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燭(第3頁)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幾座天下的飛昇境修士當中,半點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之高。

畢竟是歷史上首位真正參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詞章。

如果柳七能夠自己煉化那半部姻緣簿子,說不得如今數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蘇子就因為早有白仙在前頭,便就此大道斷絕,最終止步飛昇境,只是蘇子生性豁達,看得開而已。

吳霜降說道:“說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歡有借無還。”

今天一個不小心,明天一個不認賬,後天就要倒打一耙,罵人栽贓潑髒水。

早年吳霜降與那孫觀主有過一番坦誠相對的言語,老道長憤懣不已,在歲除宮跳腳說我是那種人�
��?好歹是一觀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聲,你別冤枉我,我這個人吃得打,唯獨最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吳霜降說你當然是。

所以雙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導致外界眾說紛紜,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爭,其實緣由沒那麼複雜。

柳七還是搖頭,“我與元寵一起來此,當然要一同返鄉。”

吳霜降臉色淡漠,“你們來,沒問過我。你們走,就得問我了。剛好趁此機會,將禮數補上一補。若是打爛了大玄都觀的瓶瓶罐罐,我來賠就是了。”

柳七笑道:“宮主既然痴情至此,這半部姻緣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吳霜降說道:“你說了不算。”

曹組突然說道:“我留下就是了。”

陸沉在一旁小聲感慨道:“世俗之君子,豈不悲哉。”

門口那邊,孫道長剛露面現身,身邊跟著個本該在白玉京神霄城練劍的董畫符,老觀主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吳霜降,抖摟威風去別處,別在我家門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場不行了,剛好陸沉在這邊,這傢伙本該坐鎮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吳霜降如何破開天幕,可以省去些氣力。

不曾想那陸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丟了一幅卷軸到道觀高牆內,丟完後,撒腿就跑,不忘扭頭喊道:“董黑炭,記得早些回家哈。回頭小道得空了,教你畫符。”

董畫符說道:“不學。”

陸沉已經消失無蹤。

孫道長擺擺手,示意身旁春暉不用緊張,那陸沉沒耍什麼花樣。

老道人將卷軸從院牆那邊取回,打開繩結,畫卷自行鋪展開來。

老觀主笑罵一句。

是一幅那陸沉不知道從哪裡叼來的《螺殼作法圖》。

董畫符伸長脖子一看,款識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種藐小之人處以小範圍,竟在螺螄殼內大作其水陸道場,又有大廚房搬出豐盛筵席,主人與賓客橫七豎八,旁觀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個虎頭帽孩子站在門檻裡邊,只是看著那個吳霜降。

吳霜降與之對視,突然灑然一笑,“若是白也將來願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緣簿子的去留,我都隨意,等得起。”

白也點頭道:“隨意。”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她為何偏偏喜歡白也詩篇,真有那麼好嗎?我不覺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們喜歡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歡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吳宮主以為然?”

吳霜降變了神色,不再劍拔弩張,笑道:“與她不一樣,我由衷喜歡蘇子詞篇多年矣。”

蘇子大笑點頭道:“那是真的好。”

孫道長低聲道:“白也,先前曹元寵仰慕你,這會兒吳宮主仰慕蘇子,怎麼我覺得你輸了半籌?畢竟吳宮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徑直轉身走回修道之地。

吳霜降則陪著蘇子三人,一起悠悠然遠遊天幕。

蘇子收起侍女點酥和書童琢玉,柳七則讓好友曹組乾脆去往袖裡乾坤,明顯依舊信不過這位吳宮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邊。

白也與老觀主緩緩而行。

白也說道:“其實觀主不用這麼麻煩。”

那座圍有桃林的池塘,以及遠處好似一座園林假山的小山頭,其實都是孫道長施展神通後的袖珍山河,水極深,山極高,而且一把極好長劍顯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終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掛著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為桃花潭,長劍銘文“白鹿”,法袍名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為了那句詩文,“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老觀主說道:“天地何其大,修道歲月何其久,能讓貧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說還要如吳霜降、曹元寵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幾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歡的就拿走,不喜歡的就擱放,反正貧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讓這人間更美好罷了。”

————

讓人意外,阮秀今天帶著董谷,徐小橋和謝靈,一起離開龍泉劍宗祖山,來到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見過了劉羨陽,在這之後,董谷和徐小橋會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長春宮渡船,再重返大驪京畿舊山嶽地界,謝靈則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

