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第2頁)
陳平安捧場道:“我曾經通過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畫卷,見識過風雷園李園主的出劍,是很厲害。可惜李園主在與正陽山瞭解宿怨後,據說已經兵解,就不知道風雷園還能否找回這位劍仙的轉世之人,以便重返山門修行,再續香火道緣。”
許伯瑞驚訝道:“李大劍仙,已經兵解離世?!”
看來金桂觀最近百年,確實有些不問世事。
陳平安笑道:“聽說是這樣的,不過真相如何,李大劍仙修為通天,我不敢妄下斷論,說不定就是在尋求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
風雷園劉灞橋,算是陳平安屈指可數的山上朋友之一。
劉灞橋有次為了仙子蘇稼,還專門御劍追趕陳平安的渡船,雙方有過一次見面。
所以關於李摶景兵解一事,陳平安知道是千真萬確,不過這等大事,作為劉灞橋的朋友,當然不好跟外人言之鑿鑿,將知曉此事內幕作為一筆炫耀談資。
但是習慣了在細微處見人事的陳平安突然發現,當自己隨口說“玉璞境”後,許伯瑞的眼神出現了細微變化。
陳平安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練氣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稱呼,甚至一輩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著“地仙”二字。
這就跟當年朱河篤定認為武道止境,就是那九境山巔境,再無往上的可能性。
不過陳平安如今心境,已經不太在意這類無傷大雅的紕漏,行走江湖,跟純粹武夫結恩怨,或是登山賞景與練氣士打交道,真要處處只收不放,收斂至極,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個類似的洩露天機,說不定能夠省去諸多麻煩。
看過了金桂觀的這些仙種桂樹,道觀遊覽之行也就落下帷幕,許伯瑞再次將陳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門外,鄭重邀請他們後天來此觀禮,他會幫忙安排座位。陳平安道謝之後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餘步,徐遠霞回望一眼遲遲沒有轉身進入道觀的道士,依舊在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徐遠霞轉回頭,輕聲笑道:“這位許道長,是個有心人,以後在金桂觀肯定混得不差。”
陳平安點頭道:“山上仙家府邸,怎麼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門面人物。”
張山峰有些傷感。
顯然是想起了自己師門,在外闖蕩數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師父酒糟鼻子和如雷鼾聲了。
如果不是遇見了陳平安和徐遠霞,恐怕這位尚未入譜牒的龍虎山外姓天師,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蘆洲。
到了大澤幫所建豪宅大院,已經有位精明能幹的管事在大門口等候已久,微微側身彎腰,領著陳平安他們去往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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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平安一行人各自落腳後。
金桂觀後邊比桂樹更深處的一處幽靜雅舍,許伯瑞畢恭畢敬站在院中。
簷下廊道極其寬闊素潔,臺階下有三雙木屐靴子,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觀主張果,龍門境修士。
還有兩位“仗義出手”、鎮壓不軌之徒的貴客,其實都與陳平安有過交集。
魁梧青年姜韞,青鸞國大都督韋諒。
此刻三人圍坐一桌,正在各自吃著一碗素面,春筍,山菇,加上春季山林生髮的幾種野菜,油麵筋,以及文火熬製的麵湯,香味瀰漫。
許伯瑞說過了自己對陳平安一行人的大略觀感後,觀主張果笑著讓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問道:“是巧合,還是給他們順藤摸瓜找過來了?”
韋諒想了想,“巧合吧,如果不是許伯瑞面子大,這幫人本該去堵我家的府門了。”
韋諒轉頭望向姜韞,“看你之前神色變化,難不成認識此人?”
