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冷 作品

第3章 相遇


 
天近黃昏,秋陽仍然掛在天邊,熠熠生輝,分外耀眼,毒辣的陽光灑在這荒山之上,這山卻不曾有多少生機。
 山坡上,一棵枯壞的老樹旁,一個單薄的人,披著單薄襤褸的衣裳,躺在陰處,雙目似閉非閉,似睜不睜,臉色蒼白,嘴唇乾裂,頭上雖然髮髻仍在,髮絲卻凌亂無比,整個人佝僂躺著,若非胸膛有些許起伏,只怕已與死人無甚分別。
 這個人正是落魄下山的董昭,下山月餘,他如今已到快要餓死的地步。
 夜色將近,當天陰下來的時候,他緩緩睜開了眼,老樹後邊的山路上,似乎有個人,好像正朝他走來,他把眼閉上,又睜開,反覆數次,那人已經到他面前了。
 那人戴一個斗笠,然後沒看到臉,身著青衣,挎著個包袱,手上拿著把劍,走到老樹邊上,往樹後看了一眼,然後徑直蹲在他面前,一手探向了他的脖頸。他有些畏懼的動彈了下,雖然無力,好歹證明他還活著。
 他一動彈,那人縮回了手,然後從腰間掏出一個水囊,拔了塞子,遞到他嘴邊。他把嘴巴湊過去,嘴唇碰到了水味,他立馬咕咚咕咚的喝了起來,片刻間,手也動了,拼命般的抓著水囊,直至將水喝到嗆。那人見狀,收回水囊,又從懷裡掏出一張烙餅,遞了過來,他喝了水生出了力氣,雙手緊緊抓著那張餅就啃了起來,等他狼吞完那張餅,那人把水囊扔給了他,然後起了身,轉往山下走去。
 他咕嘟咕嘟喝完水,恢復了點力氣,抱著水囊,一把衝到老樹前邊的路上,不太利索的說道:“多謝恩公!”然後長躬做了一禮。
 那人停下腳步,也沒回頭,只吐出兩字:“不必。”
 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一時間想到了他的沈姐姐,追問道:“敢問女俠尊姓大名,我董昭日後必定報答!”
 那人並沒回答他,邁開了步子沿著山路繼續走。董昭一愣,這個人不認識他,肯定不是沈姐姐了。但他還是連忙跟了上去,那會餓的還未看清恩人的臉,如今恩人又不肯留下姓名,他豈肯罷休,吃過了餅,喝過了水,有了力氣當然要跟上去了。
 他一路隨行,看著前面那人的背影,個子很高,腿很長,他一直隨著她的步子,他走,她也走,他跑,她還是走,卻怎麼也追不上,他如同著了迷一般,慢慢的,自己的步調居然跟著前面人的速度一樣了起來,卻仍然相距三四丈遠。
 終於,夜幕來臨,他跟著那人下了山,停在了一塊曠野上,旁邊有塊大青石,那人把劍跟包袱往石頭上一放,見他還跟著,轉過頭瞅了他一眼,說了句:“去找柴。”
 正值秋天,附近枯草跟枯枝還是有的,董昭很快就找了一大把,那人走來,拿著一個火摺子,吹亮,點起了火堆。
 篝火亮起,董昭藉著火光打量著眼前人,確實是個女人,個子比他還略高,鵝蛋臉,膚色略白,眉毛濃密而細長,右眉角上有顆小黑痣,一雙丹鳳眼不大不小,鼻子略高,嘴唇卻略薄,一根大辮子垂在身後,辮子上纏繞著一根紅絲帶,身上的絲綢青衣繡著幾隻春燕,腰上面繫著根翠綠腰帶,手腕上綁著護腕,腳上是一雙棕黑麂皮靴。
 人雖然高,長得卻很耐看。
 她只是瞄了他一眼,沒說話,然後靠在青石上,打起坐來。
 董昭心想人家不願過多與他交流,於是也在火堆旁打起坐,口中默唸著口訣,開始呼吸吐納。
 不多時,他忽然聞到一股幽香,睜開眼,卻看見她已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盯著他。
 “誰教的?”她問。
 “什麼誰教的?”董昭一臉茫然。
 “吐納功夫。”她再問。
 “另一位恩公。”
 “何時?”
 董昭有些警覺起來,說道:“我不告訴你。”
 她也不急,打量起了董昭,這小子一身破爛,長的比她矮一點,模樣還是挺周正的,她打量到董昭的衣服上,那是道袍,但衣裳上的紋飾雖然有所磨損,但是上邊還有字。
 “乾元,玄中?”
 董昭慌忙一遮掩道:“你說什麼我不清楚。”
 “鍾離觀。”她說道。
 董昭有些慌,說道:“我不是鍾離觀的人,這衣服路上撿的,今年江北大災,死了不知多少人,我逃難隨手撿的。”
 她沒理會他的慌張,說道:“彭漸在嗎?”
 “不在,師祖他不在山上……”董昭脫口而出,然後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盯著董昭,董昭感覺頭皮發麻,這個女人好像有點厲害。
 “說說吧。”
 “說什麼?”
 “你哪來的。”
 董昭老實,想想這個又是救命恩人,自己好像有事也瞞不過她,於是就把師門大比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說完他被周文山趕出山門,已是淚眼朦朧,眼中泛著恨意。
 他這十年都沒下過幾次山,甚至都沒見過幾眼女人,完全就是個初生牛犢,對外界一片空白。還好他在道觀裡學過文書,識字,城門上的,路碑上的字他都認得,他一路往西,想去找生路,但在道觀待了多年的董昭哪裡知道山下模樣。