因為先前師父阮邛在飯桌上,雲淡風輕提了一嘴,大驪已經著手準備幫助龍泉劍宗設立下宗。

這比起正陽山、清風城依舊還是宗門候補,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龍泉劍宗確實可謂大驪宋氏當之無愧的心頭好。

董谷和徐小橋、謝靈一起御風落地,但是阮秀卻沒有露面,董谷說師姐在石崖那邊散心,等會兒再散步過來。

在規矩森嚴的宗門譜牒上,董谷是阮邛的開山大弟子,不知為何,阮秀的名字,始終沒有載入其中,但是龍泉劍宗嫡傳和再傳弟子,都習慣將阮秀視為大師姐,當然那個謝靈,喜歡稱呼她為秀秀姐。所以這次開闢下宗,董谷三個,都覺得師父是要讓師姐擔任下宗宗主。

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報,看得劉羨陽揪心。所以董谷幾個到了鋪子後,劉羨陽頭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們隨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盤。董谷三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就劉羨陽這種都敢跟師父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性子,若是對他們殷勤客氣了,肯定就是這傢伙憋著壞。

徐小橋瞥了眼劉羨陽手中邸報,忍著笑。

董谷以心聲與師弟謝靈提醒道:“你悠著點,羨陽等會兒肯定要拿你開刀。”

說來就來,劉羨陽抬起頭,望向那個小模樣還挺水靈的謝師弟,眼巴巴問道:“你給了多少錢?”

謝靈愣了一下。

徐小橋解釋道:“是問給了山上邸報多少神仙錢,才能躋身榜單,劉師弟好去送錢。”

謝靈笑著沒說話,坐在竹椅上,雙手輕放膝蓋,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驪珠洞天,小鎮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除了桃葉巷謝靈,督造官署出身的大瀆廟祝林守一,年輕候補十人的杏花巷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還有歸鄉一趟卻又離鄉遠遊的泥瓶巷顧璨。

當然還有如今成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祿街大門戶的讀書人趙繇,都是在少年時就已經極為英俊。

近期寶瓶洲跟風,山上評選出了自家的年輕十人,年齡必須是四十歲以下,龍泉劍宗嫡傳劍修謝靈,就得以躋身其中。

劉羨陽又低下頭,眼神呆滯,猶不死心,翻來覆去看那山水邸報,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對此罵了一句娘,因為他今年剛好四十一歲。

劉羨陽比陳平安大兩歲。年少時與人報年齡,喜歡說虛歲。好像年紀一大,就不再提虛歲,喜歡只講週歲了。

劉羨陽倒不是有些在意虛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憑真本事掙來的修為境界,你們這些睜眼瞎,憑啥計較這一兩歲的小事?先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兩份邸報,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個劉大爺,不過就是幾筆的事情,你們會掉錢啊還是咋的。

不過就阮師傅那脾氣,就算劉羨陽符合年齡,估計也會難得拿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幫著壓下。

真會如此,劉羨陽倒是真不介意半點,阮師傅別的不說,做人這一塊,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畢竟劉羨陽所練劍術,太過古怪。按照阮邛的說法,在躋身上五境之前,你劉羨陽彆著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說來奇怪,阮邛雖然既有風雪廟這個“孃家”靠山,又以兵家聖人身份,擔任大驪宋氏供奉的頭把交椅,可事實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當年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倒沒什麼,如今寶瓶洲高人隱士、山巔大佬,水落石出,層出不窮,卻依舊幾乎無人質疑阮邛的首席供奉頭銜,大驪兩任皇帝,國師崔瀺,上柱國和巡狩使在內的文武重臣,對此都極其默契,沒有任何異議。

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幾位正副山長,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座山頭,落魄山上下,從老廚子到裴錢,更是誰都見到阮邛都客客氣氣的,而且絕不敷衍。尤其是那個陳靈均,每次見著了阮邛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

劉羨陽收起邸報,轉頭望向那個謝靈,一本正經感慨道:“謝靈,你是劍修,快劍好練慢劍難,以後一定要多堅持啊。”

謝靈點點頭,深以為然。

董谷和徐小橋,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劉羨陽,師兄妹兩個,再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劉羨陽看著徐小橋,笑嘻嘻問道:“徐師姐想啥呢?”

