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第3頁)

  陳平安與持劍者同遊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這又是一種宛如天地銜接、相互牽引的遙相呼應。

  一粒粒心神附著在九張符籙分身之上,結成一座大陣,契合法天象地。

  陳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張符籙,其中還包括兩張價值連城、有錢都買不著的青色符紙。

  都屬於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則符籙就會持續靈氣流散,直到消耗殆盡,最終變成一張廢紙。

  “妙不可言,大開眼界!”

  於玄捻鬚笑道:“勞煩陳道友,再細細道來,強行名之!”

  陳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飛揚,拿起煙桿輕輕一磕白玉欄杆,有鏗鏘金石聲。

  將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與老真人娓娓道來。

  一揮袖子,煙霧嫋嫋,變成了九幅畫像,掛像即卦象。

  何為七顯?

  落魄山竹樓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主“喜”。

  玉宣國擺攤道士吳鏑。主“怒”。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的中年文士。主“欲”。

  遊歷青杏國再現身合歡山地界的背劍少年陳仁。主“懼”。

  一個大瀆南岸的小國京城秘書省內,有個不偷書只看書的樑上君子。主“愛”。

  藕花福地的開天眼、觀道者。主“惡”。

  何為二隱?

  作山中道人裝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遊俠狀的金丹地仙。

  “這是第一層底色,屬於以七情打地基。”

  於玄微微頷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於心死,這與陳道友所謂唯有死去方可活來一說,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貧,喜讀書而不得讀書,如今求之而得,看書內容,聽翻書聲,聞書墨香,自然心生歡喜,從而生愛。”

  “不近惡不知善,是為觀道。”

  “只是……”

  陳平安聽到這裡,會心一笑,抬手指了指頭,再指了指心口,接過話頭,“只是……終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於玄笑道:“第二層‘描金’手段呢?有請陳道友再言說。”

  陳平安微笑點頭,九幅畫像由靜轉動,不同的場景,各有作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前輩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這天出生。”

  於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蠻荒之行,與陸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屬於拔苗助長,陳平安當務之急,就是必須消除隱患。

  在這件事上,陸沉不但事先提醒過,事後也一樣有過提醒,陳平安必須承情。

  先前在潑墨峰之巔,陸沉曾經為嫡傳弟子曹溶洩露天機。

  看似一場潑墨寫意山水畫,實則是細緻到堪稱極致的工筆。

  陸沉曾與曹溶洩露天機,言語內容,佛道兩教真意兼具。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馬,是道人的心魔。

  同樣是在潑墨峰之巔,周楸和劉鐵一行人離開豐樂鎮,曾經見到另外一個縮地山河而至的陳平安,與那背劍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個讓他們覺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輕隱官。

  年輕容貌,可謂玉樹臨風,滿身道氣,神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腳踩躡雲履。

  這就是作為大陣輔弼隱星之一的分身。

  這個“陳平安”,專門負責暗中為武學境界不高的背劍少年護道一場。

  那身跟陳平安平時截然不同的裝束,不但“好看”,而且實用。

  簡單來說,除了以防萬一,可以補缺“少年陳仁”,再就是打不過就跑得掉,不至於連累整座大陣功虧一簣,不會半途而廢。

  而這個年輕道人模樣的陳平安,看上去比練氣士還要練氣士,實則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陳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張青色符紙。

  另外一張同樣用掉青色符紙的分身,如陸沉所料,確實一個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間佩刀,大髯遊俠模樣,是金丹境。

  這還是陳平安受限於當下的元嬰境,在符籙一道的造詣,相較於那些真正的符籙大家,也確實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兩張價值連城的青符,換成符籙一脈的得道高真來畫符,分別造就出一副元嬰境和遠遊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說“貪嗔痴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

  甚至就連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來。

  而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屬於山上山下約定成俗的五毒日。

  曆書有言月號正陽,時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風俗不同,卻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絲線,女子佩香囊,男人飲雄黃酒,匠人鑄陽燧鏡,與寺廟道觀請紙貼符,或懸菖蒲艾草在門外,或掛神像驅邪避祟,求的,總之都是求一個家宅平安。

  按照家鄉小鎮的一般說法,在這一天誕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掃把星,若是命薄,便會早早夭折,命硬便會剋死身邊所有人。

  如果喜歡聽老人說故事的,就會得到另外一個含義相近、稍有不同的說法,五月五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戶人家的宅子,不宜位於廟與祠堂的後邊,道理就在於人人燒香拜神磕頭禮敬,那戶人家的活人,受得起這份大禮?與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這份命?

