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51 章 再親一會兒

 國王跳進他的家懷裡。

 不像小魚崽,年輕的人魚已經有了足夠的耐心,可以等很久——但這也不妨礙他抱著祁糾等。

 他們之間的時間,每分每秒都珍貴,不能再離得更遠。

 國王甚至非常清楚……這段等待的時間,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祁糾不是在沉默,是在想。

 這種思考認真鄭重,不把人魚當成可以隨便糊弄的小破魚。不隨口應承允諾,是因為只要約定就會遵守,只要答應就會做到。

 國王知道,祁糾是在想,他們能在一起多久,一百年還是一百秒。

 平時口中沒有一句實話的人類騙子,每到這種事,偏偏就誠實過頭,一句也不肯騙他。

 誠實得氣魚,祁糾明明可以哄他,就成家,就過一百年……哄一句就行了,這些珍珠和寶石隨便拿,要多少有多少。

 可現在祁糾不立刻回答。

 這就說明,他的人類正在計算,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比一百年少多少。

 算得越久,這個答案就越接近“一百秒”。

 這是個嚴格到極點的人類,只要不確定能留下,不確定能一直活著,至少活到個差不多的年紀,就不肯輕易答應領養一條人魚。

 ……這樣的等待其實不啻於拔鱗片。

 國王不是沒有耐心,他只是不想他的人類再想下去了。

 這樣會讓冰雪氣息變濃,祁糾身上的這種氣息,每一次變濃,就會讓他的人類更難醒過來。

 “沒關係。”國王抱住祁糾,鑽進他懷裡,“算不出,沒關係。”

 國王握著祁糾的手貼在自己喉嚨上,又清楚地說了一遍。

 祁糾攬住冰冷光滑的人魚,觸碰到手指傳來的微顫,收攏手臂,把他的小魚崽抱進懷裡。

 “人魚不會殉情,也不會因為傷心掉光鱗片。”國王用尾巴捲住他的腿,“我騙你的。”

 “我之前和你說,我怕死,所以不准你死——這也是騙你的,人魚沒什麼害怕的東西。”

 國王知道是什麼攔住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年輕的人魚仰著頭,對祁糾說:“要是你死了,我就抱著你哭……光是哭,不幹別的了,不拔光鱗片,也不去找二十頭抹香鯨打架。”

 “等哭夠了,不傷心了,我就回去做國王。”國王告訴祁糾,“每天都護理尾巴,比現在還兇狠殘暴,一口一個大軍艦,掄著大王烏賊砸飛機。”

 國王說到這,覺得真可以拎著觸手掄起大王烏賊砸飛機,忍不住停下來,想了想這樣作戰的可行性。

 祁糾低著頭,眼睛裡微微笑了下,摸摸他的小魚崽:“這麼厲害。”

 國王不知道他的人類是在說“掄著烏賊砸飛機”厲害,還是在說“能哭到不再傷心”厲害。

 很顯然,後一個更難,國王甚至沒把握能做到。

 哭很簡單,哭到不再傷心就難了。

 但人魚在人類面前,永遠不可能輕易服軟:“當然。說不定過段時間,我就把你忘了,忘了我成過家。”

 國王伏在祁糾懷裡,緊緊抱著這個人類,盯著自己的尾巴:“那個時候,我說不定……對著黑石頭想,這是什麼東西,是誰留給我的。”

 “想不起來,砸了算了。”國王盯著尾巴,“有人告訴我,砸了它就能看電影。日子那麼無聊,不如看電影。”

 不如每天都看電影,每天從太陽昇起看到月亮落山。

 不如就住在電影裡。

 國王用尾巴用力扒拉那些珍珠,用它們把祁糾和自己埋起來,用這樣雜亂的聲響來掩飾自己的心跳。

 這樣亂響亂動,人類就發現不了人魚在傷心。

 “是很不錯的計劃。”祁糾回答。

 他的人類的確被亂跑的珍珠干擾,祁糾的感知力在不停被削弱,小魚崽這麼亂撲騰,就很難被輕易抓回來。

 所以祁糾伸手:“來,抱一會兒。”

 國王在猶豫,他不想被祁糾發現,自己現在就已經開始想哭了……可他永遠沒法真正拒絕這隻手。

 小魚崽離他一臂遠,緊緊抱著尾巴,在祁糾伸過來的手上慢慢寫字:為什麼抱?

