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第3頁)


而是陳平安想到了如今大驪鐵騎的南下勢頭,完全就是勢如破竹,北有自己家鄉的披雲山北嶽正神魏檗,南邊貌似是範峻茂坐鎮大驪新南嶽,一旦成真,以一州之地作為王朝版圖的大驪,五色土就會變得極其金貴,到時候大驪朝廷肯定會掌控得無比嚴密,所以如果陳平安現在就能夠確定,南北之外其餘三座山嶽所在地址,集齊分量足夠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適的承載器物,肯定收益極大。

但是難處在於三嶽選址在何方,隱患則在於以此作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會與大驪國勢起伏,慼慼相關,不過上五境之下,絕對是利大於弊極多,能夠快速成為地仙。

這會兒陳平安喝著酒,想起了風雪之中的那撥大驪斥候,又想到了隔壁鄰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後一點桂花釀,最終陳平安決定還是打消煉化五色社稷土的念頭。

有了決斷後,陳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猶豫,那就準備煉化金色文膽!

只是想要在老龍城那樣,佔盡天時地利人和,難如登天。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旁邊,趴在窗欄上,怔怔出神。

這終究不似練拳,一遍一遍堅持不懈,有一天總能打完百萬拳。

徐遠霞敲門而入,陳平安坐回桌子,又拿了只酒杯,兩人對飲。

也沒聊什麼正經事,徐遠霞說他的那本山水遊記,說希望有一天有書肆願意版刻面世,掙點私房錢。

陳平安便拿出幾枚記載一路上所見所聞的小竹簡,老龍城桂花島、山海龜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城池上空的雲海,那座海上宗門的雨師神像,蛟龍溝附近力竭墜海的布雨老蛟,倒懸山靈芝齋裡一幅幅畫像上的劍仙,劍氣長城的走馬道,桐葉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將這些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翠綠竹簡,遞給徐遠霞,徐遠霞再問一些細節,兩人喝著酒,一問一答,光陰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年輕道士張山峰在屋內,收了坐忘吐納,開始緩緩打拳,與天下絕大多數拳法都不太一樣,求慢不求快,不適合殺敵,大概只能拿來練拳養身,不過張山峰覺得最適合自己的朋友。

這套拳是他自創而成,如今還只是個雛形,拳理來自師父酒後醉話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陳平安會不會嫌棄,願不願意學。

————

青鸞國京城,黃昏中,兩位遠道而來的青衫儒士,坐在路邊攤子一張油垢頗多的小桌旁,桌上擱放一隻竹筒,簇滿了竹筷。

一位約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對方的脾性,所以鄭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說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為周巨然的年輕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為不吃辣,得錯過多少人間美食啊。”

被戲稱為“猴子”的年長儒士,無奈搖頭。

這一路行來,實在是讓他走得驚心膽顫,沒辦法,周巨然這傢伙簡直就是個惹禍精,此人心中的對錯是非,總是比書院其他賢人更加模糊,不過好在大體上還能讓自己接受。

這位比起周巨然更符合書院氣質的消瘦儒士,環顧四周,此次青鸞國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辯的勝出一方,作為國教,地位高於儒家。

如果不是他們觀湖書院,如今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牽扯,無暇顧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賢人“四處遊歷”青鸞國了,而是兩人直奔皇宮,將那位唐氏皇帝訓斥一番。

賢人周巨然點了兩份片兒川的地方美食,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來自老龍城的“猴子”開吃起來。

在外喜歡自稱周矩的年輕賢人,捲了一大筷子片兒川到嘴裡後,含糊不清道:“聽先生說這次青鸞國的佛道之辯,有點別開生面,對外是說佛門道家,各自派出十位真人和高僧,然後在皇宮那邊吵架,看誰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決定勝負的,卻是暗處,專門請了雲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為總裁官,再讓兩位地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全程觀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要天衣無縫地安排這兩人在私底下辯論一番,看看是佛法道法誰更高些,既要在佛經、道藏上分出勝負,還要比一比為人處世以及勸化之功,學問,修身,教化,剛好比拼三局。”