  當然,等到泥瓶巷那個孤兒漸漸長大,尤其是成為那個州城那邊家喻戶曉的西邊群山大地主,老話和道理依舊不改,只是往往都會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孃懂規矩,曉得幫他們兒子早早起了一個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氣,就越是能活人,同時寓意還好,這不才有了那個陳平安的後來造化,不但拿得起,還能留得住,“陳平安”這個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勞的。

  陳平安憑藉一座七顯二隱的道教北斗陣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正如曹溶所說,少年大病第一是氣高,因為血氣方剛,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與天君曹溶所猜測的那個結果相反,背劍少年陳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陸沉才說少年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這種象徵,正是寓意走出家鄉的泥瓶巷少年,有過一種無比強烈的自我否定,導致心無定數、定理、定法,越來越自我懷疑。

  陸沉見到的第一個“陳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

  第二個,才是現身合歡山地界,腳穿草鞋的背劍少年“陳仁”。

  這是陳平安在作一場回顧。

  昔年陋巷少年,曾經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遠很多,小心翼翼打量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貪生怕死,敬畏皆由驚懼來。

  故而是“疑”。

  大驪王朝禺州境內,一座律宗寺廟,每天抄經、偶爾看雲起人間的中年書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痴,而律宗公認持戒最嚴。

  但是一個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飯的儒生,每天在抄寫佛教經書之餘,卻會同時修習道門雷法,在那山巔涼亭,還會演練佛門密-宗一脈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麼心?

  是“貪”。

  玉宣國京城,道士吳鏑,作為撒網之後的提網之人,與仇家杏花巷馬氏可謂近在咫尺。

  而且陳平安故意火上澆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夠憑此一點一點砥礪道心。

  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隱官,差點將整座正陽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邊界立碑,

  偏偏在與正陽山是近鄰、極有可能淪為藩屬山頭的竹枝派,當一個每個月俸祿才幾顆雪花錢的外門知客。

  這是一種根本不屑流於表面、無所謂旁人知曉與否卻發自內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休歇處、又是讀書處的分身陳平安,負責蒐集、記錄、歸檔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書桌上有八本冊子,“書籍”厚薄不一、文字內容多寡各異。除了佛家禪宗、律宗、淨土等諸脈,還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閱讀心得,既有山水遊記、地理志,涉及兵法、農家和陰陽家堪輿術等諸多“雜書”,更將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間的一路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如果將七顯和輔弼二隱,總計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麼留在山中竹樓的“陳平安”,既是總閱官,又是總纂官,屬於編撰和批閱校書兩不誤。

  是痴。

  要將種種駁雜見識、學問,一一變成佛門所謂的善知識,要破無明障。

  得知這些內幕和謀劃,於玄大為歎服,嘖嘖稱奇不已,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了。

  於玄問了一句題外話,“如此興師動眾,當真只是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陳平安說道:“既然北斗注死。那麼有仇不報,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戰場廝殺,屬於私仇,那就更簡單了,殺人還需誅心。

  於玄沉默片刻,沒有絲毫殺氣,老真人甚至察覺不到身邊“年輕道友”的半點殺心漣漪。

  於玄收斂心神,問道:“還有第三層嗎?”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陳平安點頭道:“還有至聖先師傳下的六藝,加在一起剛好是九。用以調伏一顆道心,讓真身不至於走火入魔。”

  一幅幅畫面上洩露了更多的天機。

  道士吳鏑擺攤算命,主要研究龍虎山道門科儀、輔以遍覽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藝之“禮”。

  知客陳舊,每逢釣魚,就開始嘗試以心算運籌,以術算之法為底色,深究商家和農家學問根祇。這就是六藝之“數”。

  藏在秘書省藏書處的那位樑上君子,隨身攜帶幾本文廟借閱而來的古“文字”書,輔助群經、碑帖,專攻訓詁,為“書”。

  禺州寺廟內的中年文士,每天聽著晨鐘暮鼓,佛唱木魚聲,抄書時筆尖劃在粗糙宣紙上,夜深人靜聽那泉水流淌入寺廟,雲起風動松濤皆天籟,同時精研《雲門大卷》與《咸池》,只要願意豎耳傾聽,人間何處不是宮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藝之“樂”。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實則地仙,除了佩刀還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連若連珠箭”,卻非背後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連綿呼吸,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蓮藕福地內,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為一座福地名義上的主人,安排人間,開闢道路,師出有名,故而是“御”。

  於玄搖搖頭,不是否定,不是不認可。

  而是……老真人已經不知該說什麼了。

  若只有些想法,確實奇思妙想,再讓旁人覺得匪夷所思,可只要無法踐行,行之有道,那依舊是花架子的空中閣樓,好看而已。

  陳平安則不然,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無一分身不是陳平安自己,無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後循著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於玄嘆息復嘆息,終於捨得開口言語,“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懼?竹樓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滿身道氣的純粹武夫,是那仁者不憂?”

