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寓言(第3頁)

但是有了道士,學得登山法,開始摒棄人性的七情六慾,於是就有了心魔,如影隨形,“追逐”道士。

它們如那溺死的水鬼,試圖拖人下水。

所以化外天魔作祟,才會被說成是“水患”。

兵家修士,相對最為遠離光陰長河,再加上受到初祖姜赦“首位手刃神靈”、“開天闢地”的功德庇護,兵家修士得以與純粹劍修一樣,最不畏懼“人間嶄新大道”的壓制。

崔東山說道:“按照最早的約定和盟約,兵家跟劍修,都可以佔據一座天下,姜赦更是憑藉那份不世功勳,還可以立教稱祖。是姜赦聯手一部分劍修,想要入主天庭遺址,才有了那場內訌。”

說話的是崔東山,姜赦卻是望向陳平安,冷笑道:“聽上去很公道,再公道不過了。可你都是快要當大驪國師的人了,豈會不知這裡邊的陷阱?”

“首先,立教稱祖,最不自由。一顆道心,稍有動靜,便會加速道化天地的進程。”

“其次,兵家佔據整座天下,這仗,還打不打了?打,諸國廝殺,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樣的世道,跟以前的世道有什麼兩樣?不打?不打,他孃的還叫兵家?退一萬步說,就算兵家換了一層面目,就怕貨比貨。人心就怕有對照……”

姜尚真忍不住開口接話道:“可以打啊,怎麼不可以打,前輩只需要躲在幕後操縱天下形勢,培植一批傀儡坐龍椅當皇帝,這國休養生息,那國便大動干戈,有充實武備,養精蓄銳的,就有挑釁邊關的。又或者整體上保持平穩,每過個兩三百年,讓動輒數十百餘個國家,大打一場,不也算是一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再或者,可以再狠一點。”

“打得整座天下,支離破碎,再無第二位生靈存活,作為僅剩的、唯一的存在,是不是就可以藉機道上證道,成為新人間的首位十六境修士?”

“最狠的,則是自家天下不打仗,挑選一座天下作為假想敵,打得兩座天下的大道都崩了,興許機會更大?蠻荒大祖攻打浩然,終究無法在大戰期間直接讓道力提升顯著,但是姜赦可以啊,比那白澤更白澤了。”

寂靜無聲。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姜尚真小心翼翼說道:“是我幼稚了?”

“你小子倒是真敢想!”

姜赦驀然爽朗大笑,“就說你小子聰明,道號是什麼來著,記你一記。”

姜尚真笑嘻嘻道:“小子道號元神,自家祖師叫那姜尚真。”

姜赦瞪眼道:“滾一邊玩泥巴去。”

姜尚真埋怨道:“又急眼了。”

姜赦神色恍惚,想起了一位故友,“曾經有人也是這麼建議的。”

只是姜赦沒有接納。

操控一座天下,玩弄人心,扶植傀儡?那他姜赦與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何異?

陳平安欲言又止。

之前在鎮妖樓那邊,至聖先師曾經親口提及一事,還說他也是“剛剛想明白”的。

如果當初陳平安選擇不管不顧,聯手明面上的劍修,以及暗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在劍氣長城遺址附近,圍殺陸沉。那麼不管結果如何,兵家初祖未必能夠現世,至少會換個人頂替位置。

鄭居中跟吳霜降謀求嶄新兵家祖師之位,早有預謀,涉及青冥天下的未來大勢。道祖是不願意管?就算道祖心中有數,只是覺得不妨順其自然,難道白玉京就毫無察覺,從頭到尾,沒有發現一點端倪?

鄭居中玩笑一句,“做賊總比防賊易。”

先前在鎮妖樓,陳平安就懷疑鄭居中的第三個分身,早就置身於青冥天下,密謀大事,求的,就是新人間的兵家初祖身份。當時至聖先師只給了個“說不準”的模糊答案。

鄭居中說道:“不用太過高估計十五境的神通廣大。幾近道者,終究還是有所不能。姜赦說立教稱祖的得道者不自由,一語中的。何況到了他們那個位置,眼中所看到的人事的大小,緩急,輕重,也是不太一樣的。”

一艘夜航船的海上行蹤,就是個不錯的例子。

大海撈針,自然難如登天。在自家塘裡抓某一條魚,也不容易。

周密的那些隱蔽伏筆,不也是時至今日才被一一發現?

