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吃掉(第3頁)


青袍男子小心問道:“這是?”

崔瀺白眼道:“這還看不出來?我是要魏禮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說你啊,你比劉嘉卉真聰明不到哪裡去。”

堂堂寒食江水神,如同蒙學稚童,虛心求教道:“懇請國師大人指點。”

崔瀺懶洋洋縮在椅子裡,“真正的讀書人,知道他們最受不了什麼嗎?不是當了官,卻碰到一個王八蛋昏君,不得不為社稷蒼生仗義執言,不惜死諫君王,然後被咔嚓一下砍了頭,因為這樣是無愧良知的,說不得還會青史留名。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卻沒辦法力挽狂瀾,眼睜睜看著家國皆無,因為哪怕這樣,也可以逃禪出世,或者可以國家不幸詩家幸,寫點悲憤詩來著。真正無法接受的事情,是……”

這位白衣少年晃了晃腦袋,“是魏禮這些個真正的讀書人,身為儒家門生,為了一個所謂的天下太平,毅然入世,在官場摸爬滾打,滿身傷痕,但是到最後,他對這個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最多的善意,可是得到的卻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會是撲面而來的惡意,他真正想要的,一點,一丁點兒,都沒有得到,眾叛親離不說,看似他辜負了國家百姓不說,事實上所有人也都辜負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讓魏禮嘗一嘗這個滋味。”

青袍男子感慨道:“設身處地想一想,確實生不如死。”

他很快記起那個用情頗深的婦人,唏噓道:“假使魏禮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內幕,他一定希望劉嘉卉今天答應親手殺了他。”

崔瀺伸手覆蓋住茶杯,面無表情道:“在魏禮徹底絕望之後,在一個適當的時機,我會讓他會知道的,因為那個時候劉嘉卉會選擇‘自殺’,寫下一封遺書,原原本本告訴他所有的真相,說她其實是大水府的座上賓,是大驪的諜子,說她很愧疚,說她對不起他魏禮,最後……大概還會說她很愛他魏禮。”

青袍男子在這一刻,身為山水正神,竟然幾乎汗毛倒豎,心頭寒氣直冒。

“魏禮是棵好苗子,說不定將來就是我的得意門生之一,所以你可別光顧著看笑話,到時候他如果真鐵了心自殺,你一定要攔下來。”

崔瀺笑著站起身,轉頭望向臉色僵硬的寒食江水神,打趣道:“再就是你怕個什麼,你有個好爹。”

聽到這句話後,青袍男子心情複雜至極。

崔瀺踮起腳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慰”道:“你內心深處,是有殺機的,你可能自己都不曉得,不過沒關係,你和你爹對我崔瀺而言,就是大隻一些的螻蟻,你們的悲歡離合,仇恨敬意,我心情好的時候,會照顧照顧,幫著安撫一下,心情不好的時候,要知道上古蜀國,有一種罕見蛟龍,生性喜好同類相食,我就……”

俊美少年的眼眸,毫無徵兆地出現一抹詭譎金色,豎立在瞳孔內,他用極其輕微低聲的嗓音,滿臉天真無邪地補充下文道:“吃掉你們。”

青袍男子紋絲不動,但是喉結微動,這次是真的汗流浹背了。

崔瀺踮起的腳跟重新落回地面,笑道:“看把你嚇的。回你的大水府,以後你跟魏禮一樣,都是咱們大驪的座上賓,頭等新貴,別怕啊。”

青袍男子打死都沒挪步,也不說話,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

先前劉嘉卉被這個傢伙打賞了一句“瞧把你嚇的”,看似有驚無險的結果,其實呢?

那自己現在聽到這麼一句,“看把你嚇的”,不過是一字之差而已,有什麼不同?

崔瀺故作恍然,歉意道:“你這次是真的想多了。”

青袍男子只是抬起手臂,擦去額頭的冷汗。

崔瀺想了想,轉身去拿起茶杯,喝完最後一點茶水,思索片刻,放下茶杯,輕聲道:“你以後要是在我和你爹的幫助下,如果將來可以成功吃掉‘那半個’,與大驪國祚緊密捆綁在一起,相信你就可以徹底放寬心了。你應該也清楚,在這件幾乎比大道還要大的事情上,你爹反而不如你有天然優勢,我也一樣,到時候你才有資格,真正跟我平起平坐。”

青袍男子愣在當場,之後低頭抱拳,眼神炙熱,一言不發,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崔瀺揮手趕人,“滾吧。”

青袍男子如獲大赦,還有些喜出望外,整個人化身一團淡青色水霧,呼嘯離去。

崔瀺雙手負後,閉上眼睛,在寬敞豪奢的密室內,一圈圈重複踱步。

最後崔瀺抬起頭,視線直勾勾望向一堵牆壁,彷彿要看到很遠的地方,“老傢伙,總算走了啊。”

崔瀺眯眼笑了起來,大步走出密室。

————

當崔瀺躡手躡腳走回院子的時候,眉宇之間,還有些志得意滿。

沒了修為又如何?不一樣將那些蠢貨玩弄於鼓掌之中?