  陳平安搖頭道:“一開始確實是這麼設想的,但是思來想去,覺得如此一來,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動。”

  少年陳仁,邊走邊看兵法,配合堪輿術尋龍點穴,兼修陰陽家五行。當窯工學徒的歲月裡,名副其實的進山“吃土”,很早就開始辨識土性。再孱弱再膽小,人終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說來,就如於玄所猜測的,是“勇者不懼”,才合乎情理。

  於玄想起一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有牌坊樓,其中一面匾額,是當仁不讓。

  於玄捻鬚點頭道:“明白了。”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前輩想錯了。並非‘仁者不憂’,而是知者不惑。正因為知道了有些事,必須當仁不讓,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於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蓋道:“此解妙絕!”

  於玄連連讚歎,“那麼竹樓青衫陳平安不挪窩,坐鎮山頭,如軍帳主帥,看似是為了追求一個知者不惑,實則不然,花果花果,學問無數,百花絢爛,如此知者不惑,正是為了仁者不憂!”

  陳平安收起煙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眼神炙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那麼學拳煉劍,求學修道,辛辛苦苦,終究得有個追求吧。”

  所以這才是陳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懼”,落在了那個攜帶飛劍的純粹武夫身上。

  貧寒孤苦少年,在心愛女子那邊,曾有豪言,三教祖師擋路,也要給我讓道。

  後來竹樓學拳,老人崔誠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見我拳法,只覺得蒼天在上!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年輕外鄉人曾有心聲,只被老大劍仙一人聽了去。

  於玄抬起頭,笑問道:“道友,總不會還有第四層了吧?”

  “有。”

  陳平安雙手籠袖,高高揚起頭,眯眼笑道:“我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劍修,當然需要練劍。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說萬事只在開頭難,有了開頭萬事就不難。利用兩把本命飛劍的神通相互疊加,通過九個分身的眼見、耳聞和想象,去復刻,臨帖和摹拓,將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著,氣態神色,聲音語調,開口言語的字詞句,一一記錄在冊,天象地理,人間山河,花草樹木,各色建築,美食佳餚,死物活物,儒釋道諸子百家學問……再加上心湖內那座高樓的藏書,以及桐葉洲鎮妖樓的那些梧桐葉,每一張梧桐葉,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當,空有境界罷了,可是隻要落入陳平安之手……數以百萬計的飛劍,符籙,以極其細微,擴充極其廣袤,搭建極高遠極厚實,成就虛與實,真與假。陳平安就可以在一條光陰長河之內,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陳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環完整、有靈眾生在此自然生髮而不知曉何謂“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還怕沒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夠最終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於玄心情複雜道:“難道還有第五層?”

  陳平安點頭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與我周旋,自己與自己問拳而不自知,有望躋身武道第十一境。”

  於玄問道:“可有第六層?”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也太高看我了。”

  於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嗎?”

  老夫抬頭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時半會了。

  陳平安趕忙道歉一聲,重新坐回欄杆上。

  於玄沉默許久,自顧自說道:“不得不說一句,原來修道該如此。道者若此,是謂真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悶出一句,“晚輩屬於螺螄殼裡做道場,不得已為之,前輩不一樣,是無需如此。”

  於玄笑道:“怎麼還罵上人了。”

  罵我修行一路順遂、從不為錢發愁?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面帶微笑道:“說句真心話,晚輩也想被人這麼罵上一罵啊。”

  年幼家貧,父母雙亡,飢寒交迫,好讀書而不得開蒙,偶然習得登山法,當過窯工學徒數年,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背井離鄉,天高地闊,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在外遠遊,行走江湖以誠待人,客子光陰居多,生平飲酒難一醉,返鄉之日,惜哉劍術疏,拳法未大成。

  一個黑衣小姑娘飛奔到山頂這邊,於玄已經悄然撤掉符陣,小米粒見好人山主與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個驟然停步,想著打道回府。

  陳平安笑著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邊,又是一個停步直腰站定,懷捧綠竹杖,撓撓臉,“火燒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說要搬去小鎮騎龍巷那邊住幾天,我問他好幾遍,都沒個緣由。”

  陳平安忍住笑,板起臉說道:“十萬火急,不可耽誤。速去速回,再探再報。”

  小米粒一跺腳,皺著疏淡微黃的眉頭,使勁點頭,神色嚴肅道:“得令!”

  轉身撒腿飛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於玄捻鬚而笑,落魄山好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