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五章 俯瞰(第2頁)
陸沉苦兮兮說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數,可不是青綠籙這樣的符紙能夠媲美的……”
玉樞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當之無愧的道門老劍仙,
用大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就是白玉京裡邊,懂劍術的,攏共有兩個。
當然是餘鬥算一個,郭解加邵象才算一個。
玉樞城擁有一件洗劍之物,是一顆極有來歷的遠古星辰。洗劍符,就是在淬鍊飛劍過程中,演化出來的一張大符。
陸沉試探性問道:“還是借,對吧?”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麼觀千劍齋了。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我們買,陸掌教身上有幾張,我們就買幾張。”
陸沉鬆了口氣,“就三張!”
最後齊廷濟花錢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而且全部都送給了陸芝,讓她抓緊煉化,砥礪飛劍北斗劍鋒。
陸芝破天荒想要與人客氣一番,拗著心性,與陳平安說道:“謝了。”
一隻劍盒,三山符,洗劍符。
還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殺那頭化名邊境的飛昇境大妖。
如果當時不是必須與陳淳安聯手,陸芝一旦搏命,祭出飛劍北斗,說不定都可以城頭刻字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陸沉心有慼慼然,你小子這是慷他人之慨,記得以前那個泥瓶巷的少年,不這樣的,多質樸一人。
陳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樣燒香禮敬過後,這次沒有再等寧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
陸沉問道:“最後一份三山符,為何不直接觀想出一座託月山?”
陳平安說道:“哪怕已是一條不繫之舟,也需小心駛得萬年船。”
陸沉深以為然,“有道理,更是個好兆頭。”
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別忘了,你這會兒任何一句無心之語,很有分量的。”
陳平安沒搭理他,只是看著眼前景象,這處山市,是一座煞氣沖天的山頭,白骨屍骸堆積,黑雲滾滾,山嶺之上白骨累累,天地彷彿只有黑白兩色。
這座蠻荒天下的宗門,山門口學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樓,匾額“白花城”。
看門之人,是兩具屍骸,生前當是劍修,死相悽慘,其中一人,被一把長劍洞穿心竅處,牢牢釘在牌樓石柱上。
一人跪在地上,身體前傾,長劍拄地,劍柄穿過下巴,洞穿頭顱。
是兩位劍氣長城的先人。
陳平安走到一具屍骸那邊,蹲下身,拔出那把鏽跡斑斑的長劍,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頭顱那邊輕輕往下一抹。
一副屍骸頓時如煙塵飄散,陳平安取出一隻空酒壺,裝入其中。
然後起身走向另外那處跪地屍骸,將那位先人好似攙扶起身,輕輕一震,同樣化塵,收入另外一隻空酒壺中,再取劍入袖。
劍氣長城的劍修,不喜飲酒者寥寥。
做完這些事情,陳平安雙手籠袖。
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御風而至,落在山門臺階上,臉色陰晴不定,“來者何人,留下真名!”
幾乎同時,一座宗門,百餘位妖族修士紛紛現身,湧向山門這邊。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
那頭仙人境先是愕然,隨即大笑不已,笑聲如震雷一般,山嶺間白骨簌簌落,如起雲霧。
哪來的瘋子,開什麼玩笑?!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聲提醒道:“宗主,這小子的模樣,確實挺像那個隱官。”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大笑道:“難道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結果跑去當道士了?”
結果那個頭戴道冠的背劍男子身後,又有三人幾乎同時現出身形,
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笑呵呵道:“聊了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陳平安玩笑道:“我說自己認識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這傢伙打死不信。”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都不陌生,幾乎人人都會數種。
尤其是昔年愁苗這樣需要經常外出遠遊的劍修。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
齊廷濟就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兵解。
他年輕時,曾有個綽號,齊送行。
喜歡幫忙兵解上路。
齊廷濟,陸芝,寧姚……
那個仙人境宗主一句話都沒多說,率先跑路,然後就是一場鬧哄哄的鳥獸散。
陸芝眯眼道:“我在這邊砍過癮了再走,保證不用半炷香。”
齊廷濟說道:“我針對那些漏網之魚。”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在半炷香之內,就不會耽誤正事。”
使用了三山符後,此行去往託月山,大為縮減路程,節省時間極多。
陳平安先行離去,寧姚尾隨其後。
下一處山市,鄰近一座古戰場遺址,此地終年暗不見天日,陰靈強橫,鬼魅集聚,陰兵多達數十餘萬眾。
類似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谷。只不過這裡可沒有披麻宗的壓制,浩然天下的戰場遺址,有儒家書院的壓制,各大王朝藩屬國設置的水陸道場,以及譜牒仙師的下山歷練和積攢功德,故而極少能夠形成氣候,蠻荒天下則不然。
寧姚說在此出劍。
陳平安則繼續持符遠遊下一處山市。
任何一位沒有後顧之憂的飛昇境劍修,一旦徹底放開手腳施展劍術,殺力之大,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蠻荒宗門,就徹底斷了香火。
陸芝持劍停步在山巔,直呼其名道:“齊廷濟,我希望龍象劍宗和落魄山,以後能夠同舟共濟,不然哪天雙方起了爭執,我說不定會幫著外人。”
齊廷濟打趣道:“陸首席,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
陸芝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董三更,陳熙,還有你,如果可以選,我肯定不會跟著你混,在浩然天下當什麼宗門的開山祖師。”
“因為三個城頭刻字的劍修,就數你最野心勃勃,劍心最不純粹,我到劍氣長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樂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對誰都和顏悅色,其實對誰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這點了。”
齊廷濟點點頭,“終於等到這些真心話了。”
陸芝如果一直不開口,不曾主動道破此事,齊廷濟反而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人與人兩心不契,稍有間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經說過,世間言語,皆是橋樑。此言不虛。
既然說開了,那就更無所謂會不會傷人,陸芝直截了當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齊廷濟欲言又止,忍住笑。
陸芝皺眉道:“說錯了?”