 “為一百秒。”祁糾說。

 國王的呼吸停了停,慢慢揪住鱗片,察覺到疼才鬆開。

 他太性急了,他的人類並沒把話說完。

 “我們先成家,先給我一百秒,讓我抱抱你。”

 他的人類說:“然後我再想辦法,活下一個一百秒。”

 說不定很多個一百秒,就能湊夠一百年。

 他的人類說:“我再想想,看有沒有更多辦法,別怕。”

 他的人類把手臂打開,等著一條人魚自投羅網。

 “回,“別跑丟了。”

 ……

 不成器的小魚崽子連滾帶爬,鑽進人類的懷裡,緊緊抱著他的家,大口大口喘氣。

 怎麼可能跑丟,祁糾丟了他都不會丟,這個人類是不是看不起人魚。

 是不是看不起兇狠殘暴的國王。

 祁糾抱住兇狠殘暴的國王,撈起人魚的尾巴,把他的小魚崽整個端進懷裡。

 那雙手依然暖和,力道穩定地抱緊正微微發著抖的人魚,流暢地逐顆解開釦子,褪下早在海水裡泡透了的襯衫。

 國王把從眼睛裡不停湧出來的鹹澀水汽,也歸咎於這件襯衫滴的水:“我沒哭,我溼透了。”

 他的人類摸摸他的頭髮:“嗯。”

 國王立刻被提醒,找到更合理的藉口:“是頭髮滴的水,我去拿毛巾,你幫我擦擦。”

 人魚的動作很快,扎進那個小小的浴室裡,抓了毛巾回來,跳上床,摺疊床被砸得咯吱咯吱響。

 國王不太敢亂動了,怕把祁糾的床弄塌:“要不要緊?”

 “要緊。”祁糾說,“今晚睡地上。”

 國王:“……”

 壞心眼的人類輕聲笑了,捻淨國王溼淋淋的髮梢,把人魚身上的水也擦乾,重新把一條幹淨清爽的小魚崽抱回懷裡。

 年輕的、在今晚有了家的人魚,緊緊抱著他的人類,臉頰貼著祁糾的胸口,尾巴纏著祁糾的腿,不留一點縫隙。

 祁糾任由他纏著不放,唯一能活動的半邊胳臂抬起來,抱著他的小魚崽,輕輕拍著哄:“嚇唬你的,不睡地上。”

 小魚崽國王咬了咬他的手指,輕輕銜著,不捨得用力,只是不准它們摸還溼透的眼睛:“我要抱著你睡。”

 “好。”祁糾說,“抱著睡。”

 在沒做決定之前,不確定的問題,他不輕易給出答案。但現在做了決定,就不再遲疑。

 國王已經瞭解他的脾氣,於是也清楚地知道,這不是隨口唬弄。

 ——他知道他的人類的每句回答都嚴格,都可以完全相信。祁糾不允諾做不到的事,所以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這讓人魚的胸口酸脹,吸不進空氣……那裡沒有多餘的空位,已經被最幸福的快樂和最徹底的悲傷填滿。

 國王親了親祁糾的手指,放這隻手自由,蜷起尾巴,整條魚藏進溫暖安靜的巢穴。

 那隻手攏著他腦後,慢慢揉了揉。隔了一陣,沿著頸後向下,指腹撫觸人魚冰冷的身體……那觸感實在溫柔暖和。

 實在溫暖,讓人魚想起夏天趴在岸邊曬背,懶洋洋晃著尾巴時,淌過身體的陽光。

 屬於人類的溫暖淌過肩頸,浸泡過繃緊的脊背,在胸肋間微停,隔著胸腔屈指安撫,慢慢哄那顆要撞出來的心臟。

 國王在不自覺的放鬆裡,忽然意識到祁糾是在幹什麼。

 人魚心虛,立刻伸手按住尾巴,抓緊時間用力抹了好幾下,試圖按平不小心揪翹起來那幾塊鱗片。

 祁糾只要不被他干擾,敏銳得和常人無異,有時國王甚至忘了他幾乎看不見也聽不見……任何一點動靜都能被這個人類察覺。

 正在檢查小魚崽身上有沒有傷的那隻手,因為人魚的不打自招,準確地落在那幾塊鱗片上,撫了撫:“疼不疼?”