右手無大拇指的女子笑道:“與劉師弟想法相反吧。”

劉羨陽嘆了口氣,懶洋洋背靠椅子。

清風城許氏,早年從杏花巷馬家手中,買下了一座龍窯窯口。

而那個與一位瓊枝峰仙子結為神仙道侶的盧正醇,前些時候還故意衣錦還鄉了一趟。

連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驪藩王,找誰說理去。

阮秀離開石崖,走過石拱橋,在河畔那邊緩步走來,謝靈立即起身,去與阮秀閒聊了幾句,才遠離幾步,御風遠遊。

秀秀姐在來時路上,私底下傳授了一門好像全然沒有跟腳的劍術給他,讓謝靈十分開懷。



秀秀姐雖然對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可好像對自己,終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實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門遠古妖族煉體法門,更教了徐小橋一種敕神術和一道煉劍心訣。

至於謝靈這邊,阮秀只是在御風途中,無意間想起此事,覺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隨便給了這個心比天高的師弟一門劍術,品秩不高,只不過相對適合謝靈的修行。

董谷和徐小橋也同時告辭離去。

阮秀沒坐在那幾條竹椅上,而是從屋子裡邊搬了條凳子落座,輕聲道:“恭喜躋身元嬰境。”

劉羨陽撓撓頭,“沒頭沒腦的,破境沒道理。”

阮秀其實知道真相,是那位齊先生的關係,卻沒有與劉羨陽說破。

劉羨陽遞過一把瓜子,阮秀搖搖頭。

劉羨陽自顧自嗑瓜子,沒來由隨口說道:“如果光陰長河可以倒流的話,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驪珠洞天,是不是會過得更開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還是紮了一根馬尾辮。

這麼多年來,偶爾會紮成麻花辮,反正大體上都是變化不大的。

劉羨陽點點頭。

阮秀說道:“其實抓魚沒那麼難。”

劉羨陽笑道:“對我們來說,小時候會比較難,大了後,也還好,我跟陳平安,還有小鼻涕蟲,其實水性都不差。”

劉羨陽突然說道:“當年被誤認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這個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幫忙取的?”

阮秀搖搖頭,“不清楚。”

從來不感興趣。

劉羨陽用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帝”字,再寫了個“薪”字,然後自顧自說道:“在南婆娑洲求學的那些年裡,我喜歡跟一個同樣是外鄉人的許夫子問東問西,那位許夫子比較擅長解字,只要帶酒去請教,就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我跟著學了些皮毛。當時我什麼都不懂,就什麼都敢問,鬧著玩,就讓神神道道的許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陳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許夫子就順藤摸瓜,說了一大通,當時聽得我一知半解,就沒當真,也沒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會讓後世人如墜雲霧,所以那位許夫子就另闢蹊徑,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寫帚字,將其解意為捆束的柴薪,最終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攏,還與劉羨陽說了那鑄煉陽燧一事。許夫子學問極大,涉獵極多,其中又有談及論衡篇,說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陽燧古鏡,藉此與天取火,便是遠古時代,人族在統祭天上諸神時,此為最高規格的祭祀之一。

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許夫子當時與劉羨陽笑言,說自己有兩位好友,一個姓王,一個姓鄭,對此都有註疏,幾個人各執己見,早些年還吵得厲害,只是後來都被列為禁書,流傳不多。

許夫子最後說這些老黃曆,只是讀書人閒來無事的紙上學問事了。

劉羨陽心中嘆息一聲。

五月初五。劉羨陽,宋集薪。

劉羨陽轉頭說道:“與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不然陰陽怪氣的,我自己都討厭。”

阮秀搖搖頭,“其實沒關係,既然是朋友,多說些也無法。”

劉羨陽沉默起來,“有些懷念當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離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經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阮秀坐在石橋上。

腳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龍鬚河。

遠古天下,人族螻蟻,其實人人皆在光陰長河當中,多少小魚碧水中。

對於阮秀而言,確實“抓魚不難”。動輒烹海煮湖,煉殺萬物。當年水火之爭,是以“李柳”落敗告終。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見阮秀,雙方“此生”唯一一次閒聊,其實都不算和氣。阮秀還說過李柳不會做人。

阮秀沉默許久,突然抬頭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見,持劍者。”

她與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後只會更加不同。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盤踞有一條酣眠火龍。

於五月初五,選江心煉鏡陽燧,以取天火,大煉五行,照徹天下。

巡夜打更,是為了告誡人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