院內,陳平安正在跟李寶瓶請教富貴人家的墳墓建造情況,到底有哪些講究。

因為陳平安一直就想以後自己有錢了,要將連塊墓碑都沒有的小墳頭,修建得儘可能好一些。

既然如今距離大隋不遠了,這就意味著很快就要踏上歸程,回到家鄉之後,肯定第一件事就是這個。

雖說陳平安每次進山出山,都會攜帶一捧土壤,做那為爹孃墳頭添土的“厚土”之事,可這個老一輩燒瓷人傳下來的老規矩,終究不如修建一座好一些的墳墓,來得更加讓人安心。這趟出門遠遊,陳平安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死如生”這個說法,這愈發讓陳平安愧疚。

李寶瓶知道的不多,大略說了些,然後就說回頭寄信給大哥問問看。

陳平安也就點到為止,反正只要兜裡有了錢,其實都好說,以前的天大問題,就不算什麼了。

陳平安無意間記起一事,就問小姑娘崔瀺的那個瀺字,到底怎麼寫來著。

李寶瓶知道啊,就在石桌上用手指一筆一畫寫了出來。

陳平安就隨便感嘆了一句,“這麼難寫的字啊。”

身後不遠處那邊,這次輪到崔瀺汗如雨下了,只覺得自己才剛剛做了點小壞事,報應是不是來得太快了點?

老秀才不才剛剛滾蛋嗎?陳平安這個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就要開始著手準備給自己花錢造墳,寫墓碑啦?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呆若木雞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邊。

崔瀺嚇得轉身就跑,火急火燎找到了膽戰心驚的劉嘉卉,拉著她到了一個僻靜地方,儘量和顏悅色道:“劉夫人啊,我剛才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要與人為善啊,只要你對我大驪忠心耿耿,以後保證你和魏禮和和美美,子孫滿堂!”

崔瀺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伸出手揮了揮,不去看那個嚇得撲通跪下的婦人,罵罵咧咧道:“信不信由你!他孃的假話聽得歡天喜地,真話反而不信了,反正你和魏禮這次算是撞了大運,以後可勁兒恩愛纏綿去吧!老子祝你們倆白頭偕老啊!”

崔瀺鬼鬼祟祟回到院子,看到陳平安這個心腸歹毒的傢伙獨自坐在石凳上,正在用斬龍臺磨礪那柄祥符的刀鋒。

崔瀺臉色發白,怔怔道:“怎麼,還要我饒過大水府才罷休?不至於吧,不行,這種事情打死不能更改,隨手為之的事情,可以看心情,涉及大驪霸業的事情,怎麼可能改變初衷和佈局……”

陳平安轉頭皺眉問道:“你已經兩次在外邊偷偷摸摸,做什麼?”

崔瀺指了指陳平安手裡的狹刀,“這是做什麼啊?磨刀霍霍的,多滲人。”

陳平安沒好氣道:“接下來你只要安分守己,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這種話,是自己這種人說出口,崔瀺打死不信,可要是陳平安嘴裡說出來的,崔瀺當然深信不疑,只是起先腳步還是有些飄忽,不過越走越快,越來越輕鬆,最後小跑到石桌旁,趴在桌面上,壓低嗓音道:“先生,我剛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千真萬確!你信不信?”

陳平安抬起頭,認真看著這傢伙的眼睛,最後點了點頭。

崔瀺在這一刻,竟然差點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想而知,這趟出關之行,對於少年崔瀺而言,是如何得多災多難。

崔瀺諂媚笑道:“先生,不然我幫你磨刀?做弟子的,總是這麼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寢食難安啊。”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滾。”

崔瀺裝模作樣地重重嘆了口氣,直腰起身,畢恭畢敬作揖行禮後,這才告辭轉身,大搖大擺走回自己屋子,吹著口哨,心情大好。

陳平安看著那傢伙的瀟灑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腦子也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