 國王茫然地搖頭,想起祁糾未必能看見,又實在不想說話,就仰起頭,輕輕咬祁糾的喉嚨。

 不疼……硬要說的話,就這麼一點疼。

 像一條學會了怎麼“慢慢喝湯”、“輕輕咬人”的人魚,小心地用畢生最輕的力道,咬上人類喉嚨,含著那一小塊不鬆口的感受。

 人魚鋒利的尖牙,在人類脆弱到極點的皮膚上,連紅印都留不下,只有一點點喉嚨裡呼出的、帶有海水氣息的冰冷潮氣。

 年輕的人魚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仰頭看著祁糾,看著毫不警惕、全不設防的人類,慢慢想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麼……他不是要咬祁糾。

 他是沒懂這種衝動,他不是要咬祁糾,他是想親親他的人類。

 這片皮膚下是鮮活的生命氣息,離得越近越明確,越讓一條人魚清醒地知道……自己說了謊。

 人魚才是騙子,被人魚囚禁的人類,因為實在太誠實、太正直、太相信他,完全被他騙過了。

 人魚不會殉葬,人魚會用一輩子殉丟了的家。

 國王用力閉緊眼睛,他收起尖牙,改成用嘴唇去輕輕碰那一處皮膚,碰人類溫暖的脖頸……他在祁糾懷裡翻了個身。

 完全不顧摺疊床咯吱咯吱抗議,人魚抬起手臂,抱緊祁糾的肩膀。

 他的人類可能是稍微怔了下,但並沒把一條兇殘的人魚扔到地上,或者拋回海里。

 他的人類只是抬手,回應地攬牢他發著抖的脊背,屈膝讓他離得更近,單手在他背後安撫。

 國王感激那隻手,在它慢慢脫力滑下來的時候,就用尾巴卷緊不放,更多鱗片爭先恐後變得柔軟,想請那隻手也多摸摸它們。

 一條毫無經驗、年輕過頭的人魚,胡亂親著他的人類,親微弱跳動的脖頸,親下頜清瘦過分的輪廓,親人類總是抿著的唇,強迫它們稍微分開一點。

 國王趁祁糾無法發現,藉著這樣的掩飾,把咬破舌尖的一點點血送進去,又去親他的人類滲出來的冷汗和無知無覺的眼睛,大顆眼淚湧出來。

 他的人類睜著眼睛,在幾分鐘後慢慢恢復意識,視線落點仍然渙散,卻已經恢復清明。

 琥珀色的眼睛對他笑了笑,攬了攬兇殘的小魚崽子:“親吧,鬧鐘還沒響。”

 鬧鐘還沒響,這個晚上還沒過完,還有很多個一百秒。

 國王不兇了,小心地抱著他,一下一下輕輕親他淡白的嘴唇:“很難受?”

 “一點點難受。”祁糾說,“小問題。”

 祁糾的臉色很蒼白,神色卻仍舊平靜,好像這個回答的確是真的……只是這種蒼白實在不容忽略,襯得那些睫毛深極了,琥珀色的寶石比平時更好看。

 國王忍著天性裡的不捨得,不去看這個房間裡最漂亮的寶石。

 國王親他的眼睛,在睫毛上磨蹭,強迫自己的人類閉眼休息:“我親我的,你睡你的。”

 他的人類閉著眼睛,輕聲笑出來,彷彿這是什麼很好笑的話。

 惱羞成怒的小魚崽拍尾巴:“不準笑,不準笑。”

