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客 作品

第129章(第3頁)

 明知希望不大,他還是立刻便狂奔而出,奔向對面那座院落,衝了進去。

 他找遍了每一間屋,依然沒有她。

 最後他推開一扇門,看見地上有具已不可辨認的男屍。

 他心神紊亂,掉頭便走,想再去別的地方尋她。忽然,視線定住了。

 他慢慢地俯身,撿起他腳邊門檻角落裡的一樣東西,舉到眼前,盯著看了片刻,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認了出來。

 這是她的手鐲!

 他絕不會認錯的!

 他的視線,從鐲再次轉到地上的屍首,死死地盯著。

 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毒蛇般鑽入了他的心底,令他悚然戰慄,渾身發冷,整個人幾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不不,這不可能!

 他立刻又將那念頭從心底給驅逐了出去。

 她怎麼可能出那種可怕的事!

 她心心念念,這輩子就想要做皇后,甚至,她還要做太后!

 如今連他都還沒做皇帝,她怎麼可能就那麼沒了?

 即便境況再難,他的姝姝,只要還沒做成皇后,她便絕不會放棄。

 他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鐲子,慢慢轉頭,又望向了對面的那間驛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會走遠。

 就在他們第一次相見的這個驛舍裡,她等他,等著他去接她。

 他的心這樣告訴他。

 他再次奔了進去,一邊到處地找,一邊大聲喊著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帶著祈求的陣陣喚聲,依稀傳入了地窖之下,終於將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識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給喚醒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側耳細聽,突然間,整個人打了個激靈,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他來了。

 她苦苦堅持,等待了這麼久的他,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她流下了眼淚。溼鹹的淚水沿著她的面龐滾落,滾到乾裂得已是滲血的唇上,滲入齒間,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這裡——”

 她努力想要發出聲音,但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彷彿已是黏在了一起,張了張嘴,卻根本就發不出半點的聲音。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張梯子的近旁,手指抓著梯子,抬腳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塊頂在她頭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著牙,用盡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無比漫長,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實並未多久,在她最後,再次用力重重擊拍之時,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終於聽到了自那被火燒塌的馬廄下發出的拍擊之聲。

 聲音沉悶,時而微弱,時而響些。

 他身體裡原本已是漸漸凝固的血液突然又開始流動了。

 他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雙手抬起壓在最上的一堵斷牆,將那堵牆一把掀開,接著挪開一根成人大腿粗細的柱木,最後移開了那塊窖板。

 就在掀開蓋頂的那一剎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從頭頂湧入。

 已是多日未曾見光的菩珠猛地閉上眼眸,垂頸,無力地將額靠在了梯上,人也跟著再也支撐不住,手一軟,便要從梯上跌落。

 一雙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將她身子圈住,輕輕一提,她整個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李玄度緊緊地抱著她的身子,什麼話也沒說,只將她的臉壓在自己的胸前,用身體替她的眼睛遮擋光線。片刻過後,當聽到她用沙啞的嗓音低低地說:“你終於來了……咱們的孩兒,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紅著雙眼,低頭便親吻起她,片刻後,更是淚流滿面,也不知是自己,還是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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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窖底,她被埋住。

 李玄度無法想象,她一個人是如何渡過那些天的。

 更不敢想象,倘若她在這裡,孤身一人,一直等不到他來,她將該當如何。

 後怕,心痛,自責,這一刻,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宣洩的淚味之中,李玄度終於又嚐到了來自她乾裂唇瓣的鹹腥,頓悟,知她此刻必是極度乾渴。

 他壓下心中那湧動著的萬千情緒,放開了她,取水來,一臂輕輕托起她的身子。

 她無力地靠在他的懷裡,就著他的喂,一小口一小口飲了些水,精神終於慢慢地恢復了些,抬眸望向了他。

 他風塵沾面,鬍鬚拉碴,雙眼佈滿了血絲。

 他發覺她看自己,停了喂水,亦低下頭,望她。

 四目相顧之時,彼此眼中,只剩對方瞳仁兩點裡映出的那個自己的影,再無半點別的多餘。

 “姝姝,我來遲,叫你久等……”

 片刻後,迴旋在心頭的千言萬語,只化作了這低低的一聲,入她耳中。

 菩珠禁不住再一次地紅了眼,搖頭,復又搖頭。

 她不想再落淚了,免惹他憂,但眼淚卻還是禁不住,自眼眶中紛紛墜落。

 他不遲。

 只要他來,那便不遲。

 她會等他,一直等下去的。

 曾經,在她生命將到盡頭之時,明知不該怪他——一個和她一生也只不過有著數面之緣的近乎陌路的人罷了,她怎能指望他來?

