏打理,已然長出一層發茬,毛絨絨的,有些扎手。

“放心吧,姐姐同你開玩笑的。”

曾幾何時,她也在相似的光影下,做了相似的動作。那人的個頭還不到她的腰際,連走路都費勁,她不用彎腰,伸手便能摸到對方的頭。

道光又追問道:“秋姐姐,你們既不是夫妻,你為何跟著他要來這裡躲著呢?他長得好凶,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秋盈盈笑了笑,答道:“怎麼了?你好像很希望我們是夫妻?”

“因為......”道光不禁囁嚅道,“因為你唱歌很好聽,我很喜歡你的聲音,就像孃親一樣。倘若你們是夫妻,我就能好好做個美夢了。”

“原來如此...”秋盈盈彎了彎唇,越往深處走,周遭反而因著光滑的巖壁而亮堂不少,她也清楚地看見自已映在石壁之間的倒影。

是礦石?鍾乳?還是冰凌?秋盈盈不禁伸手觸碰那晶瑩的壁面,卻覺觸感蔭冷,似有水霧蒙於其上,她拂了拂其表面,竟能將其擦拭得更為乾淨。

她將火摺子湊近,這才發覺那黏膩的水霧竟是一片赤紅。

血...?

秋盈盈看著那石壁上倒映著的自已的影子,有些怔愣。這下她終於確認,這的確是一面鏡子。在方才經過的,與接下來的路上,還有無數面這樣的“石鏡”。

倘若這是人力而為,這將是多麼浩大的工造?又是誰花了這麼大的心思,在此處磨出不計其數的鏡子呢?

還有這些怪異的花......

“...我和曾公子可做不成夫妻。因為,我是妙音閣的頭牌,你知道妙音閣麼?就是帝都最大的青樓。他啊,可是我的大主顧...”

秋盈盈一面想事,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道。不知為何,她卻莫名覺得這小和尚瞧著有些投緣。

“我之所以流落至此,都是因為妙音閣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我沒有容身之處,卻只能被困在觀音鎮了。所以...對不住啦,小師傅,我可做不了你的孃親,也沒法滿足你的美夢了。”

“青樓...頭牌...”道光眨了眨眼,問道,“那是什麼?”

秋盈盈一噎,她本是懷著逗弄的心思,因著總覺對方面上澄澈有些刺眼,誰想到這涉世未深的

小和尚卻全然聽不明白。

於是她答道:“青樓啊,就是男女歡好的齷齪之地,至於頭牌嘛,便是那些個男人自個兒從妓子之中擇出姿色上乘者......小師傅清心寡慾,講這些倒是腌臢了你的耳朵,不提也罷。如今你知曉我的身份,難不成還情願與我同道而行?”

哪知道光驟然搖頭道:“秋姐姐,師父常說我佛面前,眾生平等。人生來便無貴賤之分,又何來腌臢之說?秋姐姐唱出這麼好聽的歌,又願意帶我找師父,怎麼會是壞人呢?”

秋盈盈發覺與這小和尚全然說不通,心中不禁煩鬱,索性緘口不言。

兩人又約莫走了半個時辰,只覺那赤色異花逐漸繁茂,足足沒過腰際,而其間竟隱隱藏有白骨。每每遇上,道光都堅持止步,要為其誦經超度,倒是令秋盈盈不堪其擾。

“小師傅,咱們恐怕也要死在這兒了。你怕不怕?”待又一次誦經之後,秋盈盈看著道光問道。

哪知道光卻信誓旦旦道:“不會的,我請佛祖庇護我倆,佛祖一定會顯靈的。”

眼看著對方訥然模樣,秋盈盈不禁心生煩躁,隨口說道:“倘若那勞什子佛祖當真顯靈,就該給我們指一條明路才是!”

她話音未落,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幽幽嗚咽,如泣如訴。

一陣風吹來,兩人雖絹帕遮面,卻都不約而同地聞見其間腥臭。

秋盈盈面色一白,難不成這不見天日的洞窟之中還藏著什麼猛獸?她心下急轉,已然有了計較。

“秋姐姐...前面好像...有個人?”道光一面唸經,一面顫顫巍巍說道。

不消他說,秋盈盈自然也看見了。透過隱約火光,那人佝僂著腰背,正緩緩向兩人行來。

“秋姐姐...我...我害怕...”道光瑟縮道。

“你是何人?”秋盈盈倏然問道。只是對方不答,口中卻發出嚇嚇聲。秋盈盈不動聲色地退後,退後,在心中默默倒數,直到那人形的物事漸行漸近。

三,二,一。

時機正好。

秋盈盈一把拍在那小和尚背脊,將他冷不防地推向對面。而後傾盡平生全力,逃也似地跑遠。

耳畔似有風聲呼嘯,似有猛獸嘶叫,似有孩童哭喊,只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對她而言,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

......

透過一方手掌大的鐵窗,她看到一雙赤紅色的眼睛。

——“羽兒,這是爹爹。來,叫爹爹。”

——“爹爹...為什麼爹爹在鐵房子裡?為什麼他不和我們住在一起?”

——“......沒關係,很快...我們一家人就能團聚了。”

......

透過一道門扉縫隙,她看到母親正與一陌生男人商談。

——“夫人,倘若要抑制這寶劍血氣,就必須得鑄成一柄與之邪性相稱的寶鞘。”

——“不知先生所說的劍鞘,可否能根除他的病症?”

——“倘若夫人能依照老夫之言,尋得鑄材,不出兩年,定能保尊夫安然無恙...”

——“......只是...要看夫人可否忍心割愛。這柄劍鞘,要至親至愛之人的血肉相祭,方能成就。”

最後的記憶,是母親那雙依依美眸。她唱著歌謠,撫著日漸隆起的小腹。

——“羽兒,大夫說,你就快有個小弟弟了。為娘已經替他取了乳名,就叫翎兒,你可歡喜?不成,我要將這好消息告訴你爹去......”

——“......”她不答,心中沒由來地驚懼。

那是無端的寒意。從那時起,她便明白,這世上多得是關乎生死的抉擇,她並不懷疑母親的抉擇。事實上,母親欣然赴死,留下她與小弟,還有那個宛如生人的爹爹。

她只是難以忍受自已在面臨抉擇之時,那一瞬間自心底生出的惡意。

——倘若不論如何都要有人犧牲...

——我不想死。

於是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