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燭(第2頁)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御用貢品,在山下享譽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著天數。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紙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所以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著呢。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主意,與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後飛快跑到賒月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當門房的仙家門派,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底蘊應該不會太高,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願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於是賒月問道:“這裡是?”
“啊?”
小姑娘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麼得關係,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與裴錢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跟,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彷彿佔據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抬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只是輕輕覆在臉頰上。
沒這麼欺負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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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婆娑洲海外戰場,蠻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著急侵襲陸地。
聽說那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都已經徹底破碎,是被那繡虎崔瀺以無上神通,以一枚規模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整座南端陸地砸碎。南嶽戰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場,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
寶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著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眾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之力,禦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那陳淳安的帶領下,卻如此死氣沉沉,戰場上毫無建樹,就只會等著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發針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雲巖,笑著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只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雲巖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
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顏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她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別的本事沒有,就只會噁心人。”
酡顏夫人對作為家鄉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雲巖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願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顏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給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給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雲生一個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雲巖與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顏夫人,雙方的不對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邵雲巖以前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是不是會無事可做,現在邵雲巖愈發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顏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在那兒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
給邵雲巖拐彎抹角提醒後,酡顏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顏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雲巖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疊嶂也都遊歷至此,因為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場上,儘量多護著陳三秋和疊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雲巖輕輕點頭,酡顏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採、蒲禾這些遊歷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一方面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後,依舊都沒少出劍。
北俱蘆洲酈採,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場,只不過將戰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塌。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後轉戰於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疊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嶽戰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後、極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巖,後有謝松花,再有陳三秋和疊嶂,幾乎到達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為龍澄,奉節郡人氏,曾經在瀼水當中尋見一石盒,有神人守護,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後世通用篆籀,龍澄僅餘一枚留在自家山頭,在這之後,不過觀海境修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遊,趕赴中土神洲,將其餘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再被一位副教主親手送往南婆娑洲鎮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知道寫了什麼嗎?”
邵雲巖搖頭笑道:“這真還沒注意。”
酡顏夫人斜瞥一眼邵雲巖,她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著酡顏夫人,“你真知道?”
這位女子大劍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顏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身,與陸芝並肩而立,說道:“黃童戰死在了寶瓶洲南嶽戰場。”
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後一次為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
齊廷濟也丟了邸報,雙手負後,眯眼而笑,“等著吧,如果給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輸了還好說,萬事皆休,誰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可要是打贏了,這幫為數不少的半吊子讀書人,還要罵下去,罵得只會更起勁。一個個神采飛揚‘早知道’,罵陳淳安不作為,甚至會罵寶瓶洲死人太多,繡虎手段半點不仁義。”
陸芝默不作聲。
他們有臉說。我陸芝沒耳聽。他們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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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
柳七曹組尚未離去,大玄都觀又有兩位客人聯袂造訪,一個是狗能進某人都不能進的,一個則是當之無愧的稀客貴客。
孫道長驀然大怒道:“這個狗陸沉真是一塊牛皮糖。”
女冠春暉有些頭疼。
老觀主對她說道:“湛然,去跟他說我不在觀內,正在白玉京與他師尊把臂言歡,愛信不信,不信就讓他憑本事闖入道觀,來找白仙鬥詩,與蘇子鬥詞,他要是能贏,我願賭服輸,在白玉京外邊給他磕三個響頭,保證比敲天鼓還響。貧道最重臉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個釘,任由他陸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來……”
董畫符說道:“老觀主措辭,注意些火候。家鄉曾經有人說過,言語即出劍,用力過猛容易擰到腰,還會被劍氣崩開褲襠。”
孫道長問道:“阿良講的?這個狗日的說話,果然還是有點嚼頭啊。”
董畫符嗯了一聲。
老道長突然撫須沉思道:“如果只有陸沉,還好說。他身邊跟了個喜歡冤枉好人的討債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觀、歲除宮這樣的山巔宗門,屈指可數。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最後一次閉關,沉寂多年,終於出關。
由於不問世事數百年,以至於吳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吳霜降收斂氣象,主動尋訪大玄都觀。
孫道長當然頭疼,這個吳霜降,性情乖張得過分了,好時極好,不好時,那脾氣犟得厲害。
能讓孫懷中都感到頭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對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觀主這出了名的“好脾氣”,早就教對方如何學自己做人了。
孫道長忍不住問道:“湛然,你師父一百遍黃庭經抄寫得如何了?”
