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寬路(第3頁)


緲的稱呼,小師父。

這也是陸沉的一種破例攬事,等於並未將已經敬過拜師茶的寧吉全然交付陳平安,就是說,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以後寧吉的所作所為,不管好與壞,陸沉都是要分攤一部分因果的。

陸沉笑道:“玉宣國京城永嘉縣那邊,不用擔心,你爺爺是有個晚福的人。”

“寧吉,臨別之前,貧道也要與你說幾句場面話,求學之人,在志不在識,修道之士,在道不在術。”

“剛剛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初修內景篇,內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雲霞雨雪萬物之象,內象即自身皮囊之內血肉筋骨臟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內,存思觀想,天運神籌。此間玄妙,言語說不清道不明,以後需要你自己去細細體會。”

“少年有青雲志,任俠意氣,作白雪文章,當然是好事,可是切記一點,為人若無器量,自己心中無容他人之地,終究只是血氣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會把腳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訣,後者是儒家道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少年讀書,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務。

“所謂傳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所謂護道,就像帶著誰去一座廟燒香,進了山門,香還是要自己燒、自己香的。”

陸沉指了指學塾不遠處的山頭,一本正經說道:“見過了此山,覺得風景很好,以後再去見披雲山,就覺得那邊更好,這很好,可若是覺得此山就沒那麼好了,當真好嗎?”

陸沉咳嗽一聲,“貧道的意思,是說以後可不能見著了陳先生的好,就覺得貧道哪哪都不好。”

陳平安很捧場,笑道:“寧吉,也別領略過了陸掌教那種道術兩契的神仙風采,就嫌棄自己先生的學問淺薄。”

寧吉靦腆一笑。

陸沉笑問道:“你們知不知道人世間的第一張符籙,是何物?”

寧吉茫然。

不像寧吉這個小師弟,趙樹下因為在落魄山那邊耳濡目染,也曾遊歷兩洲山河,所以趙樹下開始皺眉思索。

陸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貧道分明已經給出答案了嘛。”

寧吉愈發疑惑。

趙樹下默不作聲。

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出答案。

以前只是有幾分猜測,既然陸沉有此問,陳平安就確定了。

陸沉的答案,難猜是難猜,只是說簡單也簡單,就是“聲音”。

例如儒家聖賢的口含天憲,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隨,還有佛門的密言咒語。

陳平安的符籙分身之一,禹州境內在那座律宗寺廟內抄經的年邁儒生,每逢雲起,小沙彌叩窗相邀,就會一起去山中崖畔涼亭。

那個“陳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觀看雲海,都會擺出一個古怪姿勢,念出一串音節。

陸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輕輕打了個清脆響指。

在寧吉和趙樹下視野中,只見那空中的細微紋路,連綿起伏,如一幅漣漪陣陣的水文畫卷。

為何符籙修士的門檻那麼高?

原因很簡單,早先天底下最適宜畫符的“道士”,其實本該就是走一條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純粹武夫。

一氣呵成。

“寧吉,以後跟在你先生身邊,可以多研究術算一道。”

陸沉收起那份異象,笑著建議道,“諸子百家,蔚為大觀,其中術算家在紙上花費功夫極多,可惜最後卻跟商家的處境差不多,被視為賤末小道,這肯定是不對的。”

在術算一途,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可能除了陳平安,其餘個個都是高手。

崔瀺和齊靜春,都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們甚至可以給這個世界“解難題”、甚至是“出難題”。

此外左右師兄和君倩師兄,只是相對遜色一籌,有大師兄崔瀺和小師弟齊靜春,在道統學脈之內大放異彩,他們才會顯得籍籍無名,平淡無奇。

至於陳平安,當年在避暑行宮,閒暇時就經常翻看術算專著,這也是後來陳平安為何會在蜃景城黃花觀,對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劍氣長城,後來如願成為陳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經常攤開那些術算書籍,指指點點,自顧自言語,算你厲害,以後再收拾你們。反而是林君璧、曹袞幾個外鄉劍修,都是拿術算解題當消遣的聰明人,還喜歡各自出題,為難他人。當年唯一能夠給本土劍修撐場子、爭回面子的劍修,還得是劍仙愁苗。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師,貧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趙樹下一愣,出乎禮數,與這位彷彿突然蹦出一句“讖語”的陸掌教拱手致謝。

