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寬路(第2頁)


陳平安心神悚然。

陸沉說完這些話,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陸沉抬起頭,輕輕揉著鼻子,先止住血,這

下子是徹底放開了,罵罵咧咧,大罵周密是個陰魂不散的狗東西,周密你有本事就來人間與貧道一戰,王八蛋玩意兒,仗著一座遠古天庭作為道場,欺負一個陰神陽神都未歸位的陸沉算什麼本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沒事,畢竟離得遠了,周密這個狗東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當於十四境巔峰修士的傾力一擊,毛毛雨,不痛不癢……”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陸道長,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陸沉悻悻然,又抬手擦去鼻血,繼續碎碎念,如潑婦罵街一般,詛咒周密生兒子沒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翹翹了買不起棺材板……

陳平安剛想說話。

陸沉霎時間從病懨懨的模樣,變得龍精虎猛,中氣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將你心境內的陸沉變成周密,為時過早,你哪來的勝算。在戰場上,一味意氣用事,只能送人頭送戰功這種事,千萬別做,你是當過隱官的人,這種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總不需要我來多說吧。”

陳平安問道:“傷勢如何?”

陸沉大搖大擺道:“關係再好,再是朋友,咱哥倆以後仍然免不了一場問道鬥法,豈能讓你早早知曉貧道扛揍本事的深淺。”

陳平安笑道:“既然陸道長都這麼說了,那我就這麼信了。”

陸沉使勁點頭道:“擔心誰都不用擔心貧道,貧道今兒就把這個牛皮吹在這裡了!”

因為進入過陳平安的心境,陸沉更是與那個存在面對面過。

很清楚陳平安自囚之舉的關鍵所在,一座座書城、一條條書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虛無的縱橫交錯的“柵欄”脈絡,才是圍困那個存在的關鍵所在。因為每一條脈絡,都是陳平安刻意為之的“遺忘”。

憑此陸沉便知道了為何陳平安兩次試圖重返玉璞境都失敗的緣由。

陸沉曾經說過一句無心之語,所有新形成的習慣,都是一種遺忘,是對自己的背叛。

而且陳平安的“心魔”,要更深一層,與之為敵,就需要陳平安主動遺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這個心魔,可以說輕如鴻毛,只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跨出那一步,過此心關,輕而易舉,可謂是水到渠成。

可是陳平安做得到嗎?

大概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對心魔的真正難纏與可怕之處。

就像當年鄒子在杏花巷那邊擺攤,那串白送不收錢的糖葫蘆,可能整個驪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無所謂,唯獨泥瓶巷的那個孤兒吃不得。

簡而言之,我們興許走得出一座苦難重重的書簡湖,卻未必能夠走出一座處處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背對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頭看就是了,最終就可以越走越遠,直到徹底釋懷。

陸沉突然說道:“凡夫俗子,誰敢說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門在外,有幾個人是每次都隨身攜帶雨傘的?”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想明白了。”

方才在龍宮遺址內,那場突如其來的山雨,自然是陸沉故意為之。

在大驪京城,當初陳平安去尋找陋巷內的女子武學宗師周海鏡,當時也是腳穿布鞋,陳平安往返一趟,腳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還被心細如髮的周海鏡給誤會了,把陳平安當成那種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麼居高臨下的歷練,不然就是遊戲人間。

在陸沉看來,你陳平安留下一雙布鞋不穿即可,長久保存珍藏,就足夠了。

其餘布鞋,該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應該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邊,髒了就髒了,髒了就洗,過於珍惜,反而有違贈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陸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為了一種負擔。那麼美好的意義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們有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點頭道:“才發現陸道長說道理,是一把好手。”

陸沉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後就是邊走邊閒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種凝聚天地靈氣的神仙錢,曾是光陰長河中的神靈屍骸流散、繼而凝聚而成為實物。

落魄山創立下宗,勢在必行,在陸沉看來,在桐葉洲有個青萍劍宗,此舉非但不倉促,反而時機正好。不然全部擁擠在落魄山上,哪怕那邊確實有幾個藩屬山頭,可光是小陌,白景他們幾個,哪怕他們不汲取當地的靈氣,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們紋絲不動,不對外攫取一絲一毫,對山水氣數的影響也是極為可觀的、深遠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個下宗,那麼加上崔東山、米裕他們留在山中,就過於臃腫了,過於一家獨大,就會無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於披雲山和整個北嶽地界的氣運。”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一座無需喝酒的醉鄉。能夠離開這座醉鄉的唯一道路,唯有喝酒。