年長儒士皺了皺眉頭,這樁內幕,是周巨然第一次說起,思量片刻後,眉頭鬆開,“難怪山主並未如何動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鸞國此舉,其實不全是壞事。”

周巨然會心一笑,拿筷子點了點對面儒士,“你侯正就這點最對我脾氣,能夠看得開,而且看得見好。”

名為侯正的書院君子,搖頭不語。

周巨然問道:“老龍城出了那麼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搖頭,“去也無用,侯氏祖上傳下的家風,本就剩下不多,風燭殘年罷了,我這一去,不過是將燈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還不如這麼半死不活吊著命,我只能寄希望出現一位有擔當的晚輩,才敢幫襯一把。”

周巨然點了點頭,“還是你想的周到。”

侯正苦笑道:“畢竟是生在長在那裡,我能不多想一想嗎?”

周巨然停下筷子,問道:“你吃飽了沒?”

侯正看了眼對方身前空蕩蕩的大白碗,連湯水都沒剩下,也不理睬周巨然,埋頭開吃。

周巨然哀嘆一聲,轉頭喊道:“掌櫃的,再來一碗……記得稍稍少放些辣,你這家攤子的重辣,真是能辣死個人不償命啊。”

大街上有郊遊歸來的冪籬婦人和妙齡女子,周巨然感嘆道:“春遊歸來的美人,微微出汗,加上那股子隱隱約約從山野湖澤帶回的清香,真是美啊。”

侯正置若罔聞。

周巨然又說道:“不然我也加入這個局,讓青鸞國的佛道之辯,乾脆變成一場小小的三教之爭?”

侯正這次回覆極快,頭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掌櫃的,還要重辣!”

在書院賢人和君子對坐吃片兒川的時候,就在這座京城不遠處,有一座名聲不顯的小道觀,觀主是位中年道士,在青鸞國籍籍無名,如果只是作為修行中人,實在不值一提,這位觀主連中五境練氣士都不是,比起青鸞國那些動輒千年、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古老道觀,這座白雲觀,建造不過百餘年,京城的風水寶地,早就被那些“前輩”道觀寺廟先到先得,給瓜分殆盡了。



好似豆腐塊大小的白雲觀,不得不緊挨著一處鬧哄哄的坊市,觀內倒是還算有幾棵古樹,可就這麼點勉強拿得出手的,又給白雲觀惹了大麻煩,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歡放紙鳶,經常纏掛在觀內大樹上,所以隔三岔五就會有婦人漢子領著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雲觀外邊罵完了街,再衝進去道觀,訓斥那些畏畏縮縮的小道士,叫他們架梯爬樹取回斷了線的紙鳶,拿回了紙鳶,孩子們破涕為笑,耽誤了手頭事務的大人們,大多依舊罵罵咧咧,免不了要撂下幾句這些礙事的破樹早早砍了劈柴燒。

那位形容枯槁的中年觀主,其實每次都會從書齋裡走出,只敢愁眉苦臉地偷偷站在遠處,由著師弟或是自己弟子擋災。

有次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那紙鳶,不小心也給掛在了樹上,天人交戰一番,實在心疼那隻紙鳶,仍是硬著頭皮跟道觀說了,結果總算給師父觀主逮著了出氣筒,打得差點屁股開花,不過當天小道童就笑開了花,原來是他住處的被窩裡,不知怎麼多出個眼饞許久的瓷娃娃,讓他與其他道童顯擺了很久。

這會兒已是沉沉暮色,中年道士在小書齋內抬起頭,長久的專注凝視書籍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書齋四壁,其中兩面到頂的書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煙海的道藏,其實還夾雜有不少佛經和儒家經典。