其實對於自己的武學成就,將來到底能夠走到哪個高度,趙樹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二樓,趙樹下成為了陳平安在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

只是這種身份,屬於一種自家門戶的內定,無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邊顯現出來,有點類似官史與私家史書的關係。

當然不是說陳平安收了趙樹下作關門弟子,就無法給別人教拳了,只不過名分已定,以後與陳平安學拳之人,如寧吉,就真的只是學拳了。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關門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一等一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歲數,想要金盆洗手,徹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辦一場的。

放眼整個浩然天下,歷史上,大修士收取了關門弟子,結果之後瞧見了根骨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又臨時反悔,這類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師徒三人,往往都會在山上淪為笑柄。

如果是一位純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歲數,自然不算年輕了。

可陳平安不僅僅是武夫,更是一位劍修,所以還很年輕,想必寧吉成為陳平安的關門弟子,可能性不大。

陸沉沒來由說道:“寧吉,將來求學有成了,你總有回鄉祭祖的一天,那貧道就再與你說點與之相關的小學問,地理堪輿一道,不提山頂風光,只說在半山腰處,大致分出了兩個派別,其中一種屋宅擇地之法,純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種主於形勢,原其說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龍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來,山如草木,有幹有枝,受山川之氣,如火鏡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孫。吉地發福,理可信否?”

陸沉自問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寧吉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將那隻布囊好好收起,就當是與這些白得的學問,少年與陸道長一併道謝了。

雖然只是小憩片刻,至多半個時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覺了個飽,精神煥發,矮小老人滿臉笑意,雙臂彎曲手肘,不斷轉動,走到門口這邊,調侃道:“陸掌教學問那麼大,怎麼做起抄書照搬的勾當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些內容,出自一本文人讀書筆記?叫什麼來著?”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出自那本《陔餘叢考》的葬術篇,比較生僻,書商版刻不多。”

陸沉也不覺尷尬,論臉皮厚度,要說老秀才天下第一,阿良第二,貧道怎麼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門檻,似乎極有談興,與那少年娓娓道來,“哪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聖賢依舊只是勸人行善,且聖賢看待富貴福澤事甚是平常,不怕後世子孫賢而貧,只怕子孫不賢而富貴。俗人只以富貴為福,不知惜福為福。陋矣哉。”

“因此,所謂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小道必有可觀,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故而,風水相地,這類書籍成百上千,諸多文字流傳,原是笨訣。君子只論修身,不講相地,擇葬本是修身中一事。不然古今豪閥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一路福澤綿延千百年一萬年?為何他們亦如一般門戶,常有橫禍,甚至有可能比尋常老百姓災殃更大,動輒殃及滿門?”

“災沴,天時也。治亂,國運也。陰騭,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麼天運興衰,又會隨人和轉移,繼而反過來影響地利。暫且退一步說,縱觀相書、地理書千百部,其中有一語,頗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陰宅必蔭後世心誠祭掃之人’,那些富貴浪蕩子,貧薄無賴漢,歲時不祭掃,即便上了墳頭,也是敷衍了事。試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靈,見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一步,生者陽宅與死者墳地,都有實在的學問,可以仔細講究一番,認可子孫福報,可以由祖宗功德修來,以及被陰宅風水所蔭。那麼需要注意的,後世不為城郭道路,不為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奪,不必專求發福,但避山谷陰寒,免水災蟻患。同時需要避開五箭之地。離家百里之外,路程過遠,終究每年祭祀不易,位於大族之旁,容易被強取豪奪。闔族公地,攢葬舊山,山主欲索要重價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諱些,反過來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來自己發跡了,也莫要為難他人。”

“大體上,選擇葬地若非內行,一般只需氣象明邃,形勢寬淨,不必一一拘泥於天星地卦。去兇就吉,當自無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春種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轉,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無論是生前修身,還是選取死後休歇之地,我這邊倒是也有個最笨的笨訣,就八個字。”

說到這裡,老秀才捻鬚而笑,好像故意賣了個關子,更是相信自己的關門弟子,和學究天人的陸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個字。

陸沉微笑道:“老實做人,安心睡覺。”

陳平安說道:“公道求之,自有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