 “不笑。”祁糾哄他,“再親一會兒。”

 國王其實一點也不會親,被人類抱進懷裡,摸一摸脖頸脊背,整條魚就軟了,悶悶不樂哼哼唧唧:“你咬我一口。”

 祁糾不咬他,借力撐起手臂,稍稍翻了個身,把一條很沒安全感的小魚崽藏進身體和牆壁間。

 這次國王舒服了,蜷著尾巴纏住他,伸手抱緊祁糾的肩膀,閉著眼睛,乖乖順著按在頸後的力道仰頭。

 人類在這件事上……簡直可恨地擅長。

 國王保持尊嚴,又不想被發現咬破了舌頭,努力閉緊了一會兒嘴,就忍不住因為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分開。

 ……然後立刻失去主動權,被仔細檢查了那個傷口。

 祁糾像是有很神秘的力量,又或者這種神秘力量源於親吻,那個傷口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癒合得不剩半點痕跡了。

 國王實在忍不住,伸手抱緊他的人類,把祁糾往自己身上託了託,代替祁糾支撐身體的那隻手。

 國王心甘情願地被困住,意識亂飄得像是吃了個毒水母……一會兒在想很多年以後,他們能不能手拉手幸福地老死在海灘上,一會兒在想假如這就是最後一秒,是不是以後他做什麼,祁糾也不會知道。

 這些念頭讓他一霎高興、一剎痛苦,混合著那種輕飄飄的恍惚快樂,快要超過一條人魚能承受的極限。

 超過了……大概也不會怎麼樣。

 國王抱緊他的家,氣息奄奄,軟伏在祁糾懷裡,仰著頭一動不動。

 也不會怎麼樣,就像如果有天失去祁糾——這也超過他能承受的極限,但也不會怎麼樣。

 他就好好做國王、好好護理尾巴、繼續衝大星艦齜牙,打跑所有人類,把被擄走的族人都要回來。

 總有一天不打仗了吧。

 國王想,總有這麼一天,他不用靠黑石頭電影過活,也不用抱著祁糾留下的襯衫睡覺。

 到那個時候,他就去找祁糾,要吃大餐,吃紅螃蟹、甜糖水和漁夫海鮮燉湯,要棕櫚葉折的小禮物,機械零件做的小人魚。

 這也是不錯的日子,國王想,這艘沉船那個底艙不錯,他睡那,不會弄壞祁糾的床。

 /

 下一次戰鬥在一天後來臨,這次不是試探性進攻,是正式交戰。

 人類的星艦其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戰鬥力——主要原因,大概還是總指揮沒能找到關閉自毀程序的辦法。

 這樣的結果,嚴重影響了指揮的及時性和有效性,戰況由原本預估的勝率對半,變成了人魚佔優勢的一邊倒。

 系統去打探情報回來,戰況的確喜人,但又有點可惜:“要是能找到辦法多好,咱們也關了它。”

 “它被設計出來,應該就不考慮關閉。”祁糾回了緩衝區,和系統開碰頭會,順便出了張紅桃a,“怎麼樣,東西能不能買到?”

 “能,就是挺貴,這東西現在都快絕版了。”系統翻出幾個輝光管給他,“你要這個幹什麼?還不如弄幾個led……”

 祁糾託他買輝光管,其實就是會讓氣體發出瑰麗的耀眼光芒,能顯示0到9數字的亮晶晶玻璃管子。

 系統自己唸完這個設定,也覺得這話問得多餘:“……”

 因為人魚最無法抗拒瑰麗光芒,和亮晶晶的玻璃管子。

 祁糾託系統買的這一款,是有個科技樹點歪了的鋼鐵星系生產的。個頭不小,耐用且壽命長,贈送了蓄電池,據說能亮一百年。

 這個世界也有輝光管,星艦裡的少部分計時器也在用,所以“意外在沉船裡發現神秘巨大輝光管”這種解釋,硬說也能說得過去。

 系統藏起又打輸了的撲克牌,跟著祁糾一起離開緩衝區,看著他準備材料:“你要做個計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