姜韞點頭道:“是驪珠洞天當地人,第一次見面,還是個普通百姓,這些年過後,翻天覆地,差點沒認出來,人是不錯的,不過我估計此人牽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見了,我就沒敢跟他多聊幾句。”
韋諒笑道:“既然是驪珠洞天土生土長人氏,怎麼都不奇怪。”
姜韞對此沒有異議。
他這些拎著金精銅錢登門找機緣的外人,其實仍是比不上某位坐等福緣掉在腦袋上的當地人。
不過他算是外人當中比較幸運的一個,能夠帶走那根鎖龍索煉化為本命物,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以師父的修為,仍是倍感震驚,十分欣喜,笑言自己說不定是奪了雲林姜氏的不少氣運,才能有此大造化。當時垂掛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鐵鏈,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後,師父特地找朋友幫忙鑑定,得出結論,最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貴遺物,在解開所有秘術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半仙兵。
傳聞這種鎖龍索的最高品秩,叫斬龍索,威勢比起能夠禁錮抓捕遠古地仙蛟龍的龍王簍,還要誇張,大修士只要將其丟出,便可輕鬆捆住蛟龍,隨手一抖,就能夠直接將蛟龍當場剝皮抽筋,只留下一條脊柱和一顆驪珠。
不過驪珠洞天最大的機緣,還不在這些“死物”上。
可是那五隻小東西,就不是誰刨地三尺能夠找見的了,只能靠命。
姜韞就連它們的一面都沒見到。
老道人張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辟穀多年,為了款待你們這兩位頭等貴客,破例一次,感覺還不錯。”
張果眯眼笑問道:“韋大都督,這次金桂觀花費這麼大氣力,又是開門收徒弟,又是故意洩露我家祖宗桂樹,能夠煉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讓不軌之徒混雜其中,這才關門打狗,幫你們青鸞國打殺了十數位外來修士。唐氏皇帝就沒點表示表示?”
韋諒笑道:“表示?有啊,我這不是坐這兒吃了碗素面嗎?”
張果伸手指了指韋諒,“道觀祖師爺當年說得沒錯,鐵公雞!怪不得要傳下話來,要金桂觀少跟你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韋諒還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經放下筷子,結果被魁梧青年將碗拿過去,韋諒對此視而不見,對觀主張果說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觀建造之初,沒什麼香火,是誰請動李摶景來你們這兒吃素面的?還有這次,雲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張果自己請的來?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韞樂意拿起筷子?”
姜韞埋頭吃麵,不太給韋諒面子,“一雙筷子就夠,素面多來幾碗就行。”
張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
印象中,雲林姜氏子弟,一個比一個眼高於頂,這位名叫姜韞的年輕修士,不太一樣,既然與韋諒結伴而行,而且關係莫逆,應該不是姜氏旁支小族出身,這就有點意思了。
韋諒猶豫了一下,說道:“張果,那個胭脂齋的小丫頭,以後麻煩你多照顧了。”
張果笑容玩味,“小丫頭腰間所別裁紙刀‘蕞爾’,應該是你當年贈送給胭脂齋某個女子祖師的物件吧?”
韋諒嘆息一聲。
張果沒有得寸進尺,這些紅塵情仇,其實每位中五境修士多少都會有,回頭再看,就只是過眼雲煙罷了。
就看修士念舊不念舊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當其中一方成為仙家後,情況就會很複雜。
修士記仇,恩怨百年猶新,經常會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門家族,莫名其妙就飛來橫禍,一場無妄之災,往往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修士念情,那麼某位山下人的十幾代後世子孫,說不定一直能夠悄然享受祖蔭恩澤,可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為何,為何次次劫難都能逃過,冥冥之中,彷彿總有一隻大手在為他們遮風擋雨。
張果說道:“其中資質最好的,是大澤幫那個小閨女,竺奉仙的孫女,如今已是三境練氣士,她應該是唯一一個地仙資質,其餘七十餘人,最高成就不過是胭脂齋小姑娘的洞府境,撐死了有望觀海境,那麼除去竺梓陽和劉清城,其餘七人當中,躋身中五境的,我看一個都沒有。”
韋諒和姜韞異口同聲道:“未必。”
張果眼睛一亮,“是哪個?!”
韋諒笑而不言。
姜韞抬起頭,同樣沒有給出答案,而是轉移話題,問道:“那頭地牛之屬的妖物,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著將它收入麾下嗎,好讓它擔任你們青鸞國北嶽神祇的坐騎?”
