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秋分(一)
待筆跡乾透,貞儀將手稿整理好,收入匣中後,抱起一旁椅中打盹兒養神的橘子。
橘子打了個呵欠,微眯著眼睛,躺在貞儀臂彎中,慵懶地看向窗外。
窗下小桌几上,多年來貞儀一直隨身攜帶的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被翻到了秋分那一頁。
貞儀抱著貓,看著窗外午後秋景,只見入秋後雲量明顯減少的天際尤其開闊,遂不禁想,所謂“秋高氣爽”中的“高”之一字,應當便是源於秋日雲量減少,故見天空清澈高遠之象。
而云少則雷少……貞儀思及此,微側首看向身側小几上的月令集解,低聲念道:“秋分,初候,雷始收聲……雷,二月陽中發聲,八月陰中收聲。”
所以,先人們一直認為雷是因天地間的陽氣盛而發聲,秋分後陰氣上行,故而雷聲漸消——
貞儀又看向雲淡風清的開闊天穹,思索著天地陰陽之說,遂想,陰氣與陽氣所指,應當是天地氣象運轉的統稱,或許在探索瞭解更多之後,便可以給予它們更清晰準確的命名與區分。
秋分中的“分”字,意同春“分”,都是指天地晝夜在此一日得到均分,此兩日無論何處都不會出現極晝或極夜之象。區分只在於,春分之後晝長夜短,直到秋分時再次達到平衡,而後便會逐漸走向晝短夜長,如此循環著,直到下一個春分來臨。
見得窗外景色鮮明,貞儀想到許多有關秋分時的成語諺語以詩詞,譬如“平分秋色”,亦或“秋水共長天一色”……此中所寫皆不單單只是景色,更藏著節氣的特徵。
貞儀抱貓靜立許久,靜靜觀察著景象變化,其目之所見,皆是無法與人言說的落拓浪漫。
守序的天地間不知第多少次被秋日金黃的餘暉填滿,試圖探尋這秩序源頭的貞儀心間亦不知第多少次被這份天然的觸動填滿,這觸動每每又在她心間滋生出更多的敬畏與嚮往。
房中點起燈時,貞儀再次坐了回去,提筆書寫自己的觀悟。
直到有僕婢來傳話,桃兒走進房中,笑喚道:“二小姐,該用晚食去了!”
此處正是嘉應州趙同知府上,貞儀隨家人客居於此。
趙同知早年曾得王者輔厚待提攜,去歲年末時亦曾為王者輔寫下祭文,對千里迢迢而來的王家人分外周到,待董老太太更是尤其敬重。
趙同知府中住著五六個同貞儀年歲相當的少年小姐公子,有趙同知家中的庶子女,也有其子侄外甥,少年人們在一處學習翫樂,因得了長輩交待,對貞儀大多熱情友善。
秋分時節十分適宜出遊,此時的廣東也終於不再悶熱,趙府裡的小輩們帶著貞儀四處賞景,品嚐各色吃食,又乘馬車先後去了兩趟廣州,第一次逛洋貨行時,貞儀便被一家商鋪裡的一隻黃銅窺筒吸引,聽了售價後,又輕輕放了回去。
窺筒又名千里鏡,時下常以西洋貢品的身份出現在宮廷之中,被皇帝用來賞賜宗親大臣。此等專由貴人賞玩之物,在商行裡自然售價不菲。
晚間,貞儀在“手賬”上細細描畫出了那隻西洋窺筒的輪廓,放下筆後,抬頭面向大開的窗外,先圈攏起右手置於右眼之前,再圈攏起左手相接,而後眯起左眼,微仰頭,透過手掌圈出的孔隙看向滿天星月。
蹲坐在几案上的橘子看著這一幕,輕甩著尾巴,“喵”了一聲。
貞儀聞聲看來,依舊維持著雙手作筒的姿勢,笑著瞄向橘子。
縫隙中所見,橘子歪了歪腦袋,突然伸出一隻雪白的爪子,朝著貞儀的“手作窺筒”打來。
貞儀“啊”了一聲笑著避開,拿起一支洗過的毛筆去逗橘子。
窗外一輪黃月將圓,清亮月色搖出滿院樹影。
近來,王錫琛跟著趙同知拜訪父親生前的故舊,也帶著母親和女兒去過了父親生前的衙所,王家人所到之處,極得周圍人禮待。
王者輔當初正是在嘉應州任職而被罷官,也曾被當地百姓敵視,但時過十年之久,再提到那位毀神廟建書院的“怪尹”大人,大多數人反而只剩下了嘆息和感佩,尤其是當地的讀書人,以及曾得王者輔主張所建書院教化過的文人。十載光陰倏忽而過,也不乏有人從此地的書院裡走進了官場中。
王者輔秉公愛民,除了當初極力破除迷信的過激舉動招來了百姓排斥,其餘他所施行的政令大多極得民心,亦得貧民百姓擁護感激。
人對逝者又總是會更多些寬容,在這遠離京師紛爭的南海之濱,王者輔留下的痕跡經過歲月汪洋的淘洗,到底成為了書院竹林前的石碑上被認可銘記的雋譽。