齊廷濟解釋道:“這句話的‘為’字,其實應該念二聲,並非去聲,本是一句實實在在的修行秘訣,告誡後人,要修性養德,知己求真。”
刻字劍仙之中,其實除了董三更,齊廷濟和陳熙,只說他們的學問,放在浩然天下,當個儒家碩儒,綽綽有餘。至於像孫巨源的劍修,隨便撈個風雅脫俗的清流名士。
陸芝轉頭說道:“不過到了浩然天下,你也變了不少。”
齊廷濟笑道:“當了開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嶽。
古來雲水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
此地就像書上的仙境絳府一般,靈氣盎然濃稠,道氣流轉,行雲流水。
是蠻荒天下一座極負盛名的大嶽。
蠻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嶽,甚至還有一個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雜處。
陳平安沒有去往山頂的大嶽祠廟,站在原地,問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駐守託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陸沉笑道:“難。只能說蠻荒大祖的那個開山大弟子,肯定會在。至於道號新妝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敘舊了。”
陳平安默然。
陸沉問道:“還是擔心周密未卜先知,我們一行人會被困在某處山市?或是身陷類似處境?”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來這裡做什麼?”
陳平安抬頭望去,“就只是來這邊看看。”
收回視線,陳平安說道:“那本《丹書真跡》,我打算贈送給太平山黃庭。”
陸沉一點就明,“書籍本身材質就好,加上一千兩百多個字,都煉化了,確實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了,拿來當護山大陣。只是師兄都送給你了,你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再說了,你們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會在桐葉洲重建宗門的。這本書畢竟是李大哥送給我的,所以你回頭幫我打聲招呼,如果確實可行,我就這麼辦了。”
桐葉洲太平山的道脈香火,正屬於白玉京大掌教一脈法統。
“唉,果然半點沒變,還是個善財童子。行吧,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其實以大師兄的脾氣,你都不用問這個。”
陳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親近之人,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
陸沉笑了起來,大師兄還是厲害,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這般受歡迎啊。
陸沉不由得感嘆道:“人生一傳舍,無處是吾鄉。世間萬物各有歸屬,哪來的什麼主人,我們都只是個當鋪夥計。”
陳平安說道:“走了。”
下一處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這副裝束,倒是不至於太惹眼。
陳平安說道:“來這邊借劍。”
太平山劍陣的陣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適的長劍,不然以崔東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蘆洲的恨劍山,購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劍仙仿劍,大約需要八百顆穀雨錢。
而且前提是恨劍山願意掏光半數家底,肯定拿出那麼多的仿劍。
而這座王朝的京城大陣,就是完全放棄防禦、只取攻伐的劍陣。
陸沉如釋重負,借給陸芝的那隻劍盒,
借給龍象劍宗,到底還有幾分取回的可能,
借給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麼。
陸沉笑道:“借?”
“不然?”
陳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說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他們將來只要去落魄山討要,我肯定歸還。”
陸沉問道:“這就動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有片刻失神。
看門人,鄭大風。
先是給小鎮看門,後來是為落魄山看門。
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曾在一處山巔,見過一人。”
陸沉嘆了口氣,“不用懷疑了,就是那位功過不相抵的兵家初祖。”
福祿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
儒家李希聖,道門周禮。那麼第三人是誰?
陸沉問道:“陳平安,你一直在追求‘無錯’。那你有沒有想過,誰能做到無錯?當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嗎?”
陳平安搖頭道:“是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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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瞎子與陳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各自喝酒。
十萬大山,是老瞎子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塊地盤。
陳清流問道:“那個託月山大祖,只差些許,未能躋身十五境,除了當年託月山一役,被陳清都三人傷到了大道根本,與這十萬大山的缺失,有無關係?”
老瞎子抬起乾枯手指,撓了撓臉,“有個屁的關係,換成是你,不得與我拼命?”
陳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贏了你,不又得消磨極多道行,一樣無法躋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啞而笑,“也對。”
陳清流問道:“那就是為周密讓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還不至於,估摸著是跟我一樣,修行資質不行,那個十五境,苦求不得。”
陳清流抬頭看了眼天。
老瞎子說道:“沒啥可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