韋諒搖頭道:“算了,機緣一事,只能順勢而為,強扭的瓜不甜,其實北嶽神祇早就與我說過,這頭黃牛,看似溫順無害,實則性烈,龍門境的妖物,誰樂意拘束在一座山頭,一輩子給一位山嶽神祇騎在身上,入了神道,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場。一旦激發了它的兇性,估計對於北嶽山水,是禍不是福。”
張果嘖嘖道:“若是此妖能夠坐鎮貧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樁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雙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觀對它以護山供奉視之,韋大都督,你覺得可行?”
韋諒仍是搖了搖頭,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個陳平安,你最好別去招惹,此人離開驪珠洞天后,他極有可能成為了某位法家高人門下弟子,你應該清楚我們法家弟子的行事風格。山上山下,一視同仁。”
張果一臉無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難纏鬼嘛,狗屁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最後一個就是你們最不講理的法家弟子。”
韋諒笑道:“我們不講理?”
張果有些心虛,突然笑道:“那你韋大都督怎麼不跟那頭黃牛妖物講理去?”
韋諒淡然道:“世間法理,以人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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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屋內,裴錢在抄書。
張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內勤勉修行。
這位北俱蘆洲的年輕道士,自稱資質平平,當年師父不過是憐憫他無處可去,才捏著鼻子收了他做關門弟子,而且之後的修行之路,也證明了他師父的眼光不差,張山峰確實進展緩慢,如今尚未成功躋身中五境。只是張山峰心性堅韌,從未氣餒而已,偶爾的失落,不過是對於自己降妖除魔的本事不濟,在這件事上,態度與陳平安如出一轍,無非是路在腳下自己走,只要不與人比較,就談不上天賦好壞了,反而能夠走得堅定沉穩。
練氣士的所謂天賦根骨,極有講究,玄機都在“先天”二字上,各自開闢洞府有大小之分,決定了容納靈氣的多寡。除此之外,汲取速度也有快慢之別,在這快慢之上,還有提煉靈氣精粹程度的差異,是可憐兮兮的溪澗潺潺,還是令人驚豔的江河滾滾。在這之後,才有資格去講究丹室的氣象高低,以及未來元嬰的品相。
陳平安如今經常練習那個姿勢彆扭的天地樁,以手指撐地,不過練拳這麼久,陳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門道來,例如撼山拳三樁同練,以天地樁姿勢走六步走樁,再單手掐劍爐訣,在此期間,運轉劍氣十八停。
別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價,陳平安經常在四下無人的山林小徑,“走著走著”就誤入歧途,離開眾人行走的那條道路,摔入溪澗或是跌落山坡。
後來還是裴錢想出一個笨法子,將行山杖頂端綁縛繩子,再系在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上,裴錢走在前頭,帶著陳平安,當然她如今也需要練習六步走樁。
一大一小,如此前後而行,名副其實的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就大致繞著桌子畫圈,倒立而“行”。
裴錢抄完書後,看了無數次陳平安的天地樁,裴錢仍是怎麼看都覺得有趣。
陳平安倒轉身形,深呼吸一口氣。
從老龍城到蜂尾渡,再到這青鸞國金桂觀,捱了杜懋那吞劍舟穿腹“一劍”後,從三境實力慢慢恢復到了現在的四境,距離五境巔峰,還要靠著走樁和小煉藥酒,修養不少時間。
不過如此一來,有利有弊,弊端當然是極大拖延了躋身六境的速度,好處則是五境底子會打得更加牢固。
朱斂曾經半開玩笑說過,哪怕不靠外物,雙方以純粹武夫的身份,陳平安一樣可以用他的五境巔峰,穩勝他們四人的六境巔峰。
對此隋右邊嗤之以鼻,盧白象倒是比較認可。
至於悶葫蘆魏羨,當時忙著跟裴錢胡扯。
陳平安坐回桌旁,檢查過了裴錢抄寫的內容,確認她沒有在哪個字上邊馬虎糊弄後,示意她可以玩去了。
裴錢悄悄說道:“師父,我覺得道觀後頭的那些桂樹,遠遠不如桂姨送我的桂葉桂枝哩,差了老遠,那些道士怎麼還當個寶供起來?還大言不慚來著,說什麼是‘月中種’,這要是月宮裡頭那棵桂樹的子孫後代,那咱們桂姨還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對吧?”