陳平安輕聲道:“總覺得哪裡不對。”

鄭居中以心聲說道:“因為你遺漏了林江仙,準確說來,是不曾遺漏,卻過於小看了這位劍氣長城末代祭官的作用。”

白玉京某本冊子上邊,道祖和三位徒弟各自寫下名字,總計不到十位道士。

比如道祖寫下的名字,就是林江仙。餘鬥寫了那位女子劍仙,寶鱗。陸沉則寫了白骨真人。

萬年刑期一滿,身為兵家祖師的姜赦出山,從熒惑離開,重返人間。

對於新舊四座天下而言,姜赦的選擇,都會產生很難估量的深遠影響。

例如浩然武廟更換祖師掛像,主動迎接姜赦歸位祖庭,承受香火,是一種可能。

又比如姜赦與餘鬥和白玉京結盟,又比如姜赦不願寄人籬下,去蠻荒跟斐然合作。

或者姜赦願意耐著性子,再等個大幾十年的光陰,去那座再次開門的新五彩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一直在暗中截取武運,悄然集於一身,承載這股武運的,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大約三百年前,他先行一步,離開劍氣長城,去往寶瓶洲驪珠洞天,化名謝新恩,成了楊老頭的弟子。最終去到青冥天下,如今汝州鴉山的林江仙。前不久,舊刑官豪素,也已進入白玉京神霄城。他們在等誰?當然是在耐心等待末代隱官,而陳平安只是剛好成為了這位末代隱官。

鄭居中說道:“林江仙和謝石磯,近乎同時躋身武道十一境,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姜赦的實力。不然吳霜降就不止是大道崩潰、死上一次而已。”

這場架,如果不談事後的“分賬”,吳霜降大道折損最多,付出了跟問道白玉京一樣的代價。

陳平安也算代價不小。

至於真正的代價,大概是寧姚在場,陳平安不好多說什麼。

被打成混沌一片的,不單單是那些本命物,其實還有人性與神性。

只是一個相對自由些,一個全不自由。不管如何,總要強顏歡笑,故作輕鬆。畢竟稍後還要去外邊的夜航船。

若說沒有絲毫的大道裨益,卻也不是。苦中作樂的精髓,不過是三個字,長遠看。

鄭居中說道:“這類更多內幕,以後你當面詢問燕國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

吳霜降見姜赦不再有閒聊的興致了,便提醒一句,“我們可以談買賣了。”

陳平安將自己的“開價”娓娓道來。

“首先,一部拿來就能用的靈書秘笈,還要能夠裨益一場證道飛昇,不說雪中送炭,總要錦上添花。”

“第二,那座歇龍臺。第三,至少給我兩條靈氣長河。”

“第四,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可以讓小陌去取。”

吳霜降笑呵呵問道:“這就沒了?還有第五第六呢?”

陳平安說道:“吳宮主別急,我這會兒說話有點費勁,容我緩緩。”

崔東山以心聲,“先生,聽說歲除宮有件秘不示人的仙兵,真可謂價值連城。”

姜尚真不甘落後,“山主千萬別嫌棄神仙錢跌份,要他個萬八千的顆穀雨錢,借也行啊。”

鄭居中對姜赦笑道:“前輩,我們換個地方散散心?”

姜赦起身道:“正合我意,此地烏煙瘴氣,銅臭萬分。”

姜赦隨口問道:“鄭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鄭居中說道:“一個去往天外遠遊,循著道祖的舊路軌跡,看一看真正的大千世界,可能中途還會尋幾座小千世界,便於驗證幾個困惑已久的問題,比如光陰的刻度,是否真實存在。祖地為何能夠稱之為祖地。祖地這邊常人的所思所想,與瘋了的人,以及修道之人,各自在天外有何不同的顯化。此外一個留在白帝城閉關求道,一個去青冥天下趟渾水。”

姜赦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腦袋,顯然對鄭居中的說法不太感興趣,笑道:“那就都預祝順利。”

鄭居中說道:“在此謝過。”

姜赦更好奇一事,“你跟那頭繡虎只是看著像,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同道中人,為何願意獨獨對他刮目相看?”

鄭居中沉默片刻,給出一個答案,“跟崔瀺聊天不費勁。”

武道一途。

姜赦一死,大赦天下。

記得崔瀺曾經說過。

人間最好的文字,不管篇幅長短,不管是文采斐然,還是樸實無華,歸根結底,皆是一篇寓言。

可以總結歷史,能夠預言未來。

想起當年那個在白帝城彩雲局中手執白棋的黑衣青年,鄭居中竟是也有些感傷。

白帝城內,談過了買賣,陳平安說能不能讓自己眯一會兒,片刻就好。

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吳霜降和崔東山、姜尚真都離開,只留下寧姚坐在他身邊。

青冥天下,汝州小道觀,桌上燈火搖曳,老人已經將那個接近尾聲的故事,倒敘回了童年。

小時候,大半夜幫忙給稻田搶水,黝黑瘦弱的孩子,獨自躺在地上,雙手作枕頭,嚼著甘草,翹著二郎腿,輕輕晃著一隻草鞋,呆呆看著璀璨星空。

小心翼翼,藏在心間。

好像孤兒,沒有錢,就用眼睛偷走了整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