中年道士都已仔細看完,僅是這些年的讀書心得所寫小楷文稿,就有九十餘萬字。

別人修行,為輕王侯慢公卿,為證道長生不朽,為掙脫天地大牢籠,這位小道觀的觀主,卻是為了能夠多活幾年,好多看些書。

三教百家的聖賢書籍,都要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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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陳平安一行人,當下算是借住在大澤幫的屋簷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門跟陳平安套近乎,只是觀禮當天清晨,才招呼陳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巔金桂觀。

登山途中,竺奉仙與陳平安並肩而行,所聊之事,不過是青鸞國的風土人情。

到了金桂觀門口,許伯瑞笑迎上來,將竺奉仙和陳平安兩撥人,安排在道觀收徒地點的前排相鄰位置。

觀主老神仙張果,最終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陽和劉清城毫無懸念地位列其中,其餘七人,有兩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的豪門世族子弟。

加上許伯瑞在內三人,觀主張果,就有了十二位嫡傳弟子。

那個借傘給裴錢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位後進同門的師兄,站在許伯瑞身後,高興得合不攏嘴。

然後他趕緊望向裴錢,卻發現她根本就沒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門仙師收徒一事,用繁文縟節來形容都不為過,竟然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觀禮完畢,陳平安和竺奉仙、胭脂齋老嫗這些各方勢力的主事人,金桂觀都贈送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紙傘。

竺奉仙還要留在半山腰數天,畢竟竺梓陽剛剛成為金桂觀張果弟子,萬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慣,竺奉仙不放心就這麼下山離去。

白白看了一場收徒禮,還白拿了一把桂枝傘,跟竺奉仙還有那位胭脂齋老嫗分別告辭,陳平安一行人離開青要山,繼續趕路,沿著僻靜幽深的山林小徑,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黃色土牛加入隊伍,裴錢坐在它背脊上。

裴錢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騎乘黃牛,結結實實捱了陳平安一記板栗,可是黃牛竟然沒有拒絕,由著裴錢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張山峰和徐遠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尤為驚奇。

又一旬過後,路過了一座三面環山的村莊,黃昏時分,炊煙裊裊,黑瓦白牆,雕樑畫棟,世外桃源。

陳平安他們沿著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頭,結果發現言語不通,之後趕來一位村塾先生,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與陳平安交流,巧了,陳平安才知道這個村子幾乎全部姓陳,世代習武走鏢,但是按照祖訓族規,不管再窮的門戶,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學塾才能退學,下地務農。

族長是一位古稀老人,精神矍鑠,健步如飛,身穿灰色長褂,腳踩布鞋,按照那位學塾教書先生的說法,老族長在這方圓數百里,武藝精深,且德高望重,因為當年有鬧市中攔馬救稚童的壯舉,所以有“陳牌坊”的美譽。老人一聽說陳平安也姓陳,極為高興,盛情邀請他們去家中做客,本來已經吃完晚飯,老人直接讓家裡再做了一大桌豐盛飯菜,老人自己則拎了壺自釀的高粱酒,拉著陳平安喝酒。

老人雖然愛好喝酒,只是在酒桌上卻不喜歡勸人喝酒,如此一來,陳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頭。

最後都不知道是怎麼去的屋子,大半夜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躺在一架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掀開被子,穿了靴子推門而出,仰頭望去,斗拱精美,當初在藕花福地,跟國師種秋要了許多關於橋樑建造的工部書籍,其中有一部《營造法式》,陳平安翻閱最多,不單單是橋樑,也有介紹房屋、閣樓等建築,陳平安一樣看得入神。