 今年大災,大到何種地步呢?整個江北一帶,先澇後旱,農田顆粒無收,洪災之後生大疫,夏旱之後接秋虎,地上能吃的東西差不多都被人吃光了,草無根,樹無皮,耗子洞裡只剩泥。百姓們逃難的,賣兒的,自殺的,樣樣皆有;餓死的,撐死的,病死的,比比皆是。他勉強活了下來,也不知往何處去,一路走,一路找到能吃的就吃,吃過蟲子,吃過曬死的魚乾,挖過地下的蚯蚓,那時候已經管不了什麼破戒了,活了個把月,終於倒在那座荒山上,幸運的是,遇上了她。
 她聽完,皺了下眉頭,問道:“上山多久?”
 董昭道:“十年多了,我十一歲上的青蓮山。”
 她聽完眉頭又是一皺,沒說話了,手拿枯枝撥弄了下火堆,若有所思。
 董昭道:“女俠,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她沒抬頭,半晌,念出兩個字:“伊寧。”
 董昭細細念著這兩個字,她卻起了身,在青石邊上靠了下來,閉上了眼。他想起了紫衣沈落英,她很溫柔,但眼前這個女人卻很冷淡。
 一夜無話,及至天明,那毒辣的秋陽再次照耀大地的時候,伊寧收拾東西起了身,董昭仍跟在後邊,董昭問道:“往何處走?”
 “往東。”
 “東邊?那不是青蓮山方向嗎?”
 “對。”
 “我怕……”
 伊寧回過頭,問道:“怕甚?”
 “怕遇上鍾離觀的人……”
 伊寧面無表情,說道:“那你自便。”
 董昭沒得選,眼下就這一根救命稻草,他不跟著她,又該往哪去?他想起了溫柔的沈落英,但眼前這個女子卻如此冷漠,簡直天差地別。
 兩人行走在烈日中,腳下一片荒涼,木枯草黃,所過之處無蟲鳥之鳴,更無碌碌人影,這在此地當是百年不遇的景象,看的人心不免慌亂,尤是倍感孤寂。
 行了半日,董昭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喊道:“女俠,我們歇息吧,太熱了!”
 伊寧沒有停下,說了聲:“運功抵禦。”
 “怎麼運啊?”
 伊寧停下腳步回頭,有些訝異的問道:“你不會?”
 董昭為難道:“我不會啊……師傅沒教過……”不是師傅沒教過,是他根本運不出來,他不好意思說罷了。
 伊寧一把把頭上的笠子摘下,放到董昭頭上,說道:“跟上。”
 如同遇見時那般,董昭跟著她的步伐,邁多大,走多快,跟著走了小半個時辰,董昭發現好像沒那麼累了,不知是何原因。
 穿過了曠野,翻過幾座小山丘,前頭出現了村落,兩人進去找了一通,可村落裡一樣的破敗,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也沒有活人。站在村口眺望遠方,遠處倒是有座大山,山上有綠色,估摸著起碼離村上十里之遙。
 董昭露出疲態,說道:“估計天黑前是上不了山了。”
 他看著伊寧,伊寧卻一滴汗都沒有,走了那麼久,絲毫不見疲憊,丹鳳眼明亮無比。她大辮子一甩,回過頭來,伸出一隻手,說道:“抓緊。”
 董昭將信將疑的抓住她的手,然後伊寧就往前跑,不,是掠去,腳步一點,身已去四五丈之遠,而且越掠越快,如風如潮,嚇得董昭連連驚呼,然後他明白了,這是輕功……
 他見過他觀裡的人施展輕功,無非就是一躍而起,強則上個樓,弱則翻個牆,所謂飛簷走壁,莫莫如是,而他師傅施展過“一溜煙”的輕功,上個山道,如同豹子竄林。但他見過更快的,沈姐姐前腳還在跟他擺手,後腳就已經看不到人影了,這個女人雖然沒她那麼快,但一手拉個人還能健步如飛,也是了不得了,比起觀裡那些人來,已是算強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