陳平安心中微動,道:“不可在背後妄議別人。”
裴錢哦了一聲。
陳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來,“我覺得你沒說錯。”
裴錢笑容燦爛,“師父也是這麼覺得吧,我就說嘛。”
陳平安收斂笑意,叮囑道:“所以下次再見到桂姨,要更有禮數。”
裴錢點頭道:“那當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歡的。”
陳平安打趣道:“那個金桂觀借你雨傘的小道童呢?”
裴錢一拳捶在桌面上,惱火道:“這傢伙煩得很,要是我跟他狹路相逢,麼得外人在場,我非要打得他爹孃師父都不認得。”
陳平安笑道:“現在知道煩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麼糾纏魏羨和盧白象的?”
裴錢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張最心愛的寶塔鎮妖符,貼在額頭上,嘆氣道:“如此說來,老魏和小白挺可憐的唉。”
陳平安一板慄砸過去,“你才知道啊?書上說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錢抱著腦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門那邊,轉頭笑道:“師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說一聲,下次到了集市上,回頭我掏腰包,給他們每人買一串糖葫蘆啥的。”
裴錢離開後,陳平安開始思考煉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於那副相當於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陽神遺蛻,陳平安決定等到了大隋山崖書院,跟精於此道的崔東山討教之後,再做決定。
陳平安打心底信不過這位“少年國師”的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聖首徒的學問見識。
此次跟張山峰重逢,跟他請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這煉化本命物,張山峰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山峰雖然修為不高,可其實眼界和見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統仙家有關,畢竟他的師父是位龍虎山的外姓天師,雖說外姓天師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別,但是能夠被載入天師府黃紫譜牒的道人,不會簡單。
陳平安拿出一壺桂花釀,找了只酒杯,獨自斟酌。
按照張山峰的說法,即便在財力和機緣都不是大問題的前提下,本命物依舊不是多多益善,湊足五行是最佳,一件類似黃色土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幫助快速汲取天地靈氣,這是必須要有的,一件用來廝殺攻伐,例如劍修的本命飛劍,就是世間攻伐本命物的極致,一件用來防禦,達到類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類似方寸武庫、咫尺劍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過這種珍稀之物,幾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溫養在本命竅穴內的壓勝物,有了此物,先天對於邪祟妖魔就有了震懾力,並且可以不斷增長自身陽氣,途徑諸多難以預測的陰煞之地,水火不侵、汙穢不近。
張山峰還說煉化本命物,是雙刃劍,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損毀,就會牽連大道根本受損動搖,後果不堪設想。
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佔據一處竅穴府邸,一旦濫竽充數,或是不去考慮靈氣運行路線,容易屬性相沖,反而阻礙練氣士的修行,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張山峰最後說湊齊五行本命物,是劍修之外,所有練氣士都夢寐以求的結果,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太耗神仙錢,太講求機緣,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夠,一攻一守,一件輔助練氣士汲取、藏聚靈氣,天下中五境練氣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會追求更多。
陳平安有些猶豫,是否煉化那枚綵衣國胭脂郡城隍爺贈送的金色文膽。
不過那隻青色木盒裡頭,據說是某代龍虎山大天師,親自篆刻而成的“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陳平安決定拿來作為跟張山峰的臨別贈禮,送給這位龍虎山未來的外姓天師。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無比重視的這一方法印,陳平安猜測極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溫親口說,只要此印配合龍虎山嫡傳的五雷正法,威力驚人。
當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閣內,就能夠阻擋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亂葬崗的煞氣侵襲,足可見品相之高,絕非法寶可以達成。陳平安從拿到法印,到今天為止,就連青色木盒都不曾打開過一次。
之所以猶豫是否煉化金色文膽,在於陳平安當初在綵衣國一役,得了一隻繪有古榆國五嶽真形圖的白碗,在徐遠霞的建議下,在青蚨坊最終沒有將其售賣出去,能夠造就古榆國的五色社稷土。陳平安當然不會以那隻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錢”的白碗,作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