年輕人,朝氣勃勃,喜歡也敢於否定世界的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們的心胸氣量,都是被歷史和苦難撐開的,所以在各種各樣的年輕人那邊,這些老人們都願意對年輕人的言行,說個好,給予肯定。

陸沉突然問道:“有無袁化境,你都會去那座律宗寺廟,可能只是換一種身份而已,吃齋飯,抄經書,偶爾跟著小沙彌一起持杖登山看雲起,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說道:“但是沒有袁化境臨時起意的下山,跟你開誠佈公言語一番,沒有他的提醒,你可能在那邊抄經再多,都不會知道那樁典故,不清楚寺廟內藏有六祖當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蛻。”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陸沉笑道:“這就是佛緣。”

陳平安疑惑道:“你想要說明什麼?”

陸沉說道:“佛門羅漢,十六應真,常駐人間護持正法。”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就別兜圈子了。”

陸沉說道:“竹枝派有兩座山頭,如今是裁玉山一脈得勢,其實早先祖山是雞足山,而雞足山那邊,歷史上,曾經就有一位常駐世間的羅漢。至於佛法緣由,歷史久遠,無據可查,也沒有當面詢問的機會,貧道就只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眾,其中有龍眾,而古蜀地界,蛟龍出沒,數量之多冠絕數座天下,沒有之一。”

“你那君倩師兄。還有那位造成斬龍一役的陳清流,鄭先生的傳道恩師,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陳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宮山,證道之地卻是在寶瓶洲,而他躋身十四境劍修的證道之路,類似佛門發願。”

“崔東山心心念念卻苦尋不得的蟬蛻洞天,裡邊那些劍仙遺蛻,還有諸多蛟龍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龍泉郡境內的每座龍窯,都有個經驗老道的老師傅負責把關,陳平安所在窯口,就是那個姚老頭。

佛家說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內。

“遠古天庭轄下的一眾海上、陸地龍王,職掌行雲布雨,那麼他們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兩位雨師。”

“你家鄉那邊,還有一個名叫蘇旱的窯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後來楊老頭的拳法徒弟之一,蘇店,小名胭脂。楊老頭收徒,只教拳法,從來不傳仙術道法。”

陳平安終於開口言語,點頭道:“懂了。”

在藥鋪楊老頭看來,萬年之後,作為純粹武夫,才有機會蹚出一條真正的成神之路。

這是萬年之前,只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條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頂,所以萬年之後,還是一條嶄新道路。

遠古女子雨師,在驪珠洞天的轉世,卻名為蘇旱,還是一個被罵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覺,雨師燒火。

家鄉那邊的龍窯窯口,都號稱自家的千年窯火不斷。而陳平安和劉羨陽所在窯口,最終因為一場蘇旱看管失責而導致窯火滅了,才有了之後的一系列波折,風雨欲來,一時間天地晦暗,最終又被撥開雲霧,一座驪珠洞天,小鎮的所有年輕一輩,都有了各自的未來。

陳平安和陸沉緩步走回村塾那邊,趙樹下和寧吉還沒睡,實屬正常,能睡著才叫怪事。

老秀才還在屋內睡覺,陸沉準備告辭離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賴著不走,就有點礙眼了。

陸沉摘下腰間那隻黑色布囊,遞向寧吉,笑道:“故人遺物,落在貧道手上沒有半點用處,只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寧吉,你喜歡上山採藥,就送給你了。將來遇到一些個危險境地,倘若身邊沒有幫手,無人護道,可以憑此自救,記得先前你我約定好的那個暗號吧,搖晃這隻青囊,稱呼一聲就成。至於將來如何救人,求學路上,登山途中,不用著急,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還是單純,沒有著急接過那份臨別贈禮,滿臉疑惑道:“陸掌教,什麼暗號?”

陸沉嬉皮笑臉,強行將那隻青囊塞到寧吉手裡,伸手拍了拍寧吉的肩膀,“就是那三個字的稱呼,涉及咱倆的……私誼,先前與你說過一遍的,好好回想一下。”

寧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個稱呼,小師父?寧吉雖然對儒家門戶規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少年,此事可能於禮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雖然不明就裡,不過信得過少年的心性,也信得過陸沉,微笑道:“在陸道長這邊,不用那麼刻板,可以隨意些。”

這也是寧吉自己的緣法。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總不能覺得將學生弟子變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這之前,陸沉還送了一對印章給寧吉,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

連同那隻青囊在內,分量最重的禮物,當然還是那個看似虛無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