村子這邊的屋子多銜接一起,故而往往廊道極長,兄弟分家後卻又毗鄰。

陳平安走出那條廊道,沿著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座水塘邊,在那裡站了一宿。

其實也未多想什麼,就只是發呆而已。

第二天又給盛情難卻的老族長挽留下來。

裴錢雖然不會講當地的方言土話,可是依然跟一大幫同齡人玩在一起。

這天去喊裴錢吃飯的時候,一幫孩子正在玩老鷹捉小雞。

裴錢就要陳平安一起玩耍,陳平安笑著勾起雙指,抬手做了個敲板栗的手勢。

只是拗不過裴錢死纏爛打,陳平安當起了護雞崽子的老母雞,裴錢當那抓雞崽的老鷹。

裴錢哪裡抓得到陳平安那一行人最尾巴上的“雞崽”。

於是她就跟那個同齡人換了個位置。

結果全場就數裴錢笑得最大聲。

有位年輕道士站在遠處,笑著招手,示意就等他們師徒二人上桌吃飯了。

孩子們差不多也散去回家,伴隨著炊煙和餘暉,還有長輩們在自家門口,大聲嚷嚷著自家孩子的名字。

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走向張山峰。

當三人走在巷弄之中,前邊突兀出現一位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雙袖各自繡有一條栩栩如生的鮮紅火龍。

張山峰愣在當場。

陳平安屏氣凝神,如臨大敵。

裴錢更是隻看了幾眼,就趕緊撇過頭不敢再看。

張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師父,你怎麼來了?”

老人瞪眼道:“為師再不來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還要在外邊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張山峰轉過頭,對陳平安無奈一笑,大概意思應該是我師父就這德行,別太在意。

在年輕道士轉頭後,老人怔怔看著臉色微白的張山峰,再看了看自己徒弟被本命飛劍刺透的肩頭,一跺腳,勃然大怒道:“誰敢傷你?!報上名字,為師……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張山峰伸出手掌抹了把臉,攤上這麼個師父,實在是沒臉見陳平安。

陳平安臉色肅穆,向這位來自北俱蘆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禮。

身為龍虎山外姓天師的老人,對陳平安點點頭,以心湖漣漪對他直截了當道:“小子,你這長生橋給人毀了又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過你當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這一手煉化得真是仙氣十足,嗯,不錯不錯。”

老人說完之後,重新望向張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老道人雙指併攏在他手心凌空畫符,符成之後,隨手一揮袖,金光閃爍,轉瞬即逝,然後那把本該暫放於大都督府的真武劍,以及徐遠霞的那把短刀,憑空掉落下來。

張山峰毫不奇怪,伸手接住了真武劍和短刀,不忘轉頭對陳平安解釋道:“我師父修為不高,別的不會,可是這種旁門左道的小把戲,還是十分擅長的。”

老人撫須而笑,滿臉得意,給關門弟子這麼揭短,竟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陳平安看了眼年輕道士,再看了眼雙袖繡火龍的老道士,總覺得你張山峰是不是燈下黑,對你師父誤解太深。

老人以腳尖在地上看似胡亂“鬼畫符”一通,青石板上了無痕跡,然後卻要張山峰站在其中,張山峰欲言又止,老人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為師要帶你去趟龍虎山。”

張山峰走入那張彷彿並不存在的“符籙”之中,將手中短刀拋給陳平安,苦笑道:“幫我跟徐大哥道一聲歉,太過匆忙,只能不告而別了。”

陳平安接過了徐遠霞的短刀,記起一事,趕緊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隻青色木盒,拋給張山峰,“裡邊是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閣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張山峰見木盒古舊,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懷中。

老人猛然眯眼,又瞬間恢復正常,笑問道:“你提個要求,我數十下,過時不候。”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那就勞煩老真人,好好傳授張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懇請老真人稍稍……用點心啊。”

老人爽朗大笑,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嘖嘖道:“好小子,拐著彎罵人呢。”

老人伸手抓住張山峰,兩人身形一閃而逝,陳平安發現巷弄四周的稀薄靈氣,沒有絲毫動靜。

陳平安陷入沉思。

裴錢扯了扯他的袖口,問道:“怎麼辦?”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