 但最後一刻,當心底的期待被證明徹底落空,她還是忍不住暗暗地生出了怨艾。怨己之暗念,怨無所回應。

 便是帶著這近乎任性的怨艾,這一輩子,她和他再次相遇。幾多歧路,輾轉反覆,終於,在這一刻,她心底那似從遙遠前世帶來的曾被鑿空的地,填滿了。

 聽著他在耳畔不停地哄自己,為他的遲來向她解釋,懇求她的諒解,她的淚反而更加洶湧,不可禁絕。

 李玄度又怎知她百轉千回的寸寸柔腸,只道她仍未從生死歷劫中恢復過來,忽記起一事。

 “姝姝,我收到了你的信。你不是要我親口回答你嗎?我這就回答。我心中亦惟你一人!除你之外,再無別愛!”他急切地向她告白。

 菩珠嗚咽了一聲,不顧自己的一張髒面,再次撲入了他的懷裡,一邊流淚,一邊胡亂點頭,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背不放。

 衣襟很快就被她的眼淚打溼。李玄度的心亦變得潮溼而柔軟。

 他靜靜地擁著她,任她在自己懷中落淚,終於,等她慢慢停了抽噎,方鬆開她,抬手為她擦拭面頰上的淚痕,柔聲問道:“你好些了嗎?”

 菩珠的情緒終於徹底地安定了下來,點頭,這時終於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必汙穢狼狽,全都叫他看了去。不禁低頭,不敢再看他。

 李玄度笑了。知她愛美,輕輕吻了吻她的額,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低聲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帶你回。”說著將她抱了起來,朝外快步走去。

 他尋到一輛被逃難人棄在路上的空車,套上馬匹,載著她,帶了受傷的費萬,取小道往郡城趕,遇到了後來追隨他出來方趕到這裡的一隊隨從。

 他們還帶著一個俘虜。

 那俘虜便是沈暘的親信。

 隊正向他報告,昨日遇此人與十幾名東狄武士同行,雙方交戰,殺了東狄人後,綁來交他處置。

 那人沒想到他竟也來了此地,愣怔過後,自知再無活路,索性也不求饒,閉目,做出一副悍然赴死之狀。

 李玄度盯了那人片刻,喚費萬上前,吩咐了一聲。

 費萬咬牙拔出匕首,上去手起刀落,伴著那人發出的一聲慘叫,將一隻耳朵割了下來,擲在地上。

 李玄度命人釋開縛索,冷冷地道:“你家主當日救過我手下人一命,今日我便還他一命,饒你不死。但你驚我愛妻,令她險些蒙難,割你一耳,權當教訓。回去告訴你的主人,玩火者自焚,弄權者,必將自噬!叫他好自為之!”

 菩珠坐在車中,從窗裡望著那人捂住流血的耳倉皇逃去的背影,閉目,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三天後,她被李玄度帶入了郡城。入城時,見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從河西各地逃難湧入的難民。

 李玄度將她安置在一處守衛森嚴的清淨住所,第一件事,便是叫郎中來替她檢查身體。當得知她除了血氣不足,有些皮外傷外,別無大礙,胎兒也很是穩妥。他鬆了口氣,待她沐浴過後,親手替她雙足上藥。

 她的雙足傷痕累累,足底還有腳後跟的部位,新傷覆著舊傷。

 過去這麼多天了,兩隻原本泛著嫩粉紅色的腳趾蓋上都還殘留著淤青的痕跡,可見當日,她雙腳的磨損程度。

 菩珠靠在床頭,見他抱著自己的腳放在他膝上,低頭仔細上藥,動作輕柔,眉頭緊皺,目光充滿了疼惜之色,心裡不禁悄悄湧出甜蜜之感,縮了縮腳趾,輕聲說:“已經不痛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捧起她的一隻玉足,吻了吻光著的腳背。

 菩珠臉頓時熱了,見他親完一隻,似還想要再親自己的另只腳,慌忙將那腳從他膝上縮了回來,用裙裾蓋住,不讓他再親。

 他要掀,她不讓,手死死地攥住裙邊。

 他彷彿有些不滿,停了下來,抬眸看她,忽然衝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握住了她還放在外的那隻方已被他親過一次的腳。

 這一回,她只能紅著臉,眼睜睜地看著他俯首在她那隻足背上再次印下了一吻,這才放開,神色轉肅,扶她躺在枕上,讓她休息養傷,說他有事先去,不能再留這裡陪她了。

 菩珠知他何事。

 湧入郡城的流民越來越多,琵琶峽口軍情緊張,前方吃緊,而援軍還未到達,局面異常嚴峻。

 她立刻說:“你去吧,我有人陪。”她指了指自己那已隆得老高的小腹。

 李玄度笑了,點頭,轉身待要走,又停下,靠了回來,手掌貼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俯首對著她的肚皮低低地說:“乖乖再替阿爹陪她,等你出來了,阿爹獎賞你。”說完這才邁步,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