女冠春暉無奈道:“觀主,我這不是還沒說嗎?”
孫道長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歡成天搗鼓些銅錢、蓍草,還最擅長占夢,吳宮主大駕光臨,就該早早備好重禮,這都算不到,測不準?你那師父,外人不是都說他早已‘感而遂通,與天地準’嗎?還敢說什麼天底下真正參透那部群經之首的人,只有兩個,他算其中一個,鄒子加上陸沉,才能算一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這都哪來的歪門邪氣,害得我這麼多年,每次瞧見他這師侄,都跟見著了師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動稽首。”
春暉無言以對。為尊者諱,既為恩師,更為觀主,她就不多說什麼了。受著唄,不然還能如何。自家道觀就這麼個門風。
要知道這些溢美之詞,可都是觀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對山中好友胡亂吹噓的,春暉她恩師素來為人謹慎,哪敢如此自誇。
自家觀主祖師這番“好心”替自家晚輩揚名的吹噓,當時春暉的恩師聽說後,汗都流下來了。
果然在那之後的修行路上,師尊每次出門遠遊,都會磕磕絆絆,有小道消息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說定要與春暉師尊請教請教,所以專門請人蹲守道觀地界,只要春暉的這位傳道人出門,就肯定會在遠遊路上,鬧點不大不小的么蛾子。
春暉恩師,尤其精通占夢。修道之地,懸掛一幅畫卷,上邊書寫的內容,寫那帝王君主、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惡夢”,她聽師父說出自浩然天下一個叫賈生的讀書人,春暉很小就看過,也沒覺得有多大學問,不知為何師父卻很看重。春暉只覺得其中天子夢惡則修道、大夫夢惡則修官,其實與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個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觀數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間激起漣漪,“孫觀主在不在,無所謂,我是來找柳七曹組的。”
孫道長嗤笑一聲,真不把第五人當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卻婉拒了孫道長和蘇子的同行出門,只是與好友曹組告辭離開,去見那位歲除宮宮主。
吳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這位宮主氣象外顯,身後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縹緲,與真身大致重疊,小有偏差,更顯異象,法相不見真容,赤天衣,紫結巾,立於雲霧中。
吳霜降顯然是一隻腳踏入傳說中十四境、卻又未真正躋身此境的獨有異象。
按照常理,吳霜降這會兒是不該離開歲除宮的,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就絕對不是小事了。
吳霜降這一生的修道歷程,充滿了傳奇色彩。
所以年輕候補十人當中,那個同樣姓吳的幸運兒,才會沾光,有了個“大小吳”的美譽。
吳霜降開門見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緣簿子一用。”
他已經知曉道侶的隱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懸山鸛雀客棧帶來的那個消息。
她既是道侶吳霜降故意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頭被吳霜降遠遊天外天,親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吳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無上神通,硬生生將道侶“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吳霜降一次閉生死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她”籌劃多年,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乘隙而逃。
最終藏匿在大玄都觀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吳霜降對大玄都觀的觀感好壞,可想而知。
老觀主在吳霜降這邊束手束腳,未嘗沒有心虛的成分。至於都忘記了借沒借過的一方硯臺,那也叫事嗎?吳宮主財大氣粗,歲除宮坐擁一座大洞天,手握兩座福地,缺這玩意兒?
一旁陸沉舉起雙手,“今日事,與我無關,更不摻和。”
他跟吳霜降是好友,與柳七郎也相熟,陸沉一些個亂點鴛鴦譜的本事,還是與曹元寵學的。
柳七搖頭道:“吳宮主應當知曉真相,何必強人所難。”
因為一旦答應下來,就等於曹組會淪為歲除宮的階下囚。
柳七,是貨真價實的飛昇境。
摯友曹組卻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經腐朽命不久矣的“偽飛昇”,曹組在遠遊之前,真實境界,其實始終停滯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緣簿子的柳七,就贈送了那半部簿子給與之大道契合的摯友,曹組因為成功煉化了姻緣簿子的緣故,躋身仙人,真身才能夠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飛昇,柳七破開天幕,曹組尾隨其後,聯袂飛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詞牌福地,更是柳七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處修道之地,為的就是讓曹組藉助